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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舟和云帆跟进来, 不解地望着她的举动。
这里久无人住,并没有可用的墨。寒酥扫过案头,吩咐“给我拿笔墨来。”
微顿, 她又改了口“另外再给我杀一只鸡,取鸡血来。”
长舟和云帆对视一眼, 云帆转身出去办。长舟询问“夫人要做什么”
“接他回家。”寒酥走到一旁的书橱前,在抽屉里翻了翻, 找出厚厚的一沓空白纸张。
长舟皱眉“可是将军没有别的交代,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寒酥快步走回桌前, 将厚厚的一沓空白纸张放在桌上。她说“你是他的属下,要谨遵他之命。而我不是他的属下, 无需万事听他命令。”
长舟眉头皱得更紧了, 偏又无法反驳。他沉默片刻,道“夫人既说我需谨遵将军之命, 那对夫人的命令”
寒酥转过头看向长舟,同时举起一块金丝玄色的令牌,其上刻着一个“封”字。
长舟愣住,没想到寒酥会有封岌的令牌。
长舟只会以为封岌将这枚令牌交给寒酥, 既是给了她最高的用人权力。长舟不会想到,这枚令牌并非封岌给寒酥的。当然, 也不是寒酥偷的。只是两个人亲密无间不再有秘密也不再设防, 她的东西他的东西本就收放在一起。
云帆快步从外面进来,递上笔墨。他在外间翻找笔墨时,将长舟和寒酥的对话听了个大概,他看了长舟一眼, 挠了挠头,问“夫人, 其实我也觉得没有必要多事。将军既然是大摇大摆当着百姓的面被带走,圣上不得不顾虑,应当不敢随便给将军按个罪名,不能服众。民不信,将军的旧部也不是吃干饭的嘛。”
“是。他不会有事。可是为国从戎十几年的英雄不该受牢狱之苦,这是对英雄的亵渎。”寒酥蘸了墨,开始为封岌伸冤。
长舟和云帆对视一眼,云帆丢下一句“我去杀鸡”,转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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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写完之后,帮我抄录。”寒酥瞥一眼桌上的空白纸张,“这些不够,去将府上所有的纸张全要过来应急。”
长舟去院子里向下面的家仆传了话,他再回来时,寒酥已经已经这伸冤书写好放在一边。长舟走过去坐下,拿了笔开始抄录之前,他先浏览了一遍寒酥写的内容,他脸色逐渐沉下去,眼底甚至藏着一点愧意。为自己觉得将军暂时在牢中待几日并无不妥而愧疚。
云帆很快取了鸡血回来,他也坐下一并抄录这份伸冤书。
不多时,院子里的下人们从王府各处陆续抱着纸张送过来。寒酥让他们认识字的,也坐下抄录。
寒酥从各房要纸张的事情很快在府里传开。封岌被带走,府里上上下下老老小小正是绷着心神时,寒酥这边有了举动,各房立刻派人去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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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三爷第一个过来,拿起桌上抄完的一份伸冤书,一目十行快速扫过。寒酥抄得专心,将一份抄写去写下一份时才注意到姨丈。她微怔,继而起身“姨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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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三爷惊讶地望向她,他原以为寒酥会说“总要试一试”之类,完全没想到得到这样一个坚决的答复。封三爷没再说其他,他大摇大摆地坐下来,将貂皮大袄的袖子向上撸一撸,也拿起笔来抄书。
大爷和四爷本不想过来,他们对寒酥的身份始终心存介怀,可听说三爷居然过去抄书了,两人议论了半天,思量着眼下也没别的办法,也往衔山阁去。
两个人刚走到门口,迎面遇见大郎和二郎愁容满面地过来。
“父亲和四叔要去哪儿”大郎询问。
“去抄佛经求佛祖保佑。”大爷颇为感慨地说着,说完又叹了口气。
四爷招了招手,让他们两个也跟去。
大爷并非故意隐瞒大郎和二郎,只是觉得寒酥此举和求佛没什么区别。
府里的女眷们聚在一起说话,她们派人去打听,听说府里的男人们都过去了,他们有些犹豫。
封锦茵一下子站起来,说“走啊干坐着有啥用”
三夫人有些意外地望着继女,她心里觉得有些欣慰。可是下一刻,她就听见封锦茵嘀嘀咕咕“二叔出事了咱们都得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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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府里但凡是识字的,都聚到了衔山阁。
夜深时,封锦茵甩着发酸的手腕,嘀咕“到底要抄多少份啊”
她声音不大,可因为所有人都在埋首抄录,她的话就变得格外清晰。封锦茵抿抿唇。
寒酥道“至少全京城人手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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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万寿宫。
太后常年礼佛,烧着炭火的温暖殿内萦绕着一股檀香。
太后一手支额,满面愁容。
封岌的母亲坐在一旁,正在抄佛经。
太后望着她,愁声道“曼安,圣上将你召进宫中陪我礼佛,是怕你经不住丧子之痛。”
这话说完,太后自觉皱了眉。当初圣上以太后名义将封岌母亲召进宫中时,确实是担心她经不住丧子之痛。至于如今封岌死而复生被收押在天牢这件事
这确实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
太后叹息,劝说“虎毒不食子。圣上听说你儿没有死在北齐是欢喜的,只是他不仅是一个父亲,还是一代君王。他不得不顾虑许多。他不会将嘉屹怎么样的,只是敲打而已。”
封岌的母亲这才抬起脸,她静静地望着太后“虎毒不食子”
太后脸上一白,紧接着眼睛也跟着一红,她愧疚道“当初都怪我,我被困在宫中,圣上被逼得没法子,他自小重孝道,他都是为了救我不得不争上一争”
“三十二年了。”太后热泪盈眶,“你就原谅他吧他只是只是想听你一声原谅。”
封岌的母亲移开了视线。曾当她儿媳时,太后待她极好。她从不愿意迁怒于这位经历过苦难的老人家。
“曼安。”太后恳声,“大半辈子过去了,他一直心怀愧疚。他真的很想要你的原谅。”
“原谅三十二年确实很漫长。”封岌的母亲语气十分平静,“他弃我我可以宽宥,可他对嘉屹做的事情我永不原谅。”
太后还想要劝,封岌的母亲抢先发问“若是太后经历我所经历,您可会宽宥”
太后脸色煞白,满肚子的话竟一时噎住,没脸说出来。
封岌的母亲收回目光,继续朝着桌上的佛经。她说“这些年我一直坚持不见他,不是恨他,而是我怕我会忍不住冲上去与他同归于尽。”
圣上立在门口,听着发妻的话,心里堵得慌。他料定她会恨他,他以为她会声嘶力竭地哭诉,可是没有,她平静地说着不原谅
他优柔寡断犹豫不决,这一生都陷在不断地选择中,不管如何选择,他似乎永远都在后悔没有选择另一条路。
圣上转身走出万寿宫,屏退了跟着他的两个小太监,一个人沿着鲜红的宫墙,缓慢往前走。
他派人暗杀封岌是真,可当真封岌死在北齐人的讹传传来时,他心里又忍不住钻心的痛。
封岌回来了,他心中生出强烈的欢喜。正如得到谢曼安有孕、正如他在他母亲肚子里第一次踢他。
他将封岌囚于天牢,是在等。他想要长子跪地表忠心,只要他发誓永远效忠且交上兵权,他这次就留下他的性命
三日后,整个京城人人都在自家院中捡到了为封岌所写的伸冤书。在这份伸冤书上,先写了封岌这十余年的功绩,再写帝王忌惮暗恨赫延王功绩卓然深得民心于北齐境杀封岌,封岌侥幸不死归来,又被囚于天牢,饱受折磨。
为黎民百姓征战的英雄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
这份伸冤书半真半假,寒酥将封岌在北齐的假死写成帝王迫害。是以,当初长舟看见这份伸冤书的内容时才会那般惊讶。
若论心狠果决,寒酥并不输于封岌。
他因为他的母亲因为人伦纲常所犹豫,那么她来做决定她来下手。
祁朔看着手中这份伸冤书,剑眉拢皱。落在他手里的这份伸冤书是其他人抄录,可是祁朔看着这份伸冤书上的遣词造句,深知这是寒酥所写。
祁老爷从屋里出来,看着祁朔立在庭院里失神。他问“是你告密。”
祁朔微怔,转过头去。
“那段时日你寒叔父因为伤势缠绵病榻住在咱们家中,夜里有人悄悄潜入给他送信。第二日我亲眼看着你从他的房中出来,那个时候他应该还没醒。”祁老爷叹息,“我何时教过你可以偷看他人信件此为盗行”
祁朔脸色发白,他紧紧咬牙,将腮线绷成一道直线。他说“赫延王欺君在先,为朝堂稳固黎民百姓不遭易权波及,我自当如实向圣上禀明。”
祁老爷皱眉望着自己的儿子,质问“你当真是因为百姓安康”
“当真。”祁朔咬牙。
祁老爷看着比自己高了一头的儿子许久,他摇摇头不再说话,转身往灰暗的屋中走去,步履蹒跚。往昔再如何深处逆境淤泥中时,他都不曾像今日这般疲惫与悲壮。
祁朔忍下眼中的湿意,转过身去,却不想祁山芙站在他身后。
祁山芙眼睛红红的,要哭不哭的样子,可她眼中却迸着执拗不屈的光,她忍着哽咽说“我不止一次想如果寒姐姐做我嫂子就好了。我甚至怨过她不肯嫁过来。如今却是庆幸”
祁山芙张了张嘴,她想骂一句“你真是个小人”,可是站在面前的人毕竟是她的兄长,她骂不出口,愤然转身跑出去。
冬末春初的寒风吹着,吹起庭院里的枯叶,卷着凄凉。祁朔闭上眼睛。他也说不清自己是不是早就后悔了,可谬念声时,他确实没能阻止。那个时候他只是想知道若那个人没了权势地位万千爱戴,寒酥是不是还会毫不犹豫地朝他走过去。
许久之后,外面有了一些喧嚣。祁朔起先以为自己听错,后来那些声音越来越大。
他诧异地走出家门,寻声而望,只看见无数百姓朝着一个方向走去,男女老少皆有。那么多人挤挤攘攘,又不停有人从家门中出来汇到人群里了。那么多人,纵是过年时帝王去祭神,夹道欢迎的人也不会有今日多。
离得有些远,祁朔听不太清他们在说什么。可是一阵风吹来,吹动他手中的那份伸冤书,纸角拨弄着他的手指。
祁朔突然猜到了这些人要去哪儿。他立刻朝人群奔去,终于在人群前看见了寒酥。
她举着封岌年少时的旗帜,破旧的军旗上用血书为封岌伸冤。
寒风猎猎,字字怒涕。
三夫人心中担忧不已,她提裙跑到寒酥面前,急说“你一个姑娘家,出头干什么让长舟那么去就行了啊”
寒酥对姨母笑笑,她不言,眸底坚决。
寒正卿哈哈大笑,走过来,道“纵以忤逆之罪血溅三尺,这一趟也该走”
三夫人看着母女两个这般模样,急得拍了拍腿。人群拥挤,她被挤着往前走。她快摔倒时,封三爷扶住了她。
封三爷拽了拽被挤歪的貂皮大袄,对她大声说“走吧”
天牢。
封岌大大咧咧地坐在长凳上,在他面前的方桌上摆着酒菜,四菜一汤再加一壶驱寒的热酒。
天牢腥臭昏暗,他这里倒是舒舒服服。
封岌大概猜得到圣上为何将他放在这里不闻不问,左右不过敲打他让他俯首。是暂时俯首。以圣上犹豫不决又敏感多疑的性子,纵使今朝因为各种顾虑不杀封岌,改日又会因别的原因想除掉他。
封岌猜,若圣上更早一些知道他还活着应该会直接派人暗杀。如今他大摇大摆回京,刺杀不易,竟出此下策。
外面吵闹起来时,封岌并没怎么在意。后来吵闹声越来越大,直涌进天牢时,封岌意识到不对劲。
他又饮了一口暖酒,调整了坐姿,严阵以待。
可封岌怎么也没有想到会看见寒酥。他看见寒酥被人群簇拥着走进来时,不由愣住。
“你怎么来了”封岌一边问着,一边上下打量着寒酥看她可被人欺负了。
“接将军出去。”寒酥道。
我既愤大荆的英雄遭受这般对待,又不舍我的嘉屹多日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
“你让我做的选择,我有了答案。”寒酥对封岌微笑着,“我选前者。”
封岌深看了寒酥一眼,视线又从她身上移开,望向她手中的旧旗。天牢里没有风,旗帜垂着,只露出来只言片语。
封岌看不到旗帜上写了什么,但是大概猜得到。
寒酥身后的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吵闹起来。他们说圣上不该将封岌关押在此,他们说他们坚信赫延王绝非叛贼,他们还义愤填膺地说今日就算是死也要将他们的英雄救出去
封岌环顾这些人,重新又将目光落在封岌手中的那面旧旗上,他看了一眼寒酥的手,问“哪来的血”
寒酥微怔,没想到封岌会在这个时候问这个。可眼前群情激昂,她总不能如实说是鸡血吧她眼珠子转动,轻轻给封岌暗示。
封岌心领神会。
封岌慢慢站起身来。身处晦暗逼仄牢房的他一瞬间的气势,令所有人心中生敬亦生畏。
他大步朝寒酥走过去,在她身边用力握住她的手。
他说“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人群自觉在狭窄的天牢走廊让开路,让封岌先走出去。他们仰望着封岌,仰望着帮他们结束战乱带来安康的英雄。
走出光线晦暗的天牢,外面的发白的日光普照亮得晃人眼。一阵风突然吹过来,将寒酥手中的军旗高高扬起,字字句句仿若仍在滴血。
人群里突然有人大喊“宫里的皇帝皇子作威作福,何时给咱们平过一场战乱头几年遥关之战,后方官员贪污克扣粮草,差点打了个败仗我儿子差点没回来幸好将军临危不乱以少敌多扭转战局”
“如今过河拆桥,怕将军抢他的皇位他怎么不反思为何不得民心”
“今日敢杀将军,明日再起战事,尊贵的皇家人恐怕要卖国祈和
“就是去年还接收了北齐的公主要和亲要议和”
“这样昏庸的帝王要来何用誓死拥戴将军将昏君拉下来,改朝换代再立新朝”
吵闹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将他们的英雄从天牢中救出来洗刷他的冤屈是一回事,造反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片刻的死寂之后,人群里又响起了更多的拥戴之声。
这些人大多是真的寻常百姓,而极少一部分是寒酥事先安排,比如最开始这样喊的人就是寒酥安排的。
寒酥踮起脚来,凑到封岌耳边低语了两句。
封岌惊艳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她与他所想居然不谋而合。
他转过身来抬了抬手,喧嚣的百姓立刻安静下来,抬头仰望着他。
“我半生疆场只为平战乱斩宵小,从无谋逆夺权之心。纵今日得拥护,亦无造反之意。”
父亲对他笑笑,用随意的口吻“你生父只是和你母亲没缘分。别心中生怨。”
她学着臣妇的礼想要向寒酥行礼。寒酥笑着赶忙扶了她一把。三夫人本就是玩笑,顺势站起身来,说“快快,把凤冠给我家小酥戴上”
三夫人在一旁赶忙说“不许哭啊可千万别弄花了妆容”
三十二年过去,如今跟这个罪魁祸首诉说她这一生最苦难的一日,居然可以这样平静。
是谁下令朝百姓射箭当然是寒酥。
一瞬间,旧时记忆浮现眼前。
“黄色的”寒笙皱着眉,突然说。
谢曼安发现自己的恨好像早就散了,早就被封旭抚平。如今再回忆那一日,怨恨与痛苦并不多,反而只剩下对封旭的怀念。
小太监小跑着进来禀告宫门前的情况。圣上愣住,他一下子站起身,质问“是谁下令朝百姓射箭的”
立后的仪式与民间的婚仪不同,封岌并不会亲自来接寒酥。寒酥端庄坐在凤舆,在百官的簇拥下朝前面去。
此刻,圣上正在殿内召见自己的心腹大臣,焦头烂额地商量着对策。
二嫂也好,皇后也好,都是她家小酥
封岌一身帝王玄服,立在高处等着她。
封岌望着自己的母亲,脸色铁青。
圣上躺在地上的血泊中,人已经没了气息,眼睛却睁得很大。他向来不是个明君,能够坐稳皇位何尝不是封岌这些年在外的捷报连连,以及封岌并不生事的辅佐。
“你知道下身不停流血在雪地里走两个时辰,几度昏死再爬起来跌跌撞撞前行是什么滋味吗”
一时间,百姓的情绪再一次被点燃,再也不顾往日是如何敬重皇权。他们跟随着封岌不再有惧,大骂帝王昏庸残暴
可事实上,人站在高处,连放弃的权利也没有。
几个人围过来给寒酥戴上凤冠,又戴了些别的首饰。宫婢通禀了一声,寒正卿牵着寒笙从外面进来。
谢曼安慢慢笑了,她没有想到隔了半辈子再见他,自己竟会这样平静。
他将手中握着的长剑扔给肖子林,摸到寒酥袖中的帕子,小心翼翼给她擦去脸上的血迹。
圣上突然下令,将封岌的母亲带过来。
封岌顾着纲伦不能手刃,那么她来杀
不完善之处,他来兜尾。
可是此刻他方寸大乱,没了别路。
三夫人笑着用手指头戳了戳她的鬓角,说“这样以后见了你不用称呼二嫂了”
圣上洗不成声“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我知道都是我的错,但是我也有苦”
“你知道让一个陌生男子给自己接生的难堪吗”
帮寒酥将繁复冗杂的凤袍穿上,三夫人颇为感慨地说“这样挺好的”
寒酥有着清冷出尘的如仙气质,如今穿上凤袍不仅没有让人觉得违和,反而是另一种令人仰望的高不可攀。
大荆就这样换了姓。
翠微喊她们“来帮忙”
对,是逼宫。
谢曼安捻着佛珠的动作一顿,眉头继而拢皱。太久没有人叫她这个名字,她也确实很不喜这个名字。
这凤袍好重,可得两个人帮寒酥穿上才行。
百姓的愤怒还不够,寒酥要添一把火,让他们亲眼目睹圣上的昏庸残暴。当然,寒酥提前多次算过距离,在封岌走到那距离时轻轻拽了他一下。如此,长舟视线埋伏好的人可以出现以封岌的身份保护百姓无恙。
“你将我推下马车的时候,就算不顾虑我,可顾念过父子情份”
谢曼安平静地看着面前畏惧惊慌的九五之尊,她平静地开口“父子情一家人团聚”
圣上握着她双肩的手在发抖“我错了,我不该将他关进牢里。我只是想让他服个软。断了骨头连着筋,他是我亲儿子啊,我怎么忍心杀他曼安,他最孝顺了对他像我,像我一样最孝敬母亲你去跟他说好不好”
之前还在犹豫的百姓,听他这样说,又立刻你一言我一语,诸如“拥戴您天经地义”,“皇帝昏庸,您取而代之是天经地义。”
“都是误会一场,都是小误会”圣上越说越急,“我立刻昭告天下他是我的皇儿,是我的嫡长子也将原本该属于你的皇位之位留给你好不好我、我我立他为太子”
十余日后,是近日来少见的好天气。明明还在春寒料峭的时候,这一日却暖如夏日。
封岌立刻拔取肖子林腰间的佩剑,剑声破空,银光一闪,直刺圣上而去。
“黄色还有黑色”寒笙慢慢抬起小手,指向寒酥身上的凤袍。
寒酥知道让封岌回归大皇子的身份,对于逼宫更能名正言顺。可是封岌说他故意他母亲的心情,不愿意身世被揭出。那就换一种方式。
圣上以太后之命将封岌的母亲召进宫中许久,今日却是头一次面对面相见。他有着帝王的骄傲,在太后没有劝服她之前,他还不想出现在谢曼安面前。
封三爷避开周围的百姓,凑到三夫人耳边低声说“看守天牢的人,本就是二哥的人。”
圣上瞳仁晃动,神似混乱。
封岌站起身,穿过跪地的朝臣,走出金殿。
她望向封岌,望过来的目光似乎在问他这样的处理对不对。
圣上闯进来,握住发妻的肩膀,扳过她的双肩让她面对着自己。他急声“我们的儿子要杀我”
寒酥偏过脸来望向他,缀着凤首的步摇轻轻晃动。
“我们可以一家人团聚”
“至少七次。”封岌道。
对帝王的敬重理应埋在子民心中,可是刚刚她站在门外听了封岌母亲的话,只觉得十分愤怒
寒酥曾经想过自己这一辈子可能不会再嫁人,不能再穿鲜红的嫁衣。可是没有想到她会成亲,虽然穿的不是正红嫁衣。
寒正卿向来清俊的面容今日眉开眼笑,他朝三夫人回了一礼“彼此彼此,你也是皇亲国戚”
一时间万箭齐发。
与外面的紧张不同,万寿宫还是陷在檀香的宁和中。
不管圣上是不是封岌的亲生父亲,若他没有几次三番想除掉封岌,封岌并未想过登玉阶着龙袍。
按理说,这帝王登基与立后应该分开来办,可封岌执意将这两件大事放在一日。
封岌终于未失承诺他只有一个父亲,他永远姓封。
将皇家嫡长子的身份弃之如履,仍能登玉阙。
今日之事,寒酥本就怀着抢皇位的决心。
两个人相识一笑。
可是长舟早有准备,纵使是这样百姓拥挤的情况,他手下的人也能及时举起高盾,挡在前面,让这些无眼之箭伤不到百姓。
一个老臣立刻站起来,急说“圣上,万万不可这个时候伤害封岌的母亲啊封岌身后带着百姓,若您这个时候再以其母为挟更是落下把柄啊”
三夫人愣得睁大了眼睛。
蒲英和兜兰在另一边走路带风,一会儿找首饰一会儿端水拿胭脂。
一瞬间,他心口一沉,只觉得完了。
“曼安”
他惶惶跌坐,在望向殿内的臣子。这一刻,他甚至不确定眼前这些心腹到底有没有背叛他。
荒诞惊悚的话,令朝臣震惊。可短暂的死寂之后,竟是无人反驳。有那腐朽的老臣颤颤巍巍地朝前迈出一步,刚要劝谏圣言当谨慎。封岌先开口“爱情为国操劳半生,也该归乡颐养天年了。”
寒酥笑着点头,将眼泪忍下去。
封岌突然笑了。
人群拥挤着跟随在封岌身后,朝皇宫走去。
一个粉衣宫婢提裙小跑着进来,一边跑一边说“前面来人了”
封岌率领黑压压的百姓赶到宫门前,宫门前的禁军早已严阵以待,举着弓箭。
谢曼安平静地看着他。
封岌再一次抬了抬手,让人群安静下来,道“诸位随我进宫去向陛下伸冤,我相信圣上定是受奸臣蛊惑。”
这一日,是封岌正式登基之日,也是立后之日。
禁军头领高声“得圣上口语诛杀反贼封岌跟随百姓格杀勿论”
寒酥问“什么黄色”
金殿之上,朝臣不解询问。
封岌笑笑,说“这帝位,有她一半。”
三夫人笑着打趣“姐夫现在成国丈了”
谢曼安好像回到了大雪纷飞的那一日。
寒酥不过是将百姓的群情激昂点燃,今宫最重要的一环却是封岌本就拥有的强大势力。
下面的朝臣远远看见他们的帝后低语交谈,不知在议论怎样的大事。他们抱袍跪地,俯身行礼。
寒酥心口怦怦跳着,她握剑的手慢慢垂下来,指尖忍不住地颤。她后知后觉,自己杀了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
他不是想伤害封岌的母亲,也不是想以她要挟封岌。事到如今,他已知大势已去,挣扎已是无用。
玄龙衣在身,封岌更为威严。可是他在望向寒酥时,眸底生春。他朝寒酥伸出手,直到寒酥将手递给他,握住了她的手,封岌那颗心才真正踏实。
下方的朝臣还是争执,可是他完全听不进去。他站起身,脚步仓皇地往万寿宫去。
她不是要给圣上求情,而是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沾上弑父这样有违纲伦的罪孽。
他们不愿意他活在怨恨里,用善意的谎言欺瞒他。
“嘉屹”谢曼安立刻站起身,挡在帝王身前,朝封岌摇头。
他说他永远姓封,那就用封岌的身份登基称帝。功绩赫赫万民所向的赫延王,担得起。
“这些年他帮我打江山,助我坐稳皇位,也是在意我们的父子情的他只是一时糊涂,不不,是我一时糊涂伤了他的心”
三夫人早就被挤到了后面,离寒酥很远。她颇为感慨地说“我就是没想到看守天牢的人也被小酥写的伸冤书感动了”
“笙笙。”寒酥朝寒笙伸手。
封岌的话音刚落,一支利箭朝他射来。封岌立刻侧身避开了这支箭,同时也阻止了这支箭误伤身后的百姓。
寒酥一愣,立刻红着眼睛将妹妹紧紧抱在怀里。
“对对”
封岌说“回京时路上不方便,紧接着我入天牢与你暂分,再后来忙于收拾党羽残局。”
寒酥走到封岌身边,转过身来,与他一起望着下方的文武百官。
“他在我肚子里已经八个多月了,会翻身会踢你。”
“你又知不知道,因为早产,没有奶水。荒郊野岭,他好不容易出生又差一点饿死。”
圣上脸色煞白。
雪色的玉阶在暖阳下照出耀耀的光。
封岌也好,封岌的母亲也好,又或者跟在门口的封岌的心腹,皆是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臣子们议论不休,或互相商讨或向圣上提议,可是在这一刻圣上仿佛失聪。
寒酥脊背永远挺直,今日更是。她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尺量的步子端庄高贵,一步步朝着玉阶之上的封岌走去,直到走到他面前。
“所以今晚得补回来。”
“我来。”三夫人站起身,面上挂着柔笑。
寒酥没听懂,含笑望向她,问“什么挺好的”
封岌提声让禁军头领禀告,他要求见圣上。
桌子上摆着玄底绣金的凤袍,其上绣着翔空的凤。
那一日,也是她与封旭相遇的日子。
突然又是一道银光闪过,是寒酥拔取了长舟手里的佩剑。她用力划过,锋利的坚韧划过圣上的咽喉,鲜血喷涌而出,溅在她的脸上。
圣上僵站在那里,一股凉意爬上他的脊背。此刻他还有什么不明白天牢和禁军最重要的两个地方,居然都是封岌的人
绞过面,翠微小心翼翼地捧起凤袍来帮寒酥穿戴。
后来又年长两岁,他又问了母亲。母亲也对他笑,柔声说“性格不合没有缘分,一别两宽各自嫁娶。”
“对。”封岌说,“你想怎么处理都可以。”
他语气认真,不失威严。
寒正卿点点头,道“快到吉时了。”
寒酥将涂着丹蔻的手递给宫婢,走下凤舆,一步步登上白玉阶。长长的裙摆在她身后如画徐徐展开。
好半晌,寒酥长长舒了口气,说“圣上愧对百姓,留下传位诏书之后,自、自刎辞世”
圣上的哭诉戛然而止,他感受到森然的杀意。他转过头去,看见封岌立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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