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熊熊燃烧。
阿延那不停回头张望, 见追赶自己的胡奴越来越近, 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试图拦住九宁的马。
怀朗皱眉,翻身下马, 扯住他衣襟, 把人拖开。
阿延那像垂死的鱼一样挣扎, 死死抱住其中一个护卫坐骑的脖子不撒手,对着九宁求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你们汉人不是都信这个吗”
九宁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
“少主”
几名胡奴气喘吁吁跑过来, 看到九宁一行人,愣了一下,也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神情。
九宁心里一动, 抬起头,驱马上前几步, 朝牙帐看去。
怀朗和阿山对视一眼,没有拦她。
熊熊赤焰已经吞噬掉整座牙帐, 黑烟直直往上飞窜。
一群衣饰华贵的部落酋长站在牙帐外, 望着冲天烈火,汗出如浆。
这其中, 一人负手而立, 背对着人群, 气势凌人。
酋长们心有余悸, 投向他的视线都带了点小心翼翼。
他不用开口说话, 足以震慑所有人。
“郞主处置了一些人。”
怀朗和阿延那的胡奴交谈几句,问清情况,走到九宁身前,低声和她解释原委“有几个部落暗中勾结契丹,图谋不轨,郞主早就发现了,不过只要他们不动手,郞主不会追究。这些天他们的动静越来越大,郞主才不得不先发制人,捉了他们的首领和亲兵,处以火刑。”
九宁不由打了个冷战。
周嘉行对待欺瞒他的人,手段果决狠辣。
她忽然想起一事。
平定中原后,周嘉行亲自参与制定修改刑法,其中有一条很直白地表现出他对屡教不改者的憎恶偷窃行盗者,判入狱。出狱后再次行窃,入狱。放出后仍然不改偷窃习惯,累计入狱三次,不论所偷钱赃数额大小,杀
九宁心底不由冒出一个疑问他不知道自己接近他的目的,是不是也曾怀疑她对他不利
他冷眼看她撒谎骗他时,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见她脸色不好看,以为她被吓住了,怀朗立刻牵马转了个方向,道“我们先回帐篷。”
九宁回过神,手中鞭子指一指哭得涕泪齐流的阿延那“他是怎么回事”
怀朗目露不屑,道“他和阿史那部的人来往密切,收了他们的厚礼”
阿延那被胡奴抓住,吓得面无人色,看到怀朗望过来的目光,猜到他在对九宁说什么,尖叫着道“我没有背叛苏部我没想过要害苏晏我、我、我就是拿了点宝石呀”
他挣开胡奴,扑到九宁脚下,“苏九,看在以前我差点救了你的情分上,你得救我”
九宁抛给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绝情眼神。
其他的事也就罢了,阿延那现在有被阿史那部收买、意图暗害周嘉行的嫌疑,她不会插手。
阿延那哭得更委屈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诉出自己的冤情。
他觉得自己很倒霉,真的
和苏九这么个色如春花的小美人擦肩而过,得罪苏晏,被父亲瞧不起,契丹南下,全族男女性命岌岌可危眼下他又被其他人怀疑要暗杀苏晏
虽然他确实瞧苏晏不顺眼这一点阿延那没法分辩,可他真的没想过杀苏晏啊
一来,苏晏为了救母族才发起盟约,是苏部的救命恩人,他身为苏部一员,怎么可能恩将仇报
而且现在契丹人还没被赶跑呢,他就算要卸磨杀驴害苏晏也不会挑在这个时候杀呀
更重要的是,他胆子小不敢杀苏晏
听完阿延那的哭诉,不说九宁,连怀朗和阿山这些人也相信他可能真的被冤枉了。
少主这么怂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会,要是他真被阿延那部的人收买,不要一个时辰就会露馅。
九宁沉吟了片刻,下马,对怀朗道“阿史那部的人送厚礼给阿延那,会不会是在故意挑拨”
阿史那部撺掇其他人投向他们,撺掇不动的就刻意馈赠金银财宝,引来其他人的怀疑,这样周嘉行身边就没有能信任的部落了。
到时候人心惶惶,不是好事。
如果不信任彼此,战场上还怎么配合
互相猜疑是大忌。
怀朗想了想,说“郞主心里有数。”
九宁唔了一声。
周嘉行既然能不动声色引阿史那部的人上当,想必不会冤枉阿延那。
“你还是去和二哥说一声,免得他事多,一时想不到这里。”
九宁道。
怀朗看她一眼,笑着应喏,转身前,问“那少主怎么办”
阿延那和他的胡奴立刻竖起耳朵,面带期冀,眼巴巴地盯着九宁。
眼神真诚无比,无助,绝望,娇弱,比乞食的拂林犬还乖巧可怜,惹人怜惜。
九宁没有一点触动,道“不管他,二哥说什么就是什么。”
说完,抬腿就走。
阿延那怔怔地看着她,等她和护卫们转身走远,背影消失在雪地尽头,还傻呆呆地愣在那儿。
许久后,他才一脸不可置信地喃喃道“竟然就这么走了”
这个小娘子,好狠心呐
枉他这两年一直偷偷惦记着她
“少主,您别跑了。”胡奴抓住他,劝道,“与其求一个外人,您还不如求首领”
阿延那抹把眼泪,忍不住心酸“你懂什么就是我父亲要杀我给苏晏赔罪”
虎毒不食子,可抓他的人就是他老子啊
怀朗走到燃烧的牙帐前,说了阿延那向九宁求救的事。
周嘉行淡淡扫他一眼。
怀朗低声道“没想到刚回来了就碰上这事”
原以为九娘傍晚才会回营地。
周嘉行没有回头。
以后这样类似的事只多不少,她早一天知道还是晚一天知道,结果都是一样的。
“她想为阿延那求情”
他看着眼前扭曲翻腾的赤红火焰,问。
怀朗摇摇头,说了九宁的担心,“九娘怕阿史那部的人挑拨您和苏部的关系。”
周嘉行微怔。
怀朗等着他示下。
周嘉行背对着他,又问“她见过炎延了”
怀朗点头。
这时,身后飘来一阵哭声。
阿延那被他的胡奴押回来了。
苏慕白恨铁不成钢地瞪一眼儿子,上前一步,道“苏郎,阿延那和阿史那部的人来往他勾结外人,背叛苏部,罪不可恕”
说着,唰啦一声拔出自己的弯刀,朝阿延那头顶劈下
周围的部落酋长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旁边一名亲随立刻拔刀,一声清脆撞击声响,利落格开苏慕白的弯刀。
苏慕白被震得退开几步,微微喘气。
阿延那吓得失声,意识到父亲那一刀被挡开了,抱着自己的脑袋,浑身发抖。
整个过程中,周嘉行没有回头。
他叮嘱稗将留下处理剩下的事,对苏慕白道“他也是被蒙蔽的,此事到此为止。”
苏慕白松口气。
其他部落酋长也松了口气。刚才从阿史那部搜出不少信件和信物,其中很多和他们部落中的贵人有关,他们提心吊胆,生怕周嘉行借这个机会排除异己,把所有部落勇士收编成他的队伍。还好他没有赶尽杀绝。
苏慕白把儿子阿延那丢给胡奴,追上周嘉行,进了他的帐篷。
“苏郎,你果真不打算接着查下去”
私底下有动作的人,远远不止表面上那几个。
周嘉行道“所有信物已经付之一炬。”
苏慕白沉默了一会儿。
确实,刚才周嘉行已经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搜出来的东西一把火烧光。
所以等他再提作战计划的时候,所有人一致同意,没有二话。
“你”他忽然笑了笑,问,“长安就在你眼皮子底下,你果真不动心”
周嘉行走到书案前,闻言,翻找羊皮纸的动作顿了一下。
苏慕白忙道“我知道,这次苏部遇险,你和李司空结盟,论情论理,我们苏部的人都不该趁火打劫”
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心中所想,“不过那可是长安,是中原”
是所有部落妄图征服的肥沃土地。
周嘉行身上也有一半胡族血统,他为什么不动心
“首领。”周嘉行用了旧日的称呼,示意苏慕白入座,“你为什么不愿率领族人臣服于契丹”
苏慕白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怔了怔,答“契丹人要杀光其他部落的青壮年,我们当然不能臣服于他们”
周嘉行“那当年所有胡部为什么愿意归附唐廷”
苏慕白看着他,面露尴尬之色。
周嘉行声音沉稳平静,缓缓道“因为唐廷不会残杀胡族,不要求胡族改变信仰,还给予所有王族高官厚禄,确保他们能衣食无忧。阿史那部是突厥王族中的一支,他们的祖先归顺于唐廷时,唐廷给他们高官、土地、牛羊,他们的子孙世代不用和他们的祖先那样在塞外流离,就能安享尊荣,南归的突厥诸部获封郡王、大将军,他们迎娶中原高贵的公主,和王室联姻,子孙和王公子弟一起长大”
这样的优待,身为战败方的胡族,怎能不动心
在草原上,战败的部落只有一个下场全族沦为战胜者的奴隶。
这一次,胜者却没有奴役他们,相反,他们厚待他们,以宽广的胸怀接纳他们
换来的,是和平和繁荣。
周嘉行提起笔,道“安于享受,没落是不可避免的。”
阿史那部酋长说的话,他没法认同。
诚然,唐廷在一步步分化胡族,然后慢慢同化他们。
这一点,谁都看得出来。
但谁又能想到更好的办法
不愿被同化,那就远走草原深处,在苦难中磨砺自己,让自己壮大,积蓄力量。
不想生活在困苦贫穷中,那便接受唐廷的好意,努力融入中原,为自己的族人争取更多利益。
要么双方不死不休,要么弱小的一方依附强大的一方,被慢慢同化
这无法避免。
为了族人的利益,做出任何选择,他都可以理解。
但别像阿史那部的酋长那样,一面享受好处,一面冠冕堂皇,以复兴部落为由破坏盟约。
“中原强大,胡族臣服,中原陷入战乱,胡族崛起直到被同化其实这和血统无关,说来说去,还是利益。”周嘉行嘴角轻轻一勾,抬起头,“首领,不必再为我的血统来试探我,我知道自己站在哪一方。”
汉人因为他的生母轻贱他。
胡族因为他的父族怀疑他。
他不在乎,亦不会因此彷徨自卑。
更不会因此动摇。
他是他自己。
苏慕白望着周嘉行,久久无言。
半晌后,他站起身,一手抱胸,对眼前的年轻男人行了个代表敬意的礼。
这天傍晚,多弟告诉九宁,阿延那没被处死。
“苏慕白坚持要手刃阿延那,刀都架到阿延那脖子上了,周使君说阿延那不知道阿史那部人的谋划,把人放了。”
九宁心道,果然,苏慕白这么做,可能就是想陪周嘉行演一场戏,以确立周嘉行的权威。
她坐在灯前看一本书,侧耳细听旁边帐篷的动静。
周嘉行就在不远处忙他的军务,灯烛一直没熄。
之前的作战计划是故意刺激阿史那部的,具体的出兵方案只有他和他的部署知道,还没有正式公布。
她等了很久,有些无聊。
多弟把阿山他们给她堆的小雪人挪到帐篷里给她看。怕雪人化了,特意弄了个冰盆,放在离帐帘不远的地方。
九宁放下书。
案上刚好有一碗豆子,她顺手给每个小雪人添了双眼睛。
不一会儿,怀朗入帐,劝她早点就寝。
“二哥呢”
“郞主还有事要忙。”
九宁有话要和周嘉行说,道“我还是再等等吧。”
不等还好,这一等,周嘉行直接出了营地。
怀朗道“郞主去见几个人,明天才能回来。”
九宁嘴角一扯,没办法,只能躺下睡觉。
睡到半夜,朦胧中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吵嚷声,脚步声杂乱。
她猛然惊醒。
守在一边的多弟忙道“九娘,外面有动静。不过不是什么大事,怀朗他们都在外面看着呢”
九宁喝了口水,抬头四顾。
帐里没点灯,黑魆魆的。
外边人影幢幢,有人打着火把走来走去,怀朗、阿山几人的影子打在帐篷上,看样子离天亮还早。
听到里面的说话声,怀朗挑开帘子一角,在外面道“九娘安心睡罢。”
没说出了什么事,可能是营地里其他部落的人在闹事。
九宁打了个哈欠,起来解手。
走到屏风后面,忽然听到外面响起打雷声。
“打雷了”
她半梦半醒,呢喃了一句。
雷声直接冲着帐篷的方向过来,由远及近,一声比一声响亮,急促,如密集的鼓点。
九宁反应过来这不是打雷,是马蹄声。
随着马蹄踏近,帐篷外一片压抑的呼吸声,然后帐帘被一双手猛地撕开。
夜色中,一个高大的身影踏入大帐。
狂风涌入。
嘈杂声也卷了进来。
九宁愣住了。
外边燃烧的火把发出黯淡的昏黄光芒,笼在门口那人的背上。
他望着漆黑一片的帐篷。
身影一动不动。
浅色的眸子,闪动着幽幽的暗芒,煞气逼人。
九宁怔怔地看着他。
他一言不发,带着满身凌厉寒气,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
大帐外,怀朗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跟进帐篷。
“郞主”
黑暗中,没人看得清周嘉行脸上的神情。
他挥挥手,双眸直直望着九宁,像盯准了猎物的狼。
怀朗有些担忧,暗叹一口气,抓住试图上前阻拦周嘉行的多弟,退了出去。
帐帘重又放下,营地的杂乱人声忽然都消失了。
陷入一片凝滞的安静。
九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周嘉行绕过屏风,一步步走过来,忽然道“等等你别过来”
周嘉行脚步一顿,盯着她的眼神蓦地一沉。
九宁手忙脚乱地抓起屏风上挂着的一张厚披帛披在肩上,掩好。
眼角黑影一闪。
一双冰凉的手放在她肩膀上,收紧,直接拎起她,半抱半拖,把她送到床上。
砰的一声响,九宁摔在松软的枕上。
天旋地转。
“吧嗒”,她脚上的睡鞋落在地面上,两声脆响。
九宁晕晕乎乎了一会儿,心道还好天气冷,她穿得多
定定神,对上周嘉行俯视的视线。
他按着她的肩膀,冷冷地看着她。
九宁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疼”
周嘉行似乎在极力隐忍什么,一语不发。
九宁简直要被他逼疯了,“真的疼你压住我头发了”
周嘉行冷漠地扭过脸。
手却松开了。
九宁赶紧推开他,坐起身子,扯出一束被他刚才的动作压在肩下的长发,随手拿起根簪子一挽,拢好披帛,蜷缩成一团。
她一肚子火气,但还是先冷静下来,问“出了什么事”
周嘉行不语。
九宁心底怒气翻腾,忍着没打他,继续问“你半夜冲进来,就是想这么坐着”
周嘉行唇角微翘,眼底涌动着血色。
“想走”
九宁一怔。
这时,帐篷外传来一道略带了几分犹豫的声音“郞主,抓到了一个。”
周嘉行低头,看着缩在床脚的九宁。
九宁神情茫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还是理直气壮地回望着他,毫不示弱。
周嘉行望着她,道“进来回话。”
外边的人低语几句,然后怀朗低着头走进大帐,没敢抬头,也没敢靠得太近,站在屏风外面道“郞主,是阿史那部的人。”
寒冷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九宁睁大眼睛,看一眼大帐外摇曳的火光和人影,再看一眼周嘉行,忽然明白过来了。
周嘉行沉默着。
没人说话。
怀朗悄悄退了出去。
周嘉行闭一闭眼睛,站起身。
“等等”九宁扯住他的胳膊,一字字地问,“你以为我要偷偷离开”
营地里发生骚乱,消息传到他耳朵里,他怀疑是她暗中捣乱,想趁机逃跑,所以大半夜骑马返回营地,冲进大帐,不由分说来抓她,就是想质问她
周嘉行轻轻挣开她的手,起身离开。
“二哥”九宁揉揉眉心,“周嘉行”
周嘉行脚步没停,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九宁气急,光着脚下了床,几步追上去。
“苏郞主你不想知道我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吗”
帐篷外,周嘉行的身影定住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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