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霁, 庭院假山被皑皑白雪覆盖,雪下透出山石原本的微微青黑色,一眼望去,好似塞外连绵起伏的千峰万壑。
多弟抱着一捧腊梅花走过长廊,瞥见拐角的地方有两人凑在一处说话,双眼微微一眯,脚步放轻。
那两人她认得, 是怀朗和唐泽。
他们背对着她,正在小声讨论着什么,神情很严肃。
怀朗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很快察觉到多弟在靠近,立刻止住话头, 转身走远。
多弟走过去, 瞪一眼唐泽“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唐泽支支吾吾道“没什么, 郎主问贵主的病好了没有, 今早吃的什么, 吃得香不香,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这些周嘉行每天都要问的。
多弟翻个白眼, 怀疑唐泽是不是在装傻。
仔细一想,唐泽还真不像装傻, 正因为他笨拙, 贵主才不会特别反感他。
眼珠转了一转, 多弟暂时把这事存在心里, 捧着腊梅花进屋。
九宁病情好转,医士交代她不能受凉,屋里整日烧着几盆明旺的炭火,窗前供的花每天要换两次。
书房很空旷,没有摆放太多陈设器具,中间铺设几层厚波斯绒毯的榻上两张并对放着的花梨大书案,书案略显凌乱,上面堆得高高的书卷、册子、战报和零散的杂物。
周嘉行和九宁盘腿坐在各自的书案前,刚好面对面,低着头,处理自己的公务。
多弟蹑手蹑脚走进去,换下铜瓶里的花,洗了手,给九宁换了一盏温的秋梨膏水。
九宁一上午都在看账本,看得头晕眼花,喝几口秋梨膏,撒开手里的卷册,往后仰靠在隐囊上,双手握成小拳头,轻捶身下的波斯绒毯,长叹一声,道“我好累啊”
真的累
朝廷名存实亡,各地税收由当地节镇征取,长安除了吃老本之外,一点收入都没有。她没有动长安的宝库,养兵、抚民的钱大部分来自武宗留下的钱财和蜀地的赋税。随着开支越来越多,她现在不得不亲自过问账目上的事,以免底下的人阳奉阴违,私自克扣。
她不必全懂,但至少要做到心里有数。
管账不只是算算数字那么简单,极其复杂而琐碎。为了一项账目,她得翻遍之前和蜀地官员、卢公等人的来往信件,查清对应的那一项涉及到的全部背景,大到该州该县是哪个官吏主事,当年的税是怎么征收的,小到那个县下面是什么乡,乡下面是哪个村子,村子具体坐落在什么地方,田地是旱田还是水田,主粮是什么,气候怎么样,家中有几口人,可有入伍当兵的男丁
她整理了一上午,整理得头晕脑胀,才只理出一丁点头绪。
耳边传来织物摩擦的簌簌轻响,周嘉行放下他手中的战报,挪到九宁身边,居高临下,眸子一眨不眨,俯视着她的脸。
一想到眼前的人处理什么都特别快,九宁不由得羡慕又佩服,还有那么一点点小嫉妒。
她揉揉眉心,“真累”
周嘉行没说话,一手撑着绒毯,整个人罩在九宁上方,另一只手拿起她书案上随意堆叠的卷册,
一目十行地看了一会儿,问“在长安的时候,也这么累”
昨天在书房的时候,九宁没有抗拒周嘉行的亲近,之后大大方方留下来,和他说了这两年发生的事情。
只要他想问的事情,能回答的她都回答了。
她也不清楚或者回答不了的,也如实告诉他。
怀朗、唐泽长期待在九宁身边,周嘉行知道她这两年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
虽然都是他已经知道的事情,但是听她面对面亲口讲给他听,感觉很不一样。
比如怀朗信上只会轻描淡写说一句她连赶半个月的路到达西川,接见当地官员。
而九宁会盘腿坐在他面前,和他抱怨赶路的时候骑了几天几夜的马,怕路上遇到乱兵,他们尽挑最近的路走,马不停蹄,她大腿都磨破了,疼得她坐都坐不住。
“不碰都疼疼得眼泪打转的感觉,现在回想都觉得真的疼”
但是那时候九宁还没有收服东川,不能当着部下的面露怯。
她是女子,只要稍微表现出一点点软弱、娇气,蜀地的官员根本不会像现在这样尊敬她。
所以她得刚强,得身先士卒,得保持冷静,哪怕藩镇的军队就在对面,她怕得浑身发抖,也必须沉着地带领部下撤退即使这些只是伪装,她也得强忍恐惧装下去。
长公主的身份只是个起头,重要的是她怎么发挥这个身份带来的益处。
她咬牙坚持,和士兵们一样翻山越岭、风餐露宿,风里来雪里去,足迹几乎踏遍蜀地。期间,她从未叫过一声苦。
士兵们由衷敬服她,才会愿意跟随她。
她能掌控手里的兵,没有被部下架空、当成傀儡摆布,那些各怀心思的蜀地官员才会承认她的身份。
如果她只是一个单纯哭着逃到蜀地、前去投奔杨昌父子的娇弱贵女,即使她父亲是武宗,即使她坐拥金山银山,即使她带了几万人马,也不会有太多人理睬她。
李曦还是皇帝呢,真把他当成皇帝的有几人
前世,雪庭以为保住周家就能保护小九娘,死在汴州军手上。他死了以后,他留下的那些人难道就不知道小九娘的身份么
他们知道,但他们并没有为小九娘奔走,因为一切已经没有意义了。人走茶凉,他们不会像忠于雪庭那样忠于她。
所以九宁得自己站出来,长公主这个身份才能真正被世人所承认,所爱戴。
九宁回忆往事,又笑又叹,道“有一次我和雪庭经过一处峡谷,和东川的兵擦肩而过。离得只有一里远,我能看到东川兵的旗帜他们起码有几千人,我们只有几百人我好几天没睡,吓得我立马精神了好在炎延机智,利用地形把东川的兵引开了”
周嘉行能想象得出当时的惊心动魄。他从十一岁起就跟着部落行走在险象环生的塞外商道间,他们的商队有自己的武装,遇到危险,所有成员随时可以上马作战,他们不惧战斗,即使对方人数远超于自己。
但九宁不一样,她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娘子。
他拍拍九宁的头发,“真的害怕”
九宁停下来,自以为动作隐秘地白他一眼,“当然怕了我又不会武艺”
战场上刀剑无眼,会武艺的人也难以自保,更何况只会一点皮毛的她
老实说,每次遇到乱兵,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甩鞭子催马快跑。但身为长公主,她不能给武宗丢脸,哪怕怕得腿肚子在打颤,也得一脸云淡风轻,表现得胸有成竹。
一来,稳定军心。
二来,收揽人心。
顺便也是保住自己的面子
周嘉行“既然害怕,为什么还要去”
九宁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道“既然我要动用父亲留下的人脉、财宝,公开公主的身份,那就得尽自己的责任啊”
在其位,谋其政。
她从雪庭那里接管武宗未雨绸缪布置下的所有资源,自然就得扛下相应的责任。
所以她一遍遍追问雪庭武宗、崔贵妃可有未了的心愿,仔细研读武宗留下的所有手札和信件,确保不会浪费武宗的心血。
她的父亲温和包容,明知无法力挽狂澜,依然为江山社稷呕心沥血,但他不忍看到后辈走上不归路,希望后人能够认清现实,珍惜自己的人生。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江山易主,权力更替,没落腐朽的王朝被崭新的取代,这是人力无法阻止的潮流。
李家创建了雄踞历史长河的盛世,风光过,得意过,彪炳史册,辉耀千古。
现在它老了,根子烂透了,阻止不了分裂割据,没法给百姓安定生活,是时候交出权柄了。
即使湮没于洪流中,也没有人能抹去这个王朝曾经的辉煌。
武宗看清一切而不执着,并没有要求雪庭为他匡扶江山,只嘱咐雪庭照顾好崔贵妃。
雪庭遵从崔贵妃的遗愿,不想让九宁卷入风波之中,只求她能平安度日。
然而,雪庭忘了,她早已在风波之中。
她能力有限,只能趁中原强大藩镇无暇分心时控制蜀地,她尽量保住长安,保下皇族宗室,让西南少一些战乱
不管将来的结果如何,西南早一日太平,那么就能少一些像崔贵妃、崔氏那样在乱世中颠沛流离的人。
多一个人获救,多一个人过上安生日子,武宗泉下有知,想必也是欣慰的。
当她只想当一个富贵闲人的时候,她只要做到自保和保护身边的人就够了。
而当她公开长公主的身份时,她就得承担这个身份带来的压力。
现在的她随随便便的一个决定,很可能影响成千数万人的命运,她不能懈怠。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周嘉行看着九宁,沉默了半晌。
九宁摸透他的性子了,一点都不怕他,双手托腮,问他“二哥,每次上战场的时候,你一点都不怕吗”
周嘉行抬起眼帘,“也怕的。”
九宁轻笑,梨涡微绽,“你不用安慰我,我不觉得害怕就丢脸了,你肯定不怕。”
有些人是天生的将领,不会因为杀戮彷徨恐惧,也不会因为杀戮丧失人性,在他们眼里,弱肉强食,自然而然,不必为之愤慨或茫然,只需要不断让自己变得更强,炎延就是这样的。
周嘉行也是。
与其说他心思太重、不肯相信其他人,不如说他习惯什么都靠自己,所以连感情也要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
周嘉行顿了片刻,改了口,“对,我不怕。”
九宁失笑。
昨天一直谈到夜幕降临才各自歇下,说的大多是蜀地的事,倒是没怎么说大明宫那边的状况。
这会儿听周嘉行提起长安,九宁点点头,手脚摊开,继续大咧咧仰躺在隐囊上。
“当然累,虽然很多事情我都不懂,有人帮我处理,可最后总得我点头他们才能放手去做。每天天没亮我就起来了,从早忙到晚,夜里还总有人来叫醒我。”
她掩唇打了个哈欠,捶捶自己的肩膀。
“还好雪庭叔叔会帮我分担一些。”
周嘉行眼眸低垂,凝视她半晌,坐直身子,翻开那本让她头疼的卷册,仔细看了起来。
九宁没拦他,捶捶肩膀揉揉腰,在绒毯上扭来扭去。
周嘉行正襟危坐,低头看着卷册,很专注的样子。
其实余光一直看着九宁,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
她不是故意撒娇,这是真累了。
如果有其他人在场,她总要矜持一点,保持公主端庄仪态,不会像现在这样自自然然、大大咧咧的,一点都不讲究。
周嘉行喜欢她这样。
很喜欢。
他很快理清账目,用笔勾画出有问题的地方。
九宁撒开隐囊,艰难地坐起,挪到他身后,从他肩膀往下看,啧了一声,叹道“这么快就好了”
为什么他做什么都很擅长
她离得很近,说话时气息萦绕在他的脖颈间,几乎要靠在他背上了,束发的丝绦调皮地垂落下来,蹭过他脖子。
周嘉行有点分心,放下笔,掩上卷册,扭头,看着九宁近在咫尺的脸。
“我可以帮你。”
这样,她就不用辛辛苦苦做她不喜欢做的事,她可以和以前那样,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
九宁哈了一声,“你忙得过来吗”
不等周嘉行说什么,她摇摇头。
“皇甫将军他们昨晚又闹事了”
昨晚她回去的时候,听多弟说周嘉行的部下很不满他的决定,在皇甫超的带领下,隐隐有要联合起来抗命的态势。
九宁坐回自己的书案前,伸个懒腰。
“你先忙你的,等我真为难了,会找你帮忙的。到时候你可别嫌我烦。”
周嘉行眉峰微皱。
这时,屋外传来脚步声,唐泽叩响门扉,送进来一封信。
九宁拆开信看,是江州送来的。
周嘉暄催她回江州。她到了鄂州后就让心腹去江州报平安,信是心腹带回来的。
九宁收好信,看一眼周嘉行。
周嘉行望着她。
九宁扬扬手里的信,“要看吗”
周嘉行挪开视线。
九宁笑而不语。
周嘉行重新埋头看他的战报,“什么时候回江州”
九宁道“明天。”
周嘉行眸光暗沉,没有再问其他。
九宁起身,“二哥,我出去办点事。”
周嘉行嗯一声,“穿厚实点。”
“晓得了。”
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九宁突然毫无预兆地停下来,俯身,手指碰了碰他的脸。
周嘉行一怔。
九宁已经松开手,道“让人撤掉两只火盆罢。”
周嘉行不怕冷,两人一间屋子时,他总是让人多烧几个火盆,她是暖和了,他好像受不住,热得脸通红。
她嘴里嘀咕着,下榻,缓步出去。
不一会儿,唐泽领着仆从走进屋,果真撤走两只火盆。
炭火燃烧声霎时轻了很多,周嘉行觉得心平气和了一点。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更热了。
他回想刚才九宁坐在他身后和他说话的样子,出了一会儿神。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穿一袭丹朱色翻领锦袍的小娘子去而复返,扒在门边,朝里面看,眉眼弯弯,笑得有些促狭。
“二哥,差点忘了,那些各地送来的美姬,你打算怎么安置”
周嘉行眼皮跳了跳,捏笔的手一颤,甩下几滴墨点。
九宁眨眨眼睛,乌黑的笑睫,梨涡皱得深深的。
“我帮你处置,如何”
周嘉行看着九宁,笑了一下。
“随你喜欢。”
九宁出了屋子,立刻叫来怀朗。
“准备宴席,我要宴请皇甫将军他们。以前去长安的时候,托赖他们照应,我还没谢过他们。”
怀朗心里一动,顿时眉飞色舞,点头应是。
九宁又道“对了,那些各地送来的美人,给她们点值钱的东西,都送回家乡去罢。”
怀朗一呆,嘴巴张得大大的。
九宁已经转身走远了。
怀朗傻站在原地,半天没反应过来,找到周嘉行面前,说了这事。
周嘉行没抬头,道“就按她的意思办。”
语气没有什么起伏,但明显掺杂了几分笑意。
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很愉快了。
怀朗有点想笑,但没敢笑,告退出来,自去吩咐。
一个时辰后,管事通禀那些美姬不肯走,哭哭啼啼的,要求面见周嘉行。
怀朗冷笑“不想走的,更得走”
仆从很快按照各地送来的礼单登记完人数,准备好护送队伍。
美姬们原以为送她们走不过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府里的人连车马都准备好了,假哭变成真哭,一个个大声嚎啕,说什么也不肯走。
事情传到多弟耳朵里,她勃然大怒,道“不肯走也可以,留下来配给府里还没成婚的管事,看她们愿不愿意”
美姬们自然不愿意,她们个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学的就是讨好男人的本领,怎么甘心委身给低人一等的管事
多弟冷哼不甘心的话,那就回乡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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