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有道是话糙理不糙。
虽然把剑比作老婆, 是再经典也不过的剑修行为事实上,大部分剑修都找不到妻子,或者找到了也会被女方以“你还是跟你的剑过一辈子去吧”之类的句式甩掉但总体来说, 荆通的话没错。
剑修与剑的关系,同人间的夫妻关系确实有很多相似之处。
有道是一剑不侍二主,一个器灵在一段时间内只能有一个主人。所以器灵对主人的要求也很高。若是没有器灵的仙器也就罢了, 若是敢养着一个剑灵还供着另一个刀灵, 结果通常就是鸡飞蛋打, 一个都留不下还算是比较好的结果了。
曾经有一个人自诩是仙器收藏家,收集了许许多多有器灵的仙器, 还把它们都放在了一起后来这名修士连个衣冠冢都没能留下。
当然, 理论是一回事, 实践是另一回事。
剑修与剑虽然关系亲密,但一个剑修一生中并不只有一把剑, 一把剑一生中也并不只有一个剑修。许多名剑都不知易主了多少次。许多有名的剑修一生中也不知换了多少把剑。
人世中总有许多意外,碎剑、人亡这种极端案例姑且不提, 很多剑修在修行到了一定阶段, 剑意和剑法都会有所改变,这种时候, 先前的剑就不大合适了。他们通常会和自己的器灵好好商量, 然后解除契约,改换新剑。
也有魔修嗜好强夺他人的仙器,若是器灵不从,便会以魔息污染对方。许多器灵不想沦落到这等地步,便会自行碎剑。而被魔息污染的器灵, 不少后来都成了赫赫有名的凶剑与煞器。
而所有器灵, 在丧主之后都有一个共同的归处, 那便是剑冢。
正如剑修并不全是用剑的,只要以武入道,又使得各种兵器的修真者,都被称为剑修一样。
剑冢之中也并不只埋葬着剑。
几乎所有生出了器灵的兵器,都会回归剑冢之中。
剑冢并非专属于某一门某一派,乃是天下器灵的归属。纵然是天下第一大宗门,也不能独占剑冢,昆仑墟所的,不过是一个进入剑冢的通道罢了。
剑冢究竟在何处,这个问题至今都无人能够回答。
白飞鸿也曾出于好奇问过希夷,对方只告诉她,剑冢并不在现世的任何一处土地之上。
它如同那些至今仍漂浮在昆仑墟的大小秘境一样,是独立于此方天地而存在的小天地。有其自己的法则,也有其自己的存在方式。
虽然人人都能进到其中,也能从中带出自己的仙器,却没有人知道这些器灵是如何回到剑冢,通往剑冢的通道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而现在,白飞鸿即将踏入剑冢。
要说心中没有一点忐忑,那一定是骗人的。
剑冢对修士的灵力要求颇高,前世的白飞鸿废了根骨,自然没有进入剑冢选剑的资格。
她只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猜想剑冢的模样,这让她对进入剑冢之后能否找到自己想要的剑感到了一丝不安。
但这丝不安只是隐隐约约的,如同蛛丝。
就在这时,有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在她之前进入剑冢的人是花非花,他在进入通道之前猛然回过身来,对着白飞鸿严肃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怎么办阿白,我好怕哦。”他做作地捂着心口,“你看这里面这么黑,人家不想一个人进去嘛。”
白飞鸿本以为他要说些“一会儿要是没有剑愿意跟我出来怎么办”之类的话毕竟方才常晏晏才拉着她的衣袖这样说过却不妨听到了这么离奇的一句。
在她背后,林宝婺发出了一声冷笑。
幸而白飞鸿是个修无情道的。
所以她只是无情地把自己的手从花非花手里抽了出来,摁着他的肩膀,强迫他转回身去,然后在他屁股后面踢了一脚。
“快给我进去。”
她冷酷无情道。
看着花非花夸张的惨叫了一声,消失在了通往剑冢的通道中,白飞鸿不由得叹了口气,抬手抵住了自己的眉心。
也不知道为什么,花花这些年的作风是越来越浮夸了。
难道龙血的傻气也能传染吗不对,云真人平时看着也是个正常人啊。
“下一个。”
荆通的声音打断了白飞鸿的思绪。
她向前冲着荆通行了一礼,从他手中接过传送的符箓,深吸一口气,踏入了祭坛中心的法阵之中。
就像一阵风掠过她的面庞。
再睁开眼时,眼前的天地已经全然改换了。
目之所及,皆是刀兵的坟冢。无数的刀枪剑戟林立在大地之上,如同森然的墓碑,锋刃上的寒光照得人眼睛生痛,那萧杀的冷意似要直逼到人眼前来。
而在这空寂却又森冷的小天地之中,唯有白飞鸿一人。
这里没有风,也没有光,仰起头来看到的不是天穹,而是崎岖嶙峋的怪岩,砂石的穹顶严严实实地封住了这一方空间,如同一座巨大的坟茔。而她置身于此,宛如置身于墓室之中。
此地也确实是墓室。是兵器的墓室。
白飞鸿低下头来,便发觉到,她脚下的大地也并不是泥土,而是荒芜的石板。也不知何人在其上镌刻下了繁复的法阵,其上凝固着干涸的血,陈旧而晦暗的红,近乎于肮脏的棕褐色。每一根线条似乎都蕴含着无尽的灵力,看得久了,甚至会生出些许眩晕之感。
是以,白飞鸿迟了一步才意识到,那巨大的法阵,竟有些像她曾在希夷那里看过的星相图。
法阵上有一些残破的缺口,可以想见,那必然是曾经存在过、如今却已经玉碎的某些器灵的位置。无数的名剑、名刀、枪戟就这样林立于大地之上,如同死去一般静谧的沉睡着。
和它们曾经缔造过的传说一起。如同永远不会醒来一般沉睡着。
白飞鸿穿行在无数的剑灵之中,寻找着她所要找的那一柄剑。
这里有各式各样的剑。
有长不足一尺,几乎能被少女收在手中的玲珑小剑;有剑刃菲薄如发丝,甚至无法在墙壁上留下剑身的影子,完全可以缠在腰间假做丝带的薄剑;有纤细修长,轻灵如泓影的轻剑;也有剑身厚重巨大,比一人还要高的玄铁重剑;有剑身扭曲如蛇,几乎无法想象它出剑时是何等景象的怪剑
每一柄剑都非常特别。
每一柄剑上都寄宿着一段传说。
但白飞鸿只是从它们身旁走过,并没有去看这些剑。
她知道,这些剑都不是她要找的。就像这些剑也知道,她并不是它们要找的主人一样。
从进到剑冢之初,她心中就有一种极为玄妙的感觉。
就像是有一根丝在牵引着她。
白飞鸿静静地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在她的正前方,长剑高居于上,如北辰星般冰冷,却也明亮。
当她仰起脸来,看到那柄剑的瞬间,白飞鸿听见了一声铮然清响。
剑冢中无数的名剑齐齐嗡鸣,如同要挣出剑鞘一般不住挣动着。大地也在无声震颤,几乎令人站立不稳。
白飞鸿下意识向前一步。
她落入了一片冰冷的白雾。
如同隆冬的吐息一般,白雾携着无边无际的寒意包围了她。那种森然的寒气似是要沁进人的骨髓里去,将五脏六腑都冻结成冰。
血也好,呼吸也好,都在这严酷的寒意之中停滞了。
白飞鸿忽然想起了幼年时曾偶然邂逅过的夜雾。
冷夜,冷月,冷冷的冬天,才凝得出那样冷冷的雾。
在肺腑都要冻伤的瞬息,白飞鸿猛然伸出手去,在无形的冷雾之中,抓住了什么。
她抓住了皎洁的月光。
她抓住了清寒的霜雪。
再也寻不出比那更冷,也更美的剑光。
在那抹剑光落入眼中的那一瞬间,白飞鸿便知道,自己找到了。
她所要寻的,就是这柄剑。
而后,一道寒霜般的女声,徐徐飘近了她的耳畔。
“你为何寻剑”
她在问。
那一刻,白飞鸿的脑中闪过了许多回答。
为了保护我重要的人。
为了讨回一个公道。
为了站在他们面前去质问一句“为什么”。
为了再也不随波逐流的生活,等待他人来裁决自己的命运。
为了一见天道。
她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理由。
但无论哪个理由,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你为何寻剑
“为了杀人。”
她思考了片刻,又补上了后半句。
“也为了不被他人所杀。”
不管用什么理由去矫饰。
不管有多少不得已。
无情剑道,都是最为纯粹的杀戮之剑。
她修行剑术,前来寻剑,都是为了杀人。
也为了不被他人所杀。
当有人一心要杀你的时候,若是不想被他杀,那么除了先杀了他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方法。
剑是为了杀戮而存在的。
她来这里要找的,不是什么君子之器,也不是什么道途之证。
白飞鸿所要寻的,只是一柄合手的凶器。仅此而已。
“很好。”
那女声极轻极轻的笑了。渐渐远去了。
“你很诚实。”
环绕着她的冷雾,也如晨光下的清霜,轻风中的晨露一般,无声无息的散去了。
当白飞鸿低下头时,她便看见自己的怀中多了一柄长剑。剑光清寒,宛如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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