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祇在上, 众人在下。
当他们这般抬头看去时, 只觉得磅礴的压力当头压下, 同时撞进心底的,还有万般的森然的震骇
此方宇宙, 实在平静太久了。
在过去的整整两个纪元里, 几乎没有人再遇到过神祇的影踪, 即便祂们曾在元始界出现,可其余更多的人也只是从各种传言中听闻,并未真正亲眼见过。
可想而知, 此时此刻的场景, 落在他们眼中, 是何等恐怖
从没有人想过,会遇到这样的一幕。
盘古荒域六万年转来一次, 他们之中大部分人虽然都做好了面临危险的准别,可绝不是这般直面神祇
再放眼周遭,哪里还有半颗明亮的星辰
近四十人虚立在盘古梦境的上空,心都在狠狠一颤后,幽幽地沉入谷底,一片冰寒。
就连素来和善的白鹤大帝, 都变得一脸冷肃。
根本无需再多看什么,他便已然明了他们已经落进了神祇的圈套;除元始界外,神祇已然覆灭了下界所有的轮回, 之所以迟迟没有现身, 为的不过是迷惑他们, 让他们所有人以为祂们尚未卷土重来,于是怀抱着最后的希望,在六万年一会的荒域降临之期,登临此地;由此,一则离开了上墟无法护得仙界安全,二则成为人网中之鱼、瓮中之鳖
“真是好计策啊”
白鹤大帝已然感觉不到半分的温度,目光从高处那一片黑压压的人影身上划过,然后落在了下方那素未谋面的神祇少棘与“应虺”的脸上。
这时,惨笑了一声。
他将目光转了回来,竟看向了非邪天众人。
“原以为凤王也算得一代枭雄,不想今日竟与宵小为伍。这一局,是我白鹤输了”
非邪天这边的人不多。
凤王凤缺一身华袍站在最前方,黛黛一身白骨披着轻纱立在她身旁,其余非邪天的圣仙都在他二人身后。
面对着白鹤这嘲讽的目光,凤缺岿然不动。
他面上平静极了,修长的手指间那一根金色的凤翎轻轻地转了一转,只带着几分雍容地向白鹤大帝欠身,淡淡笑道“人族自诩为万类灵长,主宰宇宙已近两个纪元。千秋万载,难道只许你人族啖我百族之肉、饮我万类之血,而不许别类算计一遭吗”
黛黛也风情万种地向大罗天这边抛了个媚眼。
从白鹤大帝到绿叶老祖,再到碧玺仙君,面色全都难看起来。
见愁先前说“应虺”偷袭他们的时候,众人还能只当是应虺与见愁之间的私怨,但当此刻看见那“应虺”与神祇少棘站在一起时,他们还有什么不明白
再一联想入荒域之前凤缺的言语,便可知道非邪天的立场。
这“应虺”与他们一道进入荒域,是凤缺知道的。
只是,此“应虺”却非彼应虺
简简单单,两句话的交锋,看似平静,可着实冰冷至极。
大罗天、自在天众人站着没动。
非邪天一干人等却都是退了开去,竟然同众人头顶上方那些神祇站起了一起
祂们的面目,千奇百怪。
有的化作了人形,有的就是一团黑雾;有的没有眼睛,有的即便有眼睛也是一片黯淡。
神祇诞生于此方宇宙中。
在宇宙还是一片混沌,天地尚未分明时,祂们就已经存在,自来是伴随着宇宙的诞生而诞生,是此方宇宙最古老的种族,曾经纵横了整个混沌的荒古时代,直到
盘古破界,开天辟地
而后发生的一切,对整个神祇一族而言,无疑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今时今日,死在此地,也不算是冤枉你等了。”
大约是看出了上墟这一行人压抑的愤怒与恐惧,在见着非邪天一干人等走过来之后,少棘便难得快意地大笑了几声,妖异的银蓝色图纹,瞬间爬满了祂的脖颈,让祂看起来,充满了一种原始的、最本初的凶戾。
“盘古老贼,费尽心力创建轮回又能怎样此方宇宙,终究是我神祇一族所有”
祂竟敢口称盘古大尊为“老贼”
只这四个字,已在顷刻间点燃了众人本就汹涌的怒火
有面容古板的道人涨红了一张脸,抬手指着少棘,便厉声怒斥“黄口小儿,出言不逊盘古大尊开天辟地,于此方宇宙居功至伟,岂是你可以信口污蔑”
“污蔑”
少棘可真不是什么“黄口小儿”了,相反,祂活过的时间,比这一群引颈受戮、待宰的人族修士加起来都要长,此刻只冷冷地笑了一声,视众人全如蝼蚁。
“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
离开了元始界,没有了元始界劫罚的限制,少棘的实力,终于能在这一刻,得到完全的显露
话音落时,他双目顿时圆睁
那并没有几分灵光的瞳孔内,竟射出两道细细的幽蓝光华,向先前出言那道人而去。光华经行处,连空间都化回了混沌
那道人站在原地,完全无法动弹。
纵使他有圣仙境界的修为,此刻竟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道光线向自己袭来,压得他双目突出,七孔都流出血来
关键时刻,是一柄剑挡在了他身前
“当”
两声并做一声,光线完全同时、不分先后地打在了剑柄上,震得剑吟激昂
但却未将这一柄剑打穿。
甚至连那纤细的手掌都还稳稳地握住,未让此剑脱手
“砰”
光线非但能杀掉那一名圣仙,反倒被此剑挡回,向来处倒飞,斜斜擦着少棘的眼角过去
就像是擦过了泥沙塑像的外表。
伤处,黑气顿时浓雾流沙一般溢散出来,更衬得少棘一张阴沉的脸上,邪气凛然
“见、愁”
这两个字,从少棘的口中吐出,实在是带了一种咬牙切齿的痛恨之感,但同时透出的还有几分掩不住的忌惮。
祂刀剑般锋锐的目光向她投去,慢慢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眼角伤痕。
过了片刻,忽地笑出声来。
“不愧是能在元始界力挽狂澜于既倒的平等王,倒没料想,飞升这上墟仙界,也还拥有这样不俗的实力。只可惜,身为人族,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到底太蠢”
那道人真是绝地之上捡回一条命来,骇得退了三步,连道谢的话都忘了讲,已完全被少棘方才随意一击的威力吓住。
而旁人的目光,却都落在了见愁身上。
他们为少棘的实力而震骇,也为见愁方才横剑一挡时的强悍所震骇
但见愁却只是自然地站在了前方,纵然几乎所有人、所有神祇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她也未露出半分的心虚与慌乱,反而镇定得不像是身处绝境之人,甚至还跟着笑了一声,扬起了尾音询问“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这可巧了,见愁心中正觉有整座泰山,高大巍峨。却不知你口中这泰山,长个什么模样”
傅朝生手中持握那神钥,就站在少棘旁边。
见愁每一字每一句甚至每一个表情与动作,他都能看个清清楚楚。
只是她这时,却没有看他。
他们口中的“泰山”,当然不是真正的“泰山”,少棘又怎可能听不懂见愁眼下之意
他嗤笑了一声“你是想死个明白”
见愁摇首,叹道“我是十分明白的,只是我身后众位圣仙恐怕不明白,而你们这一群荒古遗族,也未必就明白了。”
这话说得,实在有些耐人寻味。不仅神祇一方听得皱眉,就连站在她身后的上墟众人都觉出一点奇怪。
太生疏了。
见愁说的这一句话,俨然没将自己放入“上墟众仙”这个行列里。
绿叶老祖面色平静,似乎并不怎么吃惊,但其余众人都朝见愁看了一眼,心底满是不对劲的感觉。
少棘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因为见愁后半句话已经足够吸引祂的注意力,让祂有一种被蔑视和嘲讽的错觉。
这小小人族女修,竟说她才是最明白的一个
戾气,陡然滋生蔓延。
少棘的声音变得厚重,仿佛能从祂立足之地传到这宇宙任何一个角落里,填满寂静而黑暗的空间
“我神祇一族,诞生于此方宇宙初生之时,形成于混沌之中,自来便是宇宙的一部分而你们所视若神明的盘古大尊,不过一区区的外来闯入者”
“若非我族一念之仁,允祂率领人族迁徙,何来你人族今日”
“可谁料想,竟是引狼入室”
“一朝开天辟地,宇宙中的混沌都分成了清与浊、光与暗,有了时间与空间,这才名曰宇宙。”
“这下好了,你人族落土于此,繁衍生息,我神祇一族却因混沌渐少而日渐衰弱。甚至此方宇宙还渐渐诞生出了新的规则。”
“天无清浊时,一切都干干净净”
“天无时空时,此刻便是彼刻,此处便是彼处”
“天无昼夜时,一日便是永恒,朝生暮死,本是永生不死”
话到此处时,见愁神情才微微动了动。
她终于看向了傅朝生。
虽然还是应虺的那一张脸,但此刻给人的感觉已经完全不同了,甚至不是昔日元始界那蜉蝣大妖淡淡的戾气与妖气,而是一种近乎于亘古的冰冷与沉重。
少棘显然是回忆起了对神祇一族而言最残酷的过去,声音里藏着的那恨意仿佛都要化作实质,将所有人碾成齑粉
“你们人,不过区区孱弱之辈,迁徙而来,客居于此,却妄图掌握此界规则之力盘古老贼更是狡诈阴险”
“远古时,我神祇与你人族开战,祂做了什么”
“祂竟然杀了我族派去议和的使者,杀了我神祇一族最强的领袖,更借机创建了六道轮回将我一族无数神祇投入轮回之中从此以神为人,以人为神,交混两族更有甚者,生造出蜉蝣一族,永困于末道千秋万载,朝生暮死,再无得道之机”
“今时今日,不过是让你人族恶果自尝罢了。”
“你等想要恢复轮回,唤醒盘古;我族却要倾覆轮回,送祂永寂”
完完全全对立的双方,不可能存在任何转圜的余地
上墟众人听了这一番话,只觉这少棘是颠倒是非黑白、含血喷人,便有人又要站出来责斥。
只是见愁要快得多。
从头到尾她都听得很平静,所以在少棘话音刚落的时候,便已经轻松地接上了话,只道“当年率先挑起战祸的到底是哪一方,怕还有得商榷。不过有关六道轮回与蜉蝣一族之事,我听你的意思,竟也全是盘古的罪责”
她旁的不挑,居然专挑了这一条
少棘的眼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祂这时并不敢转头去看傅朝生,怕自己落出破绽来,但面上却毫无半点心虚,用一种极有压迫力的目光注视着见愁,反问道“怎么,不敢相信你等视若神明的盘古大尊做得出这种事来吗”
“这倒不是。”
完全出乎少棘的意料,见愁竟然轻飘飘摇头否认了,一点都没有要为盘古辩驳的意思
她身后顿时一震耸动。
但见愁并没有回头看他们。
她只是在虚空里,如履平地一般,迈出来几步,站到了一个中间的位置,才重新看向少棘,淡淡回问“两族的恩怨,时隔太久,若想要厘清实在困难,我也懒得去厘清。只是这蜉蝣一族的事情,在元始界却能窥见些端倪,尚可探讨。只是我怎觉得,你方才所言,与我之所知,相去甚远”
“你什么意思”
少棘已变了脸色。
周遭所有神祇看向见愁的目光更是不善起来。
为首的乃是神祇一族说话十分有分量的十位元老,通身皆裹在一身黑色的斗篷下,连面目都模糊不清,可祂们身周的黑暗却迅速蔓延开来。
一道苍老的声音,在场中响起,是对见愁道“人族的小姑娘,你话中有话。”
见愁觉得有意思。
神祇,人族
有什么两样么
在她看来,不过是存在的形式略有不同罢了。对此方宇宙而言,世间无有主客,天地无有正邪,清便是浊,明便是暗
在脚下那梦境的深处,谢不臣还在同月影死战,但在这种存亡的关键时刻,谁也注意不到了。
见愁向那苍老声音的来处看了一眼,也懒得询问对方身份,只依旧对着少棘道“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怀疑了一下,到底谁在信口雌黄罢了。你神祇一族,口口声声称是派了使者前去议和,可这一场征战不是你神祇一族自危之下挑起的吗若我猜得没错,这所谓议和的使者,便是你口中为盘古所杀又投入轮回、困于末道的蜉蝣暮死。如此说来,你神祇一族上上下下,都该对这一位本该永生的暮死尊敬有加”
“”
脑海中忽然就掀起了惊涛骇浪,少棘的脸上无尽阴云闪过,几乎已经能猜到见愁下一句是什么了。
果然,她看着他变幻的神情笑了出来。
只是那里面,是满满的讽刺
不需少棘接话,见愁已将准备好的话都抛了出来“在元始界时,你我曾有数面之缘。八方城一役,少棘大人力能通天,竟从元始劫罚之下逃生。那时候,由蜉蝣一族愿力化生而出的大妖,也就是我这一位朝生道友,也在战中。他虽不是当年的暮死,可也算是你同族了吧可我怎么记得,当时你少棘非但没有对暮死的半分尊敬,也没有半点对同族的客气,甚至还口称他为神祇的叛徒人族的走狗,说什么数万年过去也没改之类的。难道,是我记错”
傅朝生就立在那盘古的头颅之上,在初听见愁提起蜉蝣一族时,手指便轻轻颤了一颤,而待“朝生道友”四字一出,却觉痛彻。
目光抬起,瞳孔里便倒映了她的身影。
他依旧没有说话,除了抓在手中的那一枚神钥透射出几分危险的感觉外,整个人都好似不存在一般。
可见愁的目光,偏偏投向了他。
于是上墟众人便都知道她方才言语中那一位“朝生道友”指的是谁了。
神祇一族那边,却是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见愁这一番言语竟然已近乎将他们拆穿
十位元老的目光,都在这一刻看向少棘。
无疑,这样的差错是不应该出现的。
少棘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至极,但想起傅朝生在来到上墟后重归于神祇一族时的种种,便有恃无恐起来“那又如何你之所言,都是我神祇一族族内的恩怨,轮不到你一小小的人族修士来置喙”
轮不到
见愁眉梢微微一挑,竟没动怒,只道“你说轮不到便轮不到吧。只是可怜了当年的暮死,出于神祇,亲近人族,却被自己同族利用,假借议和的名义,派他前去叩开了元始界的防御。最终连个体面的死法都没得到,不仅被盘古投入了六道轮回之中,还被这一群忌惮祂不死或返生回来寻仇的同族,改入六道之末,散成蜉蝣一族,从这天地宇宙至伟成了至微”
“找死”
若说她先前所言,众神祇还能忍耐,及至此刻便已算是被见愁这一番言语踏破了忍受的底线
不待那十位元老出手,少棘一条手臂已化作了长戈
千足蜈蚣的虚影顿时闪现
只是根本还没等这黑色的长戈劈到见愁眼前,见愁已轻轻一弹指,简直像是弹开一粒灰尘般随意,便将其弹开
看似一弹指,汹涌而出的却是一片海
整个荒域都为之颤动了一刹那
少棘根本反应不过来,就已经被这一弹指之力打中,长戈竟应声而毁
“啊啊啊”
祂的长戈,便是祂千足之一
自诞生以来,也就是当年长夜中大战时曾受过重伤,这一时哪里能忍
祂整个身躯都倒飞了出去
人形已难维持,重新化作了见愁曾在元始界时看过的那一片巨大的黑色阴云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上墟众人全都骇得头皮发麻,而原本将下方上墟众人包围的神祇们,更是一阵悚然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
神祇一族中战力也排得上前列的少棘,竟撑不过这女修一弹指之力
她立在中间,却连看都没看少棘一眼,而是望向了傅朝生,低低一叹“朝生道友”
那应虺的皮囊,终于如烟云般从他身上散去。
她站在旁人的视线里,他却站在她的视线里,一时竟生出几许荒谬和茫然来。
傅朝生回望着她,寂然无言。
见愁只问他“你明知神祇一族亦不能容你,为何还要回去”
傅朝生当然是记得少棘当初那些言语的。
只是后来都没有所谓了。
他本也不是在乎这些的人。
此刻,只回道见愁道“我为我自己。”
为他化生最初的执愿,为蜉蝣一族的命数,为彻底倾覆轮回,而盘古不死,轮回难灭。
为自己。
他的回答,让见愁心底复杂的一片。
她想起了不久前在盘古梦境中时,他愤怒不解且受伤的眼神,也想起了那种无法对人言说的、举世为敌的孤独。
这一刻,隔着虚空,见愁摊开了自己的手掌,遥遥向他伸去,只平淡道“过来。”
这时,不管是神祇一族,还是上墟众仙,都嗅出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傅朝生也怔住了。
眨了眨眼,眸中竟闪过几分荒谬之感,可心底里另一道声音却无视了他所有的理智,回荡不休。
“要么你能杀了我,要么,便同我一起。”
见愁伸出的手,没有收回,更没有半分的晃动,微沉的声音却能勾起一些藏在人心中的久远回忆。
短暂的一刹里,她眸中掠过了千秋山峦、万载川流。
一线天,便静静蛰伏在她眉心里。
可出口的话,却褪去了刀光剑影,只留下那么几分含着笑意的淡淡缱绻“过来。我的剑,不愿向你。”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