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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绵秋雨阻挠了军队回京,一连几日都驻在原地。而寒酥便一连几日都待在封岌帐中。
困在帐中避雨的时日变得极其漫长。暮霭时分,不知从哪个帐中传出笛声。悠长的调子诉着千回百转的乡愁。
行军打仗一走就没个归期,思乡是军中永恒的情绪。
寒酥抱膝坐在账内,望着铜盆内烧着的火苗,听着唰唰雨帘下的乡愁笛音,亦是忍不住想起家乡。可是父母皆不在了,她再也不会回去。父亲去后的种种磨难,寒酥都抗了下来,可在这个秋雨绵绵的傍晚,她听着乡愁的笛音,竟一时难以自控,湿了眼眸。
“你会跳舞吗”封岌忽然开口。
寒酥立刻从思绪里抽回,有些局促地站起身“会。我会”
寒酥说不上会跳舞。她性子偏静,不太喜欢歌舞。这几日将军极少主动开口与她说话。他问她会不会跳舞,她只能会跳
她回忆着以前看过的舞,伴着外面的婉转笛曲翩翩起舞。轻旋时,莹白的小腿从衣摆下若隐若现。
自那日相遇,秋雨断断续续不曾歇,她原本被淋湿的衣裳没洗过,一直穿着他的一件外袍裹身。可是封岌的外袍于她而言,实在是太宽大。
腰间的系带系着,她纤薄的双肩却从松垮的衣领里滑出。紧接着,脱壳一般,整个外袍从她身上滑落下去。
寒酥旋身的脚步踉跄了一下,白着脸慌张蹲下去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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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酥的指尖已经碰到了外袍,却在封岌的这两个字下生生停下动作。片刻之后,她松了手,重新直起身,将那支舞跳完。
笛声歇,雨也慢了。寒酥朝封岌走过去,乖顺地在他面前跪坐,仰起一张说不清是惨白还是洇红的面颊“将军,等雨停了,您也别赶我们走好吗我会,我什么都会”
“酥酥”
姨母的轻唤声,将寒酥从回忆里拉回来。
寒酥转眸,望见姨母一脸担忧地望着她。
屋内很多双眼睛都诧异地瞧着她她还没有回答封岌的问话。
三夫人看着寒酥脸色很差,赶忙替她回答“二哥,我这外甥女性子静,确实不擅长歌舞,平时更喜欢读书写字。”
封岌颔首,道“喜欢读书写字很好。”
三夫人笑着点头附和。
封岌平常的一句话,却让寒酥闭了下眼。
“你识字吗”
“将军,我不识字”
彼时担心被当成细作,又或者为了拼命隐瞒身份,寒酥撒了谎
很快旁人与封岌说话,封岌的目光便再没望过来。
耳边嘈杂热闹,时不时响起一阵喜悦的笑声。寒酥僵坐在那里,连拿起桌上的筷子的力气也无。
三夫人在桌下握住她的手,低声问“手怎么这么凉莫不是着凉了”
寒酥勉强扯了扯唇角,道“是有些不舒服。”
三夫人顺势将手心覆在寒酥的额头,皱眉道“是有点热,你先回去吧。”
若是往常,寒酥必然不会先离席。可是她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每一刻钟都是煎熬。她望一眼席间,没人注意到她这边,便悄悄起身,从后面离去。
偏三娘子问出来“表姐现在就走了”
三夫人抢先道“你表姐有些发烧。来前就不舒服,我还劝她在屋子里休息,她还是强撑着过来。”
三夫人给寒酥今晚的失态找了个很好的借口。
寒酥理应周到得体地一一福身打过招呼再离去。可是这次算了吧她觉得好累好累。
她不愿回头、不敢回头。
她挺直脊背往外走,身姿仍旧硬着骄傲。
封岌并未望过去,他饮了口清茗,小巧的茶盏在他指间轻转了半圈,又被他放下。
沈约呈眉头紧皱,目光一直跟随着寒酥。她怎么了突然生病了她向来要强,会不会因为今晚的失态而难受沈约呈强忍着上去关切的冲动。
过了一会儿,太夫人精神不济开始犯困,被嬷嬷搀扶着回去。封岌也顺势起身,要送母亲回去安歇。他知母亲脾性,当不喜这样的热闹。
到了母亲房中,封岌环视屋内,青灯古佛的布置和整个赫延王府的气派格格不入。他走到母亲日日诵经的蒲团前,拿起一旁桌上的两块木牌。上面分别刻着“旭”和“溪”二字。这是他父亲和妹妹的名。父母恩爱妹妹笑闹的过往云烟般在眼前浮过。
老夫人坐在一旁,目光慈爱地望着自己高大的儿子,道“别瞧我这里简陋,府里人对我都不错。不必挂心。”
封岌当然清楚府里人对母亲是什么态度,他不可能准许自己的母亲受一丝怠慢和委屈。他放下木牌,在清瘦的母亲身边坐下,道“您也别总待在屋子里,天气好的时候多出去走走。”
老夫人只是随意点点头,目光凝在封岌的眉宇间,忐忑地问“你这次回来真的会住到年后”
封岌点头,道“多陪陪母亲。”
老夫人一下子笑出来。她永远成不了出家人,她在红尘还有最深的惦念。
封岌视线从母亲的笑脸上移开,望向博山炉里飘出的袅袅檀香,心中生出过去十几年鲜少有过的唏嘘。逝者不再,万不可再忽略身边人。
寒酥回去之后,直接往寝屋去。蒲英和兜兰瞧她脸色有些不好,用询问的眼神望向跟着寒酥出去的翠微。
待寒酥进了寝屋,翠微轻摇头,然后让蒲英陪她一起去煎一副风寒药。
“孙伯,那个人是谁”寒酥询问府中管事。
“表姑娘。”孙伯道,“那是二爷的侍卫。一直跟着二爷在军中,所以您没见过。”
寒酥脑子里嗡的一声。
她从封岌军中逃走后,他派了侍卫跟着她一直到她抵达京城
是盯着她,还是护送她
当初她带着妹妹从军中逃走,急急往京中赶,却隐约觉得有人在后面跟踪。彼时她心惊胆战,怕汪文康的人手一直跟着,见她离开军中,又要趁机抓她。好在她带着妹妹平安到达京城时,那个一直跟踪她的人也不见了。松了口气之余,寒酥最后她也没摸准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在跟踪她。
“姐姐,前面是不是很多人很热闹”寒笙转过脸来,大致望着姐姐的方向。
“是很热闹,东西都换了新的呢。等下回”寒酥喉间微哽差点藏不住哽咽,她缓了一口气,继续用含笑的声音说“等笙笙眼睛好了,咱们一起去。”
她望着妹妹空洞无神的双眸,又一颗泪珠坠落。
寒笙微微侧过脸,然后挪了挪身。寒酥见她想脱鞋,赶忙帮她。寒笙脱了鞋子,在床边跪坐直起身。
“怎么了”寒酥不明所以。
寒笙没说话,伸出一双小短胳膊抱住姐姐,小小的手从姐姐胳膊下穿过去,轻轻拍着姐姐的背,软声“姐姐不哭。”
寒酥的眼泪顷刻间决堤,用力闭上眼睛亦止不住泪。她用力抱着妹妹,眼泪将寒笙的肩背打湿了一大片。
没想到今日又见到那个人。而且再次见到这个人,却见他与她同路。
寒酥眼睁睁看着那人从大门进了赫延王府。
封岌沉默地瞭望着远处的松树林。
子林是他得力手下,爱笑的泼猴,平日里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等战事结束,衣锦还乡带着我娘过好日子”
战事没结束,他先收到其母病故的消息。
翌日,寒酥早早起来,如往常那样,面带微笑举止端庄地去给姨母请安。
“昨天突然不舒服,让姨母担心了。”她温声道。
“现在可好些了”三夫人一边关切问,一边打量着寒酥的神情。
寒酥微笑着颔首“睡前吃过药,已经好了。”
三夫人点点头“气色是好多了,昨天在前面时,你脸色白成那个样子,着实有些吓人”
就哭这一次吧。再难的绝境都已经走过,何必困在过去的难堪里。日子总要往前走。没有时间用来伤春悲秋。她要好好赚钱,带妹妹搬出赫延王府,然后治好妹妹的眼睛。
寒酥深吸一口气,端起床头小几上的那碗风寒药一饮而尽。
许久之后,翠微端着风寒药进来,瞧着屋内漆黑一片。她将风寒药放下后,赶忙转身去点灯。
“想来是前两天晚上突然下雨着了凉,娘子把药喝了,今晚早些躺下,好好睡一觉明日就能好了。”
寒酥带着翠微又买了些不常用的做糕点味料。回去的路上,寒酥琢磨着这次做些什么花样的小点心。她不经意间抬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寒酥愣住。
“怎么了”翠微觉得寒酥今日真奇怪。
寒酥没回答,她快步往前走了两步,更近些去瞧那个经过的人,最终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
这不正是当初跟踪她的人
十五年来,灭北齐是封岌唯一的事。他不是在疆场,就是在筹备另一场战役的路上。忆起日渐老去的母亲,如今回望,他也开始思量是不是太过急切,错失许多。
今年过年,他破例停下脚步,让部下各自归乡团聚。
他也回家了。
又不知过去了多久,寒酥转眸,才去端起床头小几上的那碗风寒药。碗边几乎要碰到唇上,浓烈的苦味儿扑过来。
寒酥微怔。
寒酥纤指轻颤,将手中发烫的风寒药放回去。她眉心春水皱般一点一点蹙起,眸中渐渐蓄了泪,泪水盈眶不能盛,沉甸甸地坠下来。然后眼泪接二连三一颗颗地坠落。
寒酥紧抿着唇不够,再用手心压了唇齿,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被别人听见不好。
片刻后,他问“子林那边如何了”
“都安顿好了。”长舟叹了口气,“听说人瘦了一大圈,整日没什么精神。可能还得再修养一阵。”
高处的瞰云亭里,封岌寻声望去,看见寒酥一闪而过的素白身影。他皱了下眉,眉宇之间略陷思索。
寒酥推门进了屋,连灯也不点,在一片漆黑里走向床榻。她在床边动作迟缓地坐下。仿佛从万昌堂走到这里已经耗尽了她所有力气,再也动弹不得,只这样一动不动僵坐着。
从姨母这离去,寒酥带着翠微出府。
她有心躲避,并不经过前院,特意从南门出府。却仍是在经过花园的时候,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封岌低沉的声线入耳,寒酥心头立刻簌簌轻抖了一下。
还没看见人,只是隐约听见封岌的声音,寒酥便匆匆加快了脚步。
“等等我呀”翠微抱着书箱险些跟不上。
闲聊几句,寒酥便说到今日要出府买书,还想买些做糕点的原料。她偷偷抄录古籍赚钱这事儿,府里没有人知道,连三夫人也不知晓。她每次去书斋,都是假借自己想买书。
“糕点我要吃”六郎从外面跑进来。
寒酥莞尔。
若说烹饪大菜,寒酥并不擅长。可她跟母亲学做的小点心却是一绝。刚来赫延王府没多久,她曾经做过一次给各房送去,无不说好。可她又不是厨子,不是别人夸好,她就要上杆子去做,那样她的手艺就不珍贵了。
她一直不愿意回忆来京路上的事情。反复梦魇折磨着她不说,今日又落得这般境况。她从不后悔当初的选择,不为自己委屈,连落泪也不肯。可那些拼命被她压在心底的委屈,今日因再遇他,而一股脑全涌了出来,再也压不住。
父亲少时高中被称为才子,为官之路刚正不阿两袖清风,带她读书让她明理她也是被父母万千疼宠仔细教导自尊自重长大的女郎。
遇见封岌的第一日,她踩着过往所有礼义廉耻献身讨好,只求留她和妹妹跟在军中。她的献好并没有奏效。第二天天亮,她之所以没有离开军中,是因为她高烧不退。
她是那么害怕,怕就这样病死,后来回忆时都带着恐惧。如果她就那么死了,那笙笙怎么办她于昏迷中不停地哭与挣扎,她头一次那么想要活着。
她喘息着醒来,看见身边的将军。
“醒了可能自己喝药”他漠然问。
她努力抬手去接,汤药从碗中洒出,滴在她身上的外袍。她这才发现裹身的厚毯被拿走了,她身上裹了一件封岌的外袍。后来一连多日,她都只穿着他那件青灰的宽大外袍
那碗汤药,最后是封岌喂她喝下。
门口的响动让寒酥皱眉,她不愿意被人看见这样狼狈的模样。她抬眼,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是妹妹小小的身影。
寒酥弯唇,眼泪还在坠落,却尽量用带笑的声音开口“笙笙怎么过来了”
“姐姐没来找我。说好了的。”寒笙一边说一边缓慢往屋子走。
“是姐姐忘了。”寒酥语气温柔声音带笑,同时却又一颗泪坠下来。
待寒笙走到床边,寒酥朝她伸手,让她挨着自己坐。
寒酥到了青古书斋,让翠微将沉甸甸的一书箱书册交给店家。店家随意翻了一页也不细看,笑着说“娘子抄录的书册不用再验。”
“不敢辜负李叔信任。”寒酥微笑道。
最初她也想过隐瞒身来做这活计,可最后还是选择了以诚相待,亲自过来。
从青古书斋出来时,书箱里又装满了要抄录的书册。寒酥算了算,觉得这样赚钱实在太慢了。她还得再想些别的路子才成。
寒酥的脸色慢慢变了,又浮现些疑惑。
寒酥轻点头,无他言。
翠微又看了眼寒酥神色,没多留,悄声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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