姜贺师弟
见愁是有几分意想不到的, 一则纵使以她的修为都未察觉他是如何出现在自己的身畔, 二则不知他此刻的言语有何深意, 又到底意味着什么。
可冥冥中竟生出一种奇异的、想要顺从的念头。
就好像他说出来的这句话, 无比正确。
在崖山门下诸多弟子中, 八师弟姜贺是怎样的存在呢打从她进崖山那一日起, 他便是这般小小少年的形貌。看上去微胖, 总也长不大,就连修为都是从来停留在金丹期,好似也从未参加过左三千小会。
师弟们在的时候, 他都在。
师弟们说笑的时候,他也跟着笑。
偶尔古灵精怪,泰半平和安静, 身上带着一种同崖山天然的契合, 仿佛与那一座山岳共同经历过深深浅浅的岁月。
可是
他的年纪,明明不大。
这样的一刻, 来不及追究他话里藏着的意思, 见愁只是不放心。可还不待她有所动作, 姜贺那手掌已然抬起
掌风一送, 便是一阵狂风平地起
一如她方才一掌送左流出了险境一般, 姜贺这一掌竟也强将见愁身型吹起, 将她送出了战阵
流风千尺,环绕在身。
乘风而起,飞渡层云。
凭见愁眼下返虚大能的实力, 竟无法从这掌风携裹之中脱离, 一时骇然地睁大了眼睛,望着留在万军阵中的姜贺,心头陡然一寒,已生出了不祥的预感
“姜师弟”
“姜师弟”
伴随了他近四百年的称呼啊。
姜贺远远地看了她一眼,喃喃念了一声,终究还是带着几分难言的慨叹,笑了起来。
琴音环绕,强敌在畔。
他立在这成千上万鬼修的重围之中,孤身一人,面上却凛然没有半分惧色。
转目望向眼前成片的魂傀,眸底光华寂寂。
没了昔日与同门插科打诨时的玩笑,亦没了那平平无奇小胖子的稚嫩,纵然还是这一副长不大的身躯,可不管是眉目间的神态,还是举手投足间的动作,都在顷刻间沾染上岁月最沉重的痕迹,有了一种与其外表全然不符的垂垂老态。
是很老了吧
姜贺自己都记不清是多少年了,近四百年来同崖山年纪轻的小辈们混在一起,倒都快忘干净了。
他生的时代,该比绿叶老祖还早上个千余年。
那还是上古,强者纵横,轮回犹在。
只是要他回忆,竟浑忘了。
大约是十一甲子前殒身于那一场阴阳界战,魂魄尽散,损伤太大,也使他失去了那些构筑成他生命的时光吧
留存在他记忆最初始处最清晰的画面,不过是黄泉河畔,血流倒涌,冲刷过崖山千修血肉之躯,将活人化作白骨,将生魂撕成烟云,让钝了锋的剑游走过苍穹万里,升上阴霾的高空,穿过东极三千桃花覆压下的鬼门,叩响崖山武库的大门,坠落在那终年不化的冰原之上
可回去的,只是剑。
所有倒下的身躯里,那殉道的魂魄,却终难突破这两界的隔膜,被天堑鸿沟一般的轮回阻断
唯有那强极的、磨灭不去的执念,如星火般汇聚在一起,在某个偶然的机会里,聚合起他散落的魂魄,逆投向十九洲大地
回去
回到崖山去
于是他以魂魄的存在,穿破了闭锁隔绝的两界,顶着天劫降落的规则惩罚,消解掉九成的修为,终于跋涉万里,从东海岛上鬼门中出来,坠在崖山那摇晃的铁索桥上。
九头江的水淌着,是世间最好听的声音;
还鞘顶隐约在层云上,是世间最美的风景。
他心里喊了一声崖山,我归矣
然后山川河岳都回荡着层层叠叠无数的响声崖山,我欲归矣
那不是他的声音,那是陨落在极域的千修之声
他们欲归不能归的执念,铸成了他的魂体,成为了他魂魄的一部分,支撑着他如风中烛火似将尽的寿数,让他再一次以一名崖山门下的身份,行走在崖山险道
四百年,忽忽弹指。
可还记得,当日极域黄泉一战那无尽怆然不甘的面孔
可还听见,全新的身体里那回荡不绝的悲歌与呼唤
姜贺闭上了眼去听,周遭千百道朝他坠落的攻击都在他闭目这一刻凭空泯灭,好似从未出现。
战场上的喊杀声,潺潺的琴声,同门担忧的呼喊声
声声皆入耳,可都没在他心间留下半分痕迹。
他还在倾听,还在寻觅
只将这世间或冰冷或热烈的一切声音,都从耳边摒除,于是便听见了,听见了那曾构筑起他之存在本身的声音
“崖山”
“崖山,吾欲”
“吾欲”
“吾欲归”
“吾欲归”
“崖山,吾欲归矣”
“崖山吾欲归矣”
初时细碎,几不可闻。
可当第一声响起,便如同流泉撞击在深涧,回响在山间,一层叠着一层,一层撞着一层,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它们撕扯着他的魂魄,撞击着他的心神
在这声音变得震耳欲聋的刹那,姜贺终于睁开了双眼,泪落两行
尽管眼前这千修面孔已然陌生,甚至已成为了完全迥异于当年的存在,成了任由旁人操纵的傀儡
可当年的誓言,他仍要兑现
带他们回去
离开这阴惨森然的极域,回到十九洲去,回到中域去,回到那梦魂难归的崖山去
“砰”
犹如星辰炸裂,在这一瞬间,姜贺展开了自己的双臂,敞开了自己的胸膛,任由那一团炽烈的光芒在胸怀间炸开
近千魂傀阴风已起,成一大阵
无数血线各携凶邪戾气,划出耀眼的弧度,向他投落
可他未闪未避,只是张开着怀抱,任由这无数血线扎进他滚烫的胸膛,跳跃的心脏
这一刹,天地都静止
连琴音都止住了。
呜咽的风声里,钟兰陵怔忡地望着,只觉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似乎都不再听从他的调遣使唤,它们流溢出了一种让他觉得很痛的情绪,好像有许多的声音从他身体里发出,但却不从他的舌尖与喉咙,而是从四肢、五脏、六腑
投去的血线,充斥满目,悬在虚空,不能收回。如同血脉般,将“他们”与他连在了一起,恍惚是一种共生共存的关系。
一如他们陨落的当日
将那无论如何也消解不去的执念、终难实现的渴望,都寄托在散落的魂魄之上,希冀着他回到崖山,也希冀着他带他们回到崖山
“姜贺师弟”
“师弟”
“姜师叔”
有许多人在呼唤他的名字,姜贺都听见了,也想起了当初见愁带回有关于极域的种种消息时,扶道和郑邀那俩小辈遮遮掩掩、语焉不详的情态。
不过是不想他知道发生在极域的这一切罢了。
可又怎么瞒得住呢
他也是活了千百年的老狐狸了,怎能看不清那么点猫腻
所以虽只有雷打不动的金丹修为,他也来到了极域,然后在鬼门关一役时,便窥破了真相,亦窥破了自己的宿命。
他是为他们存在的,四百年等待,只为今日的重逢,兑现他往日许下的诺言,带他们归去
亦只有他能做到。
因为他本就是这无数魂魄陨落时最深切的念想所化,与他们牵系在一起。
“吾之生,汝之灭;吾既灭,汝当归”
开口,是苍老而雄浑的声音,是在心头压抑了近四百年的心声
“崖山故人,应誓而来”
这样的一刹,郑邀所有的声音都哑在了嗓子眼里,再发不出分毫;听见这苍老声音的几位大能却是露出了几分恍惚之色,好像从记忆的深处翻出了这声音主人旧日的模样;为掌风所携裹的见愁,则在这样的时刻,想起了与这一位“姜师弟”有关的种种异样。
也是在这样的一刻,崖山剑穿过了宋帝王脖颈。
挂满了老态的一张脸上,惊恐的神色犹未来得及收起,便在万般的绝望与仓皇中彻底凝固
过了法身境界的强大鬼修,都会渐渐修炼出自己的“金身”,所以在斩杀他们时,感觉与斩杀活人无异。
手腕一转,石剑平削。
激荡的剑气横着破开了宋帝王的脖颈,竟是硬生生切下其头颅,掷在地上
曲正风沉冷的面容上,未带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只有那泉涌水流似的鬼血溅了他一身,染了他一双眼,让那双眸在这为黑暗笼罩的苍穹下,化作诡谲的深赤
崖山故人,应誓而来
滚滚的声浪,犹如降世的雷霆,在这废墟与战场上,不断回荡,竟好似在天与地之间回响
一重,一重,又一重
钟兰陵的琴弦断了,转轮王欲飞往截杀姜贺的身影被阻断在半道,围聚在一起的千修魂傀却像是为声浪震破的琉璃,“咔咔咔”,顷刻间竟有一道道裂缝出现在了他们魂体之上
金丹的修为,倏尔消失不见。
姜贺整副躯壳都像是燃烧了起来,修为竟然节节攀升,到元婴,到出窍,到入世,到返虚,直到有界
独属于大能的强悍气息,冠绝天地
“故人,归来兮”
抬手探指,天与地,在他的眼中便脱去了原有的形貌,只成为一片为规则束缚着的,可随意拨弄的空间。
于是他指尖向前一点
前方范围内,那千修魂傀所处之处,竟如同镜面一般碎裂那一片地面瞬间化为了齑粉,虚空里出现了一道道裂痕,而置身其中的鬼修们,亦如倒映在镜中的镜像一般,迅速崩碎
“他们”本是傀儡,无情无感,在碎裂的时刻,连半分惨叫都没有,面上甚至有一种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的茫然。
琴断了弦,身没了形。
钟兰陵抬起了自己双臂,垂首便看见这一片空间内的裂痕,蔓延到了他的身上,碎了他的琴,碎了他的衣袍,也碎了他的肢体
这一瞬间的感觉,奇妙到了极点。
明明在崩毁,可没有半分痛苦。
因为构筑成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没有给他痛苦的反馈,仿佛此时此刻所发生的,才是它们所乐见的。所以心神间无有所痛,而身体却陷入另一个层面的欢愉。
像是什么呢
像静止的火山,忽然喷发,强大的破坏力,迸溅出万千的尘灰;像倾颓的玉像,砸落在地,碎成无数雪似的细末;像一颗星辰,在银河中炸开,点亮了周遭所有的星辰
无数,无数,无数的碎片
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完整,有的残缺,有的明亮,有的暗淡,有的跳跃,有的飞舞
天地间再没有任何魂傀。
连钟兰陵都泯灭在那无所不灭的空间碎裂之中,消失不见。
存在于所有人眼前的,只有这无数的碎片,散发出一种令人潸然泪下的熟悉
姜贺猛将双手高举,于是那无数钻入他胸膛的血线都汇聚到了一起,在他结出一枚复杂的印诀之时,竟然相互聚交织,穿梭构成了一面血镜
他用力一吹,这血镜便向半空升去。
越升越高,越变越大
眨眼悬挂在黑暗的夜空中,如同一轮血月,却无半分妖异,只有一抹浓郁的凄艳。
“开”
嘶哑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
一道精纯得恐怖的灵力自姜贺指尖发出,如一条玉带流泉,源源不断地注入天际那一面血镜。
与此同时,他光亮的身躯却迅速暗淡下来。
灵力在血镜镜面上溅开一片涟漪,打得它缓慢地旋转起来。待转过三转,便有一束圆粗巨大的金光,自这极域恶土下十八层地狱的地底而来,照透了脚下厚重的泥土,穿射到天际,挤开周遭阴霾的黑暗,落到那血镜之上
周遭立刻出现了隐约的波动。
血镜瞬间转为金红,镜面之上竟浮现出了山河的倒影,三千仞孤峰穿透夜色,摘星揽月
是崖山。
这一刻,熟悉的气息,笼罩了大半片战场,也笼罩了战场上浮荡的千修碎魂
它们被这气息指引,忽忽升腾而起。
发散着深浅亮光的碎片,飘进那从地底透出的光柱,却如水中鱼一般向上游去,成百上千,成千上万,汇聚到一起,好似一条发光的河流
流向那血镜,流向那崖山。
黑暗中,仿佛又响起那慷慨的悲歌
入我崖山门,拔我崖山剑,为我崖山人
一腔肝胆,旷照尘世
不愿长盛如月明,惟愿我心似明月
若得良才,当爱他,护他,教他,使他知这地上情、天上道,使他了尽尘俗,却犹存赤心一颗,使他面对千难万险,亦能泰然而处
不需多记,只需谨记
拔剑,拔剑永远拔剑
极域恶土,碎魂河逆流而上;崖山地底,弥天镜倒转而下。
在第一片魂魄的碎片穿入血镜,消失在极域时,姜贺暗淡的身躯,也开始了消散。
本系执念而存,亦因念消而去。
千修真正陨灭之时,亦是他彻底陨灭之时。
只是竟无半分的遗憾。
在纷飞地碎光里,他只向着战场上崖山的方向,远远看上一眼,便像是了却了所有的心愿,返身向那金红的血镜投去
十九洲正当子夜。
崖山地底的金光穿透了灵照顶,照在此刻归鹤井畔那一道道默立的身影上,也照在前方那枯槁似一把骨的老祖身上。
他们肃穆地抬首,看向天穹。
霜白山月隐匿形迹,寥廓星辰从天摇落。
十一甲子,英魂归矣
凄风冷吹,夜雨潇潇。
打在寒江江面,打在铁索桥头,打在拔剑台顶,打在千修冢间,雨花,溅如泪花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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