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听着白飞鸿说出这些话之后,戴鸣委顿在地,他用仅剩的一只手抓紧了膝盖上的衣物,手背的血管条条凸起,随着他的哭声呜呜颤动。
“可他活下来了”
太过强烈的痛苦摧折了他的腰,为了对抗这份在体内爆裂开的剧痛,他抬起手来,死死抠住自己的断臂,手指几乎都要陷进血肉里,他却像感觉不到痛一样,发出野兽一样的恸哭来。
“我什么都没有了他的弟弟却活下来了”
他当然知道。
他当然知道云梦泽是无辜的,知道他也是陆迟明的受害者,知道他能活下来是运气好也知道云梦泽其实完全没有伤害过他们。
然而
“其实陆迟明真的要杀云师弟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虽然飞鸿姐姐去的很快,但他那时候已经把云师弟钉在地上了七剑都刺了,没道理只差最后一击。”
偶然听见的只言片语,依然徘徊在戴鸣的脑海之中。
“该怎么说呢陆迟明果然,还是在意这个弟弟的。”
“先前云师弟在昆仑的时候,其实空桑最常送书信和礼物来的人就是他哥哥。”
“到底是亲生的兄弟,就算是堕了魔,对着自己从小照看长大的弟弟也难免还是有一丝心软吧。”
那些字字句句,至今依然如同碎裂的刀片一样扎在他的心里,反复提醒着他,他是怎么失去了阁主,怎么失去了那么多同盟兄弟,怎么失去了自己的右臂和一直陪伴自己的放歌剑
可那以漠然的神情夺走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唯独放过了他的弟弟。
“白姑娘。”
戴鸣抬起头来,血丝密布的眼睛深深瞪着床上的云梦泽,又转而死死盯住白飞鸿。
“我知道我赢不过你,我的手还在的时候赢不了,没了以后更赢不了”
他将那一字一句合着血,慢慢从齿缝里挤了出来。
“我嘴笨,也说服不了你。”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没有再看地上的断剑一眼,只死死盯着白飞鸿,良久,发出了一声沁着血的低笑。
“你尽可以护着你师弟最好是一辈子护着他。”
“戴鸣”
屋外传来一声呼喝,随后,江天月脚步匆匆闯了进来,抬起手来似乎准备给自己师弟头上来一巴掌,但看到他的样子,扬起的手又慢慢垂了下来。
江天月最后只是拉住他,扯到自己身后,这才抬头看向白飞鸿,神色复杂。嘴唇微动,末了,只是低低地道了一句“抱歉”。
“是我师弟冒犯了,之后我会另行赔罪。”
江天月的态度十分有礼,却也难免显得疏离。他的目光停在白飞鸿脸上,好一会儿才艰难地错开了视线。
“今日我们便先告退了。”
说罢这一句,他扯着戴鸣离开了这里。
一时之间,室内只余下安神香沉郁的香气,袅袅青烟在微风中变幻着形状,聚合了又消散,任谁也无法猜到它下一刻会变成什么模样。
一如这莫测的人生。
白飞鸿直等到他们离开之后才终于收回青女剑,她望着空幻的烟雾,良久,才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的日子,那些彼此扶持的时光,那些几乎可以被称为友谊与青春的东西仿佛也这样散去了。
不知为何,她并没有什么奇特的感觉。
如果是过去的话,她大概会很难过,就算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却还是会忍不住悲伤起来。
然而此时此刻,所有的情绪就像是沉在冰封的湖泊深处,沉沉的,深深的,而她在冰湖之上,隔着厚重的坚冰看过去,只觉得模糊而又遥远。
倒像是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湖景。
一定要说的话她现在只觉得有一点冷,也有一点累。
她转过头去,正准备去查看一下云梦泽的情况也不知道戴鸣在那之前有没有伤到他。
然后,白飞鸿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她看到了一双睁开的眼睛。
云梦泽静静看着上方,白飞鸿不知道他究竟什么时候醒来的,又到底听了多久。
一时之间,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白飞鸿沉默着走过去,将自己的手搭在云梦泽的肩上。
这种时候要说什么才对
她这样问自己,得到的却只有雪洞一样白茫茫的沉默。
到底是失血过多,就算养了这么两天,手掌下的肌肤也依然是冷的,隔着厚厚的绷带与微凉的血肉,可以触摸到骨骼的轮廓。她的手指动了动,想要触碰云梦泽的脸庞,不知道想要安慰他,还是想要诉说别的什么。
但她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云梦泽抬起手来,扣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心贴在自己脸颊上。
“没事的,白飞鸿。”
艳尸一样的青年微微侧过脸来,像是不想看到她此刻的神情一样微微阖眼,长长的睫毛擦过白飞鸿的手背,带起细微而又奇异的触感。她垂下眼,看向云梦泽的脸庞,只看到苍白的半张脸。
他说“我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了。”
早就知道。
她想。
是啊,作为罪大恶极之人的弟弟,自然会变成这样。
因为所谓的迁怒,就是这样不讲道理。
“只是,再陪我一会儿吧。”他轻声说,“就一会儿,好吗”
白飞鸿沉默片刻,在他身侧坐了下来。
她将扣着青女剑的手松开,轻轻搭住他的手背,她双手的热度传到他的脸上,渐渐将那块冰冷的肌肤也捂热了。
“睡吧。”她轻声说,“我在这里。”
云梦泽闭上了双眼,握着她的手腕,慢慢睡去了。
待到他睡熟了,白飞鸿才收回右手,轻轻拨开了黏在他脸上的几缕黑发,露出苍白的面容来,她静静看着他,良久,才放下了仍搁在他额上的手指。
她的左手依然由着他扣着。
这样看着他的时候,白飞鸿想起的却是他小时候的样子。
云梦泽从小就是一个很美丽的男孩子,他们兄弟两个都有很好的样貌,只是比起哥哥,云梦泽生得更像他的母亲。也许是自幼体弱多病的缘故,云梦泽总是比陆迟明更沉默一些。他素来是高傲的,但在自己的哥哥过于庞大的光辉之下,他却像是一抹安静的影子。
他不像自己的哥哥,总是妥帖周道得堪称完美,云梦泽更像是一柄枪,就连他的沉默里也是带着锋芒的,贸然接近只会被刺伤。
但是如今白飞鸿所能回想起来的,只有过去她无数次回过头去,发现他一直站在她身后。
还是那样沉默,却也让人安心。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苍白,也这样脆弱的样子。
“”
白飞鸿又想叹气了。
这些日子她叹气的时候,比过去所有日子加起来都要多。
她不是不能理解戴鸣。
失去了一只手臂,又失去了自己的剑灵他作为剑修的前途,几乎可以说已经断绝了。除此之外,他还失去了师长,失去了许多同门。经此一役,不只是东海的名誉,就连蜀山剑阁的声名也不免蒙上阴影。
他失去了一切,看到罪魁祸首的弟弟难免会心生憎恨。
可是,白飞鸿不会让他伤到云梦泽的。
无关大义,无关其他,仅仅只是因为她不愿意。
门外传来一声细微的动静,白飞鸿抬起手来,正好看到常晏晏端着药盏走进门来。常晏晏自请留下来照料云梦泽,方才没见到她,白飞鸿原本就在想人去了哪里,如今看来,她应当是去煎药了。
常晏晏见了白飞鸿,一刹那便绽开了花一样的笑靥,只是在见到她二人的姿势后,她的神色微微暗了一暗,又看到满地的狼藉之后,那张小脸顿时花容失色,张了张口便想要说什么。
“飞”
那个音节堵在喉间,化作了一声无谓的气音。
因为白飞鸿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边,冲着常晏晏比了一个无声的“嘘”。
“”
常晏晏微微垂下头去,而后仰起脸来,冲白飞鸿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走到桌边搁下药盏,弯下腰便打算将地上散落的东西捡拾起来。
白飞鸿又冲她摇了摇头。
常晏晏的手顿在那儿,好一会才放下来,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停了一会儿才绕开其他的东西,摸到地上插着的那柄,用了些力气才将插在地板上的断剑拔了出来。
“我拿出去丢掉。”
她看着白飞鸿,无声地比了一个口型。
白飞鸿轻轻点了点头。
常晏晏站起身,将那枚断剑捏在手里,无声无息地走了出去。
白飞鸿将目光从她身上收回,重新落在云梦泽脸上。见他没有醒来,方才轻轻地松了口气。
只是,白飞鸿所不知道的是,常晏晏离开了她的视线之后,脸上浓浓的笑便狠狠地砸了下去。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手里的断剑,片刻之后,她猛地抬起手来,用力将那枚断剑掷进了草丛中。
“真没用。”她冷冷道。
白费她花了那么大力气混进蜀山剑阁的医修行列中,替那些弟子治疗。
也白费了她特意调的那一炉安神香。
常晏晏无声地抿紧了唇。
明明她都以“照顾云师弟”的名义留了下来,剑阁阁主的葬礼这样大的事,有她留下,其他人自然不会在此逗留。
明明她都看好时机,独自一人前去药房煎药,留出那么大一个空档来。
居然这样也成不了事
蛇鳞般的冷光在她眼中一闪而没,常晏晏放下手,轻轻搁在夭桃剑上。
简直就是废物。
她想。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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