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
今年的冬天比往常冷, 入冬后接连数场鹅毛大雪,偶尔也会放晴,但积雪还未化完, 又覆一层新雪,家家户户屋檐前垂挂一排晶莹剔透的冰挂。
晨钟响过,旭日在钟声的催促中慢慢爬上半空。
虽然和以往一样, 外边仍然不太平, 仗似乎要打到家门口了, 但皑皑白雪笼罩下的江州依旧如昔, 日光倾洒而下,融化的雪水顺着冰挂往下滴淌, 折射出一道道光辉。
临近正旦,街头巷尾人头攒动, 热闹非凡, 货栈门外挤满天还没亮就赶来排队等候的百姓。
一切和往年一样,一副安定太平光景然而只要置身人群中, 听一听老百姓们彼此寒暄闲话时讨论最多的话题, 就知道今年这个年关恐怕不好过。
米价已经一涨再涨了,虽然三郎周嘉暄前不久公开以酷刑处置了一批趁机哄抬粮价的奸商,并开仓放出一批粮食, 暂时稳定住粮价, 不过那终究只是杯水车薪而已。
坊门开启的短短半个时辰内, 街市里就发生四五起斗殴事件。人心浮躁, 每个人都惶惶不安, 随便一点口角纷争也会引发大的骚乱。
裴望之刚喝了碗稠米粥,刚出炉的胡饼才吃几口,就被请到正堂处理坊民寻衅滋事的纠纷,前一个还没解决,下一个已经在门外等着了。
一上午下来,他喉咙都哑了,终于暂时处理完手头几件麻烦事,咕咚咕咚灌下一碗茶,又来人了。
来人脸上表情复杂,小声道“先生,三郎将大郎禁足,大郎不服气,带着几个仆从想从后门出去,结果翻墙的时候摔了下来,刚才郎中去看过,说大郎的腿摔断了。”
裴望之沉默了一会儿,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接上了吗”
来人点点头“接是接上了。大郎这一摔,少说几个月不能下地走动。”
裴望之皱眉问“有没有告知三郎”
来人压低声音说“三郎知道大郎摔下来的时候,三郎就站在长廊里”
裴望之脸色微变,眉心跳了几下。
来人道“先生其实护卫可以救下大郎的,不过三郎当时没有吭声,护卫们不敢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大郎摔下来”
裴望之叹口气,训斥来人“胡说什么离得那么远,就算护卫反应过来,也未必能救下大郎”
来人哆嗦了一下,忙俯身道“属下胡言乱语,先生恕罪。”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议事的侧院。
周都督不在家,周嘉暄暂时接管周家,他不愿僭越,正院一直空着,平时处理事情都在侧院。
侧院没有重新修整,只把厢房重新收拾了一遍,现在周嘉暄起居坐卧都在这里。
里头人声嘈杂,来来往往汇报事情的下人和属官脚步匆忙。
裴望之走过长廊,眼角余光瞥见长廊底下几株伫立在积雪中的老树,忽然怔住。
这个侧院也是九宁最常待的地方。
她偷懒的时候喜欢躲在树下的秋千上打瞌睡,周都督一面笑话她,一面又特意让下人在树下设纱帐,怕她瞌睡的时候被院子里的虫蚁叮咬。
裴望之曾为此暗中嘲笑周都督平时在部下面前威风凛凛,回到家竟然要操心孙女会不会被虫子咬到这种琐碎小事,要是让李元宗这些人知道了,都督绝对会恼羞成怒的
放在以前倒也没什么,以都督的为人,可能会大大方方地承认他就是疼爱九宁,然后得意地炫耀自己有个如珠似宝的漂亮孙女可如今九宁的身世被揭穿了,都督会怎么看待九宁,裴望之也猜不到。
都督脾气不好,前一刻还笑盈盈的,转眼就翻脸,爱之欲之生,恶之欲其死。
他以前有多喜爱九宁,得知真相后可能就有多嫌恶这个和他没有一丁点血缘关系而且让周家蒙羞的小娘子。
裴望之望着雪中的老树,眼前仿佛浮现出九宁坐在秋千架上朝自己挥手时的情景。
真是个漂亮的小娘子呀,不论什么时候都光彩照人,微笑时颊边一对浅浅的梨涡,如明珠生晕,灿若春华。
她此刻要是在这里,这堆满落雪的院子肯定不会这么寂寥清冷,只要她眉眼微微一弯,冰天雪地也能如艳阳春日那般生机勃勃。
这样的美貌,若是生在太平盛世也就罢了,眼下偏偏却是这样的乱世,她又一天天长大,觊觎她的人会越来越多
裴望之出了一会儿神,摇摇头,走进厅堂。
两个属官正和周嘉暄商量安排护卫出府为百姓清扫积雪的事,这是府里的老规矩,每年都是如此。
百姓们居住的房屋不像豪族世家的深宅大院这样坚固,他们有的住瓦房,有的住泥屋,有的住草棚,大部分屋顶只是简单用芦苇、草杆、湿泥、竹篾搭建的,漏风漏雨不说,承受不了太多重量,冬天雪大的话必须除去积雪。
周刺史每年都会派周家护卫为平民扫雪,但是今年府里发生了很多事,一时顾不上这头,不巧周刺史又“病了”,养病期间谁也不见,属官不敢自己拿主意,一直拖到现在。
周嘉暄看着手里翻开的一本卷簿,听两个属官旁敲侧击问周刺史的近况,没有抬头,道“局势紧张,府里没有那么多人手去扫雪,通知各坊、各乡、各里,让他们自行召集壮士清雪,主动应募者,每天可得米二升。”
两个属官对望一眼,明白周嘉暄这是摆明了不许任何人见周刺史,心中暗暗着急。
周嘉暄手中的竹管笔停了一下,轻声问“还有什么事”
属官犹豫再三,心一横,拱手道“三郎,月余来使君没有只言片语传出,街巷间议论纷纷,人心浮动,鄂州又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发兵攻打我们,城中乱象四起,危机四伏,百姓们敬重使君,唯有使君出面才能安抚他们扫雪只是小事,但年年都是使君亲自号召城中百姓,今年却要换一个做法,只怕不妥。”
两人顿了一下,齐声喝问“三郎,敢问使君到底患了什么病为什么不许我等探视使君”
周嘉暄抬起头,表情温和,眼神却如刀锋,“你们这是怀疑我”
两个属官瓮声瓮气道“三郎素来正直恭顺,我等不敢。”
周嘉暄扫他们一眼,淡淡道“使君卧病在床,需要静养。你们既然知道城中乱象四起,就该明白这时候府里绝不能生乱。你们现在来质问我,可是受了什么人的鼓动”
属官脸色一僵。
周嘉暄垂眸,落笔的动作不慌不忙,道“该怎么稳定人心,不必我教你们。”
属官咬牙,交换了一个眼神,长叹一声。
使君忽然病倒,向来不管事的三郎一反常态出面接手周家全部事务,而且手段出人意料的强悍。他以前虽然没正经管过事,但一直跟在周刺史身边历练,周都督又早就为他准备好人手,加上他名声好,练兵时拔得头筹,接管也顺理成章,只花了半个月就安抚好族人,让其他房听命于他。
几个上跳下窜的刺头被周嘉暄以“督战”和“收拢流民”为由打发到最危险的阵前去了,现在周家人为他马首是瞻,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其他人不敢有任何异议。
几个月前属官们还和周使君叹息说三郎哪里都好,只可惜过于文弱。
谁能想到才不过眨眼间,一直云淡风轻的三郎骤然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属官权衡再三,到底不敢触怒此时的周嘉暄,强笑了一下,躬身退出去。
裴望之在旁边观望了一阵,走上前,“三郎,都督那边有没有消息”
周嘉暄摇摇头“南北的几条通道都被鄂州阻断了,所有消息送不出去。”
裴望之眉头紧锁。
他因为一件小事临时返回江州,之后就和周都督失去联系。在此期间,不知道周刺史做了什么,鄂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江州包围了,城中人人自危。属官们无奈之下只能放出假消息,让世人以为周都督仍然身在江州。
这一招果真起效,鄂州很忌惮周都督,围住江州后并没有进一步动作,一直按兵不动,围而不攻。
但周都督并不在江州,他们不可能永远拖下去,鄂州如果发现真相,肯定会立刻举兵攻打他们。
现在的局面就是一团乱麻,外面肯定天翻地覆,而周家就如一块与世隔绝的孤岛,只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周都督身上。
裴望之抬起眼帘,望向周嘉暄。
周嘉暄端坐书案前,眉心微皱,同样正为江州如今的处境烦心。
短短几个月间,裴望之目睹周嘉暄怎么一步步借助宗族的力量料理那些不服从他的人,架空周刺史,然后又凭借属官们的支持反过来压制帮助他的宗族,眼见着这个温文尔雅的三郎蜕变成如今的周家掌权者。
他是周都督的嫡孙,其他房的族老、子弟再怎么不甘心,终究底气不足,不能公开反对他,但有个人只要一站出来,周嘉暄也不得不低头。
那个人自然就是周嘉暄的父亲周百药。
周嘉暄再怎么性情大变,难道还能公然忤逆不孝吗
在发现周嘉暄不受自己控制后,族老们搬出周百药,怂恿他当着属官和守将们的面给周嘉暄难堪。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周嘉暄是儿子,必须得听他老子的。
周百药看到周嘉暄打压、软禁长子周嘉言,十分恼火,再被族老们一撺掇,更是火冒三丈,不必族老们多动心思,径直冲到周嘉暄面前,指责他的书全白读了,要求他立刻放了周嘉言。
那天裴望之也在场,属官们在场,族老们在场,所有守将也在场。
周嘉暄并没有因为被父亲当众指责而焦头烂额,他站起身,和以前一样朝周百药行礼,然后宣布要给周百药升职。
之前周百药身上挂了个管理庶务的虚职,品阶不高,权力也不大。
周嘉暄突然给周百药升官,周百药愣住了,其他人也没反应过来。
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直冒冷汗。
周嘉暄要周百药亲自去阵前督战
他这是要把自己的父亲往战场上送啊
族老们倒抽一口凉气,胆战心惊,半天说不出话。
周百药却得意洋洋,还以为儿子仍然被自己拿捏在手心,不敢违逆自己。
裴望之担心周嘉暄这样的做法会招来万世骂名,委婉劝他手段柔和些“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惊险万分阿郎是娇贵人,怎能让他以身犯险”
周嘉暄一口剪断裴望之的话,平静道“就是因为阿耶一直待在府中,从没见过外边的情形,才会如此行事。”
周都督多年征战,历经艰险,周家的安荣富贵是靠他出生入死换来的。周百药从没想过这些,只知道一味享受,还反过来埋怨周都督。
他不是个好父亲,也不是个好儿子。
周嘉暄已经彻底对周百药失望,不想浪费时间等待父亲自己悔改。
他似乎早就下定决心如此,当场命军将送周百药去一处州县,那里和鄂州军驻扎的地方不远。
周百药这才反应过来儿子要做什么,足足呆了半刻钟,暴跳如雷,一巴掌抽向周嘉暄。
“你这个逆子你刚刚软禁你兄长,现在是要弑父吗”
周嘉暄没躲开,接了这一巴掌,半边脸很快浮起青肿。
“父亲。”他转过脸,目光平静,“阿翁不在江州,如果他出了什么事,你觉得周家还有谁会顾及你和长兄阿翁活着,你和长兄就能相安无事。阿翁出了事,江州保不住,周家也保不住。如果我是你,现在应该想办法找到阿翁,稳定局势。而不是上跳下窜,被人当成跳梁小丑戏弄。”
周百药面如猪肝。
“如果鄂州军真的攻打过来,我不懂行军打仗,没有能力保住江州,不过只要周家大门还没被攻破”
周嘉暄眸光微沉,停顿了片刻,语气陡然一变,“周家就是以我为主你和长兄只能依靠我才能保住性命。”
畏惧于儿子反常的强势,周百药手脚发凉,怒火很快变成怯意和畏惧,声音不由自主低了下来“你就是这么对你父亲的你要我去送死”
“你只是去督军,我会派人保护你。”
周嘉暄转过脸。
“父亲,你是阿翁的儿子只是督军你就吓成这样阿翁每次出征,你有没有担心过他的安危”
周百药哑口无言。
裴望之本以为周嘉暄只是想吓一吓周百药,让他老实下来,没想到周嘉暄意志坚决,不顾其他人反对,当天就把周百药送走了。
这般雷厉风行,族人们吓得不轻,连自己的父亲都能狠心送走,谁还能管得住周嘉暄
族人们这回是真的被吓老实了。
周家人都暂时安分了,属官们更不敢闹事。
所以这些天他们虽然一直闹着要见周刺史,但周嘉暄就是不松口,他们也只能口头上表达不满。
裴望之是周都督的人,自然向着身为周都督孙子的周嘉暄。
对于周嘉暄现在的改变,他乐见其成。
同时,他清醒地意识到周嘉暄不再是以往的三郎,周百药不能再拿孝道去逼迫周嘉暄,他也不能和以前那样对待周嘉暄。
比如他想提起九宁时,必须谨慎再谨慎,斟酌好之后再开口。
鄂州围攻江州的起因是九宁她被送往鄂州,途中不知去向,然后鄂州骤然变脸。
所有事情都和九宁有关,周嘉暄突然的性情大变也是。
但裴望之不敢多问。
三郎不是以前的三郎了啊
回忆完往事,裴望之定定神,轻咳两声,问“三郎,雪庭那边也没有消息传回来,还是要接着派人去鄂州找县主吗”
传言九宁早已经不在人世,但周嘉暄执意要派人去找,而且他怀疑她在鄂州。
这个关头派人去鄂州太危险了,裴望之认为应该等周都督回来再决定,周嘉暄不同意,执意要去鄂州找。
周嘉暄头也不抬,一字字道“接着找。”
裴望之悄悄叹口气。
既然周嘉暄已经知道九宁不是他妹妹,为什么还要为她冒险
正犯愁,长廊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几名家将未经通传直奔进厅堂,抱拳道“郎君,都督回来了”
裴望之愣了一下,几息后,浮起满脸笑。
他回过头,发现周嘉暄早已经起身下榻,手中还抓着笔,就这么急匆匆跑出去了。
裴望之笑着摇摇头,忙拔步跟上。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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