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府门外长街人山人海,熙熙攘攘,挤满了盛装前来观礼的老百姓。
天还没亮,巷口早已堵得水泄不通。
九宁跟着饮墨往外走,遥遥听到外边山呼海啸般的吵嚷声,咋舌道“斋僧会这么热闹”
饮墨含笑说“九娘不知,今天慧梵禅师带着他的弟子雪庭来咱们家赴宴,好多信众从其他地方赶过来看他们师徒。”
慧梵禅师是举世闻名的高僧,俗家姓张,据说他祖上是西汉时的名臣,自幼熟读儒家经典,本在长安慈恩寺修行,后来因被朝中宦官迫害,带着弟子僧众一路南下,本来打算去扬州投奔知交或是干脆出海东渡去日本弘扬佛法,结果半路上被周都督给拦下来了。
周都督自己不信佛,但他知道慧梵禅师在民间很有威望,这么个能够凭借几句话就煽动民心的高僧从他眼皮子底下经过,以周都督雁过拔毛的性子,岂肯轻易放慧梵禅师走
为了保住一众弟子的性命,慧梵禅师不得不留在江州,周都督答应十年后放他离开慧梵禅师知道周都督这个人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不一定讲信用,无奈人在屋檐下,只能暂时妥协。
慧梵禅师风骨高雅,虽是被迫留下来的,却从未说过一句指责周都督的话。
饮墨笑着告诉九宁“当年慧梵禅师和他的徒弟们在山中遇到山匪,都督刚好路过,顺手救下他们。慧梵禅师感激都督,这些年在永安寺抄译经书,还帮着族学的先生整理收集典籍,三郎读的书就是慧梵禅师从长安带来的。寺里每个月都会开几场俗讲,人人都爱听,阿郎和几位郎君只要得闲就会去戏场。”
开俗讲就是僧人用浅显诙谐的方式讲述佛经故事,把台下的信众们唬得一愣一愣的,趁他们感动得热泪盈眶时,适时地暗示他们多捐点香油钱。
后来俗讲慢慢演变,除了僧人卖力忽悠信众之外,还多了各种表演,甚至有杂耍百戏。
俗讲雅俗共赏,上至王公贵族,下到贩夫走卒,闲时都爱去捧场。
九宁记得周嘉行第一次找上门的那天,周百药和周嘉言、周嘉暄就在永安寺戏场听和尚讲佛法。
她回过头,此刻周嘉行就跟在她身后,眼眸低垂,一手握拳,一手放在腰间佩刀刀柄上,肩背挺直,如绷紧了的弓弦。
看似神游物外,漫不经心,但只要周围有丁点动静,他涣散的目光立刻凝聚,如电光闪过,飞快扫视一圈。
别人在他这么大的年纪时还整天逗猫遛狗或是在学堂捣乱,他已经像个成年男子一样稳重。
书中对周嘉行童年的遭遇描写不多,总之他颠沛流离,吃了上顿没下顿,是苦汁子里泡大的,还曾经流落街头,和乞儿为伍,所以结识了不少三教九流。
他母亲被赶出周府后就病倒了,缠绵病榻几年。他那时才几岁,路都走不稳就得照顾病重的母亲。后来为了筹钱给母亲买药,冒着杀头的风险跑去贩私盐。
而这一切,都拜崔氏所赐。
九宁知道周嘉行不喜欢自己,还有可能恨屋及乌,非常讨厌她,要不是周都督发话让他跟着她,他根本不会多看她一眼。
好吧,现在跟着她了,也仅仅只是跟着而已,还是没有多看她。
走在前面的饮墨停下脚步,道“九娘,三郎说外面的人太多了,咱们还是别出去了,直接从这边去大堂。”
雪白院墙外人声鼎沸,其中还夹杂着老百姓激动的啜泣声。
九宁很好奇,踮起脚张望,什么都看不到,有些不甘心。
“去搬张梯子来,我爬上去看看。”
她还没看过斋僧会呢
饮墨张大嘴巴,惊骇了一瞬,才想起来阻止“九娘,这可不行”
九娘是周家金尊玉贵的女郎,身份高贵,怎么能爬梯子呢
“你去搬就是了,不然我就直接从大门出去。”
饮墨哑口无言,眼睁睁看着周都督的随从在九宁的吩咐下搬来梯子架到墙头上,还殷勤地搀扶九宁爬上去,暗暗叹息这就是把小娘子交给都督亲自教养的结果,才一两个月的工夫,好好一个端庄文雅的小娘子,硬是被周都督给养歪了
九宁可不管其他人怎么想,指使随从阿大搬来竹梯。
周嘉行没说什么,默默跟过去帮忙,她忙道“苏家哥哥,你站在这里就好了,你的伤还没好呢”
周围的人忍不住偷偷打量周嘉行,这胡奴到底哪里好了,怎么九娘这么关心他
周嘉行脚步一顿,旁边阿大已经把竹梯架好了。
九宁感觉到周嘉行余光扫了自己一眼。
等她望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扭头看其他地方了,只留给她一个冷傲的后脑勺。
九宁撇撇嘴,她可不是好心,周嘉行的伤一天不好,系统随时会惩罚她,她不想天天肚子疼。
梯子架好了,九宁提起裙子爬上去,竹梯吱嘎吱嘎响。
侍婢们胆战心惊,扶稳竹梯,仰着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生怕她摔下来。
九宁很快爬到院墙上,躲在墙头攀援的花枝间往外看。
府门外黑压压堆满了人,一眼看去,密密麻麻全是脑袋。
远远飘来钟磬声,僧人已经到了。
老百姓自发让出一条道路,目送身着袈裟、手持木鱼的僧人从中间经过。
各色经幡飘扬,香花铺满长街。
僧人们口诵佛号,排成整齐的队列,从拥挤的人潮中穿过,步履从容,神色平静。
最后,当慧梵禅师和他的弟子雪庭出现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不止这条长街,仿佛整个天地也跟着沉寂了。
万籁俱寂。
慧梵禅师年纪约莫四五十岁,五官只是平平,眸光深邃,唇边含笑,在弟子们的簇拥中,缓缓穿行于乌泱泱的信众中间。
他身边跟着一个年轻的小沙弥,样貌极为俊秀,置身于众人之中,犹如漫天碧绿中捧出的一朵白莲,面如冠玉,高洁出尘,不似俗世中人。
妇人们神色狂热,眼中泪花闪烁,男人们也一脸虔诚肃穆,双手合十。
九宁心想,那个俊秀小沙弥肯定就是饮墨刚刚说的雪庭了。
这个人她记得,书中周都督死了之后,江州被其他霸主瓜分。为了保护上山求助的老弱妇孺,出家人雪庭道了声阿弥陀佛,孤身下山刺杀汴州军大将。当晚将军遇刺,汴州军大营乱成一团,周嘉行接到消息赶回江州,设下埋伏剿灭乱兵。事后雪庭不知所踪,有人说他被愤怒的汴州军砍成肉泥,也有人说他趁乱逃出去了。周嘉行夺回江州后,让人给他立了衣冠冢。
九宁看一眼人群中风仪出尘的雪庭,再低头看一眼剑眉星目的周嘉行。
时下世人更推崇雪庭那种唇红齿白、长相柔和俊美的郎君,他又是高僧的徒弟,身上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缥缈气质。
一般人见了他,会忍不住自惭形秽,又忍不住想靠近他。
而周嘉行卷发异瞳,眉目深刻,自然也是俊朗不凡的,可世人瞧不起他的出身,厌恶他的胡人血统,根本懒得拿正眼看他。
这样一个人,是怎么一步步在风雨激荡的乱世之中脱颖而出的
九宁浮想联翩,下梯子的时候脚下一滑,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仰。
侍婢们大惊失色,张开双手想要接住她。
她们虽是奴仆,也养得娇嫩,那点力气怎么接得住下坠的九宁
周围的随从忙伸长手臂奔上前。
可惜还是迟了一步。
“吧唧”一声,九宁一屁、股摔在草地上,头上的珠翠、身上的佩饰哗啦啦响。
她顾不上疼,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周嘉行,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周嘉行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眸光平静。
九宁暗暗咬牙,把差点脱口而出的指责吞回去。
这家伙果然铁石心肠她这么一个俏丽娇美、惹人喜爱的小娘子在他面前从梯子上摔下来,他离得那么近,明明可以伸手扶住她,只要抬抬胳膊就好,他竟然袖手旁观,动都不动一下
不仅不扶,她掉下来的时候,分明看见他眼底闪过一抹讥诮。
他就这么讨厌她
周围的侍婢吓得脸色惨白,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扶九宁站起来,问她哪里摔伤了。
刚才给九宁搬梯子的阿大面无血色,嘴唇直哆嗦。
要是九娘真的摔伤了,都督大怒之下,哪还有他的活路
“九娘”
侍婢们哭哭啼啼。
阿大也想哭。
饮墨怒视周嘉行,气得声音发颤“你就站在梯子底下,怎么不接着九娘”
周围的随从们围上来,对着周嘉行推推搡搡。
早就看这小子不顺眼了,九娘对他这么好,他还拿乔
九宁一惊,要是这件事闹大了,周都督肯定会惩罚周嘉行,到时候吃亏的不还是自己
她蹦了两下,示意自己无事,摆摆手,笑眯眯朝众人道“不关苏家哥哥的事,我只是最后下地的时候摔了一下而已,哪里至于这样了好了,去大堂吧。”
随从们面面相觑,对望一眼,放开周嘉行。
九宁满意地点点头,双手背在背后,学着周都督的样子下命令“刚才的事不许说出去”
众人犹豫了一会儿,点头应喏。
哎,九娘心地太好了怕都督责罚他们,主动为他们隐瞒。
随从们泪眼汪汪。
好感动。
侍婢为九宁整理好发髻和衣裙,一群人穿过长廊,往正堂的方向走去。
周嘉行仍然跟在九宁身后。
他以为经过刚才的事,自己会被赶回去。
没想到九宁还是要他留下来。
她刚才明明摔得不轻,而且她肯定看出他故意袖手旁观,落地的那一刻她脸上惊讶的表情太明显了。
委屈、疑惑、震惊,还有那么一点愤怒,杏眼圆瞪,嘴角紧抿,梨涡皱得深深的。
就差张嘴骂人了。
周嘉行浓眉轻蹙,想起近些时日其他随从私底下打趣他的话。
这可麻烦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九宁屡败屡战,屡战屡败。
干脆拔刀架到周嘉行脖子上说你感不感动不感动就和你同归于尽
周嘉行低头看一眼锋利的刀刃嗯,不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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