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不准九宁对周五娘是什么态度, 怀朗没让人给周五娘松绑, 不过刑房里的刑具都撤走了。
墙角的炭盆里添了炭, 屋中慢慢暖和起来。
多弟等在门边, 看到身着一袭海棠红遍地添花锦袍的九宁走过来, 立刻迎上前,“贵主”
九宁嗯一声,匆匆进屋。
多弟一脸失落,退回廊下,继续在门边守着。
怀朗领着九宁进屋,站在门槛边, 小声道“我就在这里看着。九娘, 郎主吩咐过, 周五娘可能对你不利, 不能让你单独见她。我保证不会刻意偷听你们说了什么。”
“我明白。”
九宁点点头,往里走了几步。
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蜷缩在墙角里的周五娘抬起头,认出九宁,呆滞的目光闪烁了几下。
她昂着头, 嘴唇哆嗦。
九宁走到周五娘面前。刑房没有窗户,光线暗沉,她瓷白的肌肤在幽暗中仿佛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雪白里透出几分桃花殷红, 如朝霞映雪, 艳光照人。
周五娘呆呆地看着九宁。
她好些年没见着这个隔房的堂妹了, 其实已经不记得堂妹的长相。但她对堂妹的美貌印象深刻,一看到九宁那双漂亮灵动、一清到底的眼睛,便知道眼前的人一定是阔别已久的九娘。
江州容貌出众的小娘子不止九娘一个,但是像九娘这样容光慑人的并不多,她的美是那种让人见了之后就很难忘怀的美,哪怕你不记得她的五官,你也能想起初见她的那一刻那种被惊艳的感觉。
周五娘嫉妒九宁。
嫉妒得几乎要发疯。嫉妒她有个出身世家的母亲,嫉妒她天生丽质,嫉妒她小小年纪就鹤立鸡群,嫉妒周都督对她的疼爱,嫉妒她丰厚的嫁妆。
于是五娘暗地里编排九宁母亲的谣言,她和母亲、婶婶、姑婆这些嫉妒崔氏的女人一起,想方设法孤立九宁。
她成功了。
周家各房小娘子在她的带领下默契地团结起来,她们无视九宁,假装不认识这个堂妹,即使她们心里都明白堂妹是江州最漂亮的小娘子。
流年似水,往事如烟。
“九妹妹你还是这么好看”
周五娘轻声道,低头看自己身上凌乱的衣衫,闻到自己身上那股刺鼻的骚臭味,咧嘴一笑,带着自嘲意味。
九宁眉眼低垂,看着早已认不出的堂姐。
“谁送你去朗州的”
周五娘怔了一下,“问这个做什么”笑了笑,嘴角勾起,“你不是该问我为什么要杀二郎么”
九宁俯身,和她对视,目光沉静。
“五娘,谁送你去朗州的”
周五娘颤了两下,脸上血色全无。
“是我娘和我弟弟。”
九宁神情微动,站起身,闭一闭眼睛。
不是三哥。
周五娘抱着双膝,回忆旧事“我阿耶想害都督,几位大兄都被逐出宗族,我们这一房完了什么都没了,宅子,仆从,婢女,首饰,贵重的衣料,什么都没有了以前和我亲如姐妹的玩伴全都不理我了,我娘每天哭,一开始日子难过,好歹还有些积蓄撑着,后来十郎和一帮游手好闲的恶少混在一起,无所事事,家里的宅子、田地都被他输光了,再后来连灶房的婆子也走了,我得自己做活”
她是从小锦衣玉食的周家娘子啊怎么干得来那些繁琐的家务活
可不做家务的话谁给她吃谁给她穿
那天,全家被债主赶出家门,五娘站在坊门前,嚎啕大哭。
街上来往的行人盯着她看,她无知无觉,忘了矜持,忘了自尊,忘了羞耻,绝望地大哭。
以前的她,衣裙有一点皱褶就不肯穿出门。
一转眼,她当街嚎哭,沦落到露宿街头。
那段日子真是苦啊太苦了,苦到她现在回想,依旧能清晰感受到站在冬日的长街里,被来往行人冷漠、讥讽的眼神打量的那种无助恐惧的感觉。
周五娘直接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水,道“后来,周家要和朗州交好。我弟弟和我娘劝我主动去找使君,告诉他我愿意嫁去朗州。”
宗族原本想将另一位小娘子嫁去朗州,因为这是平等的联姻,对方也是当地豪族家的郎君,这桩婚事门当户对。
五娘其实不够格,因为她父亲背叛了宗族。她母亲和十郎为了朗州的彩礼,苦苦哀求族老,撒泼打滚,一哭二闹三上吊,什么法子都使了。族里的人看他们一家实在可怜,而且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同意让五娘出嫁。
“我以为我的好日子来了”周五娘脸上露出几分笑,“虽然我丈夫之前娶过妻,比我年长二十多岁,可我不在乎,我穷怕了,能嫁给齐家大郎,我一句怨言都没有。我当时很高兴,很得意,我取代其他人,得了一门好亲事,以后再也不用吃苦了。我一点都不觉得羞愧”
然而好景不长,兵荒马乱时节,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齐家只风光了短短一年,就被其他豪强取而代之了。
“我逃回江州,宗族没有说什么,我娘和我弟弟却骂我没本事”
周五娘脸色冷了下来。
“他们拿了齐家的彩礼,还不满足,十郎想要更多,他给宗族出主意,送我回朗州,让我嫁给那个杀了我丈夫的人”
五娘和丈夫相处的时间不算长,可两人也算相敬如宾,关系不好不坏,她没法和杀了丈夫的仇人睡一张床。
十郎告诉她,如果她不嫁,那他们一家还是会被宗族厌弃,他们以后还要过那种穷日子。
五娘不想再挨饿受冻,不想每天有债主堵在门前骂他们一家人毫无廉耻,不想每晚睡觉的时候都要小心翼翼检查门窗,以免再有债主冲进屋恐吓她,不想在寒冬里把手伸进冰冷的河水中浆洗衣裳
她妥协了。
一次妥协,换来的就是后来的麻木。
她成了十郎用来讨好宗族的工具,她辗转不同州县,从一个男人的床换到另一个男人的床上。
“直到我遇到一个男人。”
五娘忽然道。
“他对我很好,不计较我的以前我累了,不想再被十郎控制,不想帮他打探消息,我只想好好过日子。”
她瞒着十郎,隐姓埋名,跟着那个男人走了。
再然后,她被男人卖到金州,成了金州一户大户人家的美姬。
大户人家将她送到鄂州讨好周嘉行。
周嘉行忙于公务,从来不会召美姬前去伺候,后来又北上和契丹人打仗。府里的美姬都没见过周嘉行,每天练练歌舞,做点绣活,倒也清闲。
五娘道“我想着这样也好,待在鄂州很安全,而且每天不用做粗活,可以慢慢攒点银钱。等到钱攒够了,我就去找二郎,求他放我走,二郎知道我是周家人,说不定还会可怜我,给我点盘缠”
周嘉行对周家的态度很微妙,但是至始至终他都没有杀周家的人,五娘觉得周嘉行应该不会迁怒到她身上,待在节度使府是最好的选择。
九宁心中一动。
五娘知道她猜到什么了,叹了口气。
“我运气不好十郎知道我在鄂州,他的人找过来了。”
九宁暗叹一声,“所以你刺杀二哥,就是为了求一个了断”
周五娘呆住,抬起头,盯着她看了半晌。
“你怎么知道我是为了求一个了断”
不等九宁回答,她笑道“我杀二郎,就不能是为了周家吗我真想了断的话,办法多的是,为什么要费这么多心思刺杀二郎”
九宁站起身,望着斑驳的、即使清洗过也带有血痕的墙壁,淡淡地道“因为你不想再被十郎当成礼物送来送去还因为,你是周家人,这样做,也许可以报复周家。”
周五娘愣了许久,一笑。
“对,我就是想要一个了断。”
抛弃一切和情郎逃走,结果却被欺骗,辗转来到鄂州,本以为否极泰来噩梦还是找来了。
周五娘想过死,也尝试过。
可她怕呀
她没有亲手了结自己的勇气,几次在湖边徘徊,刚走到水边,又退回去了。
就在这时候,周嘉行回来了。
周五娘想到一个大胆的计划。
她知道自己杀不了周嘉行,即使她对着周嘉行的心口扎下一刀,那刀尖也不会刺得太深,但是这足够了,这样,她肯定会被周嘉行的部下处死,然后,周嘉行永远不会认祖归宗。
十郎想要的东西,永远、永远得不到
九宁沉默地聆听五娘的讲述。
在听周嘉行说完五娘的遭遇后,她就猜到五娘刺杀的目的很可能就是求死。
也许五娘自己也没想清楚到底想要做什么,她急切需要纾解心中的怨苦和绝望,抱着必死的决心,孤注一掷。
不管结果是什么,这是她死之前最后的挣扎。
九宁转过身,“你可以找我,或者找二哥。”
周五娘笑得凄然“没有用的十郎是我弟弟,还有我娘只要我活着,我就逃不了。”
只有死了,才能彻底摆脱十郎。
沉默了半晌后,周五娘嘴角扬起“九娘你知道吗,以前我很嫉妒你,我嫉妒你房里有那么多古董珠宝,嫉妒你漂亮”
她顿了一下,停顿了很久。
“后来我吃了很多苦,遇见很多恶人忽然发现,以前那个嫉妒你的我真是幼稚啊。”
经历世事,回头再看,小时候姐妹间的嫉妒和纷争是那么可笑。
那么微不足道。
周五娘呵呵笑了一阵,看着九宁,“九娘,对不起那晚我不想伤你的我只是想利用你引来二郎,让二郎分心我知道二郎那样的习武之人不会受太重的伤,我那一下是朝着他扎下去的”
她差一点就重伤九宁,还好周嘉行是真喜欢她,挡了那一下。
九宁回过头,看着五娘。
目光平静,没有愤怒,没有厌恶,也没有同情,只是平静。
这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却叫五娘心头大震,嘴巴张了几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呆坐在墙角,鼻尖发酸,泪水扑簌扑簌往下掉。
九宁转过身,弯腰,和她平视。
周五娘嘴唇哆嗦着,突然觉得这些年来的委屈、痛苦、恐惧全都涌了上来,像铺天盖地的巨浪,朝着她扑过来,她透不过气来,一直往下沉,往下沉。
快沉到底的时候,以前曾嫉妒过、欺负过的堂妹忽然出现了,站在她面前,仿佛能理解她的所有痛楚,没有一丝轻蔑,没有耀武扬威。
“我不想死我想活着啊”
周五娘哇的一声,大哭着扑向九宁,紧紧抱住她,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整个人靠在她身上。
“我想活啊”
九宁没有躲开,任周五娘抱着自己大哭。
门槛处,怀朗垂首侍立,一声不吭。
听到门吱嘎一声开了,多弟立刻迎上去。
九宁走了出来,脸色苍白。
怀朗跟在她身后,关上门。
门缝合上,多弟听见里面隐约传出周五娘的哭声。
她没有问什么,默默地跟上九宁。
九宁有点魂不守舍,脚步虚浮,回房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下,一个踉跄。
身前温热的胸膛靠过来,坚实的臂膀绕过她腋下,不由分说,直接揽住她,半扶半抱,将她送到卧榻上。
她轻声道“有点冷。”
周嘉行让她半躺着,坐在她身边,闻言,手臂舒展,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扯过锦被,把她从头到脚包起来,裹粽子似的。
“还冷不冷”
他低头吻她的头发,柔声问。一边轻轻摩挲她的胳膊,用自己的身体温暖她。
九宁摇摇头,枕着他的肩,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心里觉得踏实了点。
那些久远的记忆只是梦而已。
榻前有微微的明黄火光,盆中炭火静静燃烧。
九宁手脚渐渐暖和起来,脸色红润了些,出了一会儿神后,坐了起来。
周嘉行很喜欢刚才她依赖自己的感觉,不过他更喜欢看到她恢复平时的活泼神采,见她坐起,松开手,让她能坐得舒服些。
九宁盘腿坐着,整个人缩进锦被里,只露出一张雪揉霜砌的小脸。
“二哥,你的伤”
刚才好像是周嘉行抱她进来的。
周嘉行摇摇头,侧过身,让她看包扎好的伤口,“没事。”
九宁确认他的伤口没有崩开,松口气。
她用平淡的语气说了周五娘的事。
周嘉行没有打断她,听她说完,道“我可以不杀她,不过她不能留下来。”
九宁一笑,“我还没开口,二哥怎么知道我会求情”
周嘉行也笑了一下,笑容浅淡,摸了摸她的脸。
“你不用开口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他道,“她毕竟伤了你,以后不能再出现在你面前。”
九宁道“二哥,她伤的是你。”
周嘉行摇摇头。
想杀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他不是很在乎,更在意周五娘利用九宁来达到她的目的。虽然周五娘是可怜人,但那不在他关心的范围内。
他可以放过周五娘,不过她这辈子别想再出现在他或者九宁跟前,否则他的承诺不会算数。
九宁鼻尖微皱,伸手揪周嘉行的脸。
她早就想这么做了。
周嘉行靠在栏边,一动不动,任她促狭地扯自己的脸皮,凝望她的目光平静而温和,满是纵容。
九宁心想,他温和的时候是真的温和,估计她说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试着去摘。
不过别看他现在这么温柔,发起病来那也是真疯狂,每一步都要计算得精确,控制欲强到非要她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个人才罢休。
她继续一下一下地扯周嘉行的脸,“二哥,你以前给我写信为什么往信里放红豆”
周嘉行怔了怔,脸上罕见地闪过一丝不自然的表情。
九宁歪着脑袋看他,笑意盈盈,“那些红豆真是你自己放的”
她怀疑红豆是不是怀朗帮他放的。
周嘉行看她一眼,凑近了些,在她耳畔低语“因为我想你。”
她明明知道答案,还是要他亲口说出,那他就告诉她好了。
他低语的声音很浑厚“你呢,想我吗”
九宁没答,手上使劲一扯,周嘉行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扭曲。
周嘉行由着她使坏,手指摩挲她鬓边发丝,忽然问“周五娘恨周家”
九宁动作一顿,松开手。
“不,开始不恨的。”
对于她们这样的小娘子来说,婚姻本就是宗族用来壮大力量的筹码,她们明白这一点,也愿意为宗族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作为女子,她们不能读书进举,无法出入朝堂,没法建功立业,在宗族看来,她们唯一的价值就是用来联姻。
前世的小九娘,这一世的周五娘。
一开始,她们都是心甘情愿的,觉得这是她们的责任使然。
可后来她们的牺牲并没有换来族人的理解和尊重,而是嘲笑和讥讽,她们成为族人手里的工具,没有自尊可言。
她们对宗族感情复杂,从起初的信赖,到失望,再到怨恨,到最后,连她们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恨不恨宗族。
毕竟是从小长大的地方。
周嘉行看着九宁,眸中闪过几道暗芒,眼神深沉。
九宁没注意到他的异样,想起一事,道“五娘说她见到十郎的人才会害怕到想要自绝十郎的人混入鄂州了,二哥,你让人去查一查,看看十郎到底想做什么。”
周嘉行轻轻唔一声。
九宁裹紧锦被,往后一倒,仰躺在软枕上,踢踢周嘉行的腿,“二哥你为什么保留了周嘉行这个名字”
她很早就想问周嘉行,既然他和周百药断绝父子关系,为什么还以周嘉行这个名字示人
他可以叫苏晏,阿史那勃格和阿延那都这么称呼他。
周嘉行看着在卧榻上扭来扭去的九宁,眸光有些沉,又被她的小脚丫轻轻踢了一下,像被猫爪子挠了一样,浑身酥麻。
想把她抱起来,想感受她身上每一个地方是不是和颈间那一抹雪白那样细滑柔腻
以前只要她待在他身边就够了。
现在,他想要更多。
他坐起身,手撑在九宁身侧,“阿娘病重的时候,要我立誓,我答应过她,不会更改姓名。”
那时候他其实不懂黎娘为什么非要他立下这个誓言。后来他想明白了,黎娘怕他一个人孤苦无依,要他发誓保留姓氏,这样他将来无助时或许还是会放下仇恨回周家,而不是一个人继续漂泊。
还有他的早熟让黎娘恐惧,黎娘担心他一辈子放不开心结,担心他这一生永远无法从仇恨中解脱,逼他承认周家子的身份,也是想让他保持理智,不会被仇恨吞噬。
周嘉行俯视着九宁,“只要周家老实,我不会动他们。”
他低头,吻落在她眉心。
九宁悄悄白他一眼。
他哪里是要周家老实呀明明是说她必须待在他身边,他才会手下留情。
周五娘被送出鄂州。
送去一个十郎绝对找不到的地方。
她如在梦中,不敢相信周嘉行居然真的放了她。
“九娘,谢谢你。”
走的那一天,周五娘放开包袱,跪下给九宁磕头。
九宁骑在马背上,示意旁人扶起她。
周五娘足足磕了九下才起身,额头一片青肿。
“九娘,我看得出来,二郎是真心爱重你。”她走近了些,笑了笑,“你要是也喜欢他,好好待他,我是过来人,能碰到一个真心对你的人,太难了。乱世之中,能保住性命就得谢天谢地了,还能找到良人,一定得好好抓紧了,千万别松手。”
她叹口气,迟疑了一下,道“你不是周家人周家不是你的依靠,你提防着些,他们知道你是二郎心尖上的人,可能会利用你。”
九宁点点头,道“我心里有数。”
周五娘退后几步,看着马背上的九宁,前尘往事,一一闪现。
那些让她感到不齿的曾经,就如汹涌的江水一样,滚滚而去。
她眼圈通红,抬手抹抹发鬓,忽生感慨,道“我要是像你的那个女将军一样有本事就好了。”
又或者,她和十郎一样是个男儿,这样她就能走出宅子,和其他郎君一样凭自己的本事赢得宗族的尊重,而不是随波逐流,任人摆布。
“不久的将来,天下会太平的”九宁手腕缰绳,肩披霞光,周身笼了层淡淡的光,缓缓道,“到那时,大家都能过安生日子。”
周五娘忍不住畅想起来,笑着道“愿这一天早日到来。”
不远处,多弟扯紧手里的缰绳,冷冷地目送周五娘登上大船。
她不像九宁那么宽容。她巴不得周五娘继续倒霉下去。
注意到九宁的目光扫了过来,她立刻收起厌恶之色,挤出几点笑容。
旁边一声嗤笑。
多弟扭过头,怀朗骑着马,朝她靠近。
“你不喜欢周五娘”
多弟冷冷地道“难道你喜欢周使君巴不得周五娘离得越远越好,对吧”
不止周五娘,周使君还希望整个周家都离远些。
怀朗嘴角勾起,看着远处的九宁,话锋一转,道“贵主身份贵重,以后还会回到长安,郎主自然也要去长安你打算一辈子当侍女”
多弟不愿被周嘉行的人瞧不起,挺起胸膛,傲然道“贵主要提拔我当女官。”
怀朗眼神闪烁了一下,低声道“我要去一趟蜀地。”
多弟皱眉,没事和她说这些做什么
怀朗接着道“长安传来消息,迎接李曦的使团中,有一个病弱的青年”
多弟立刻反应过来,打断他,道“是李昭雍王要去接圣人回京”
“不错。”怀朗道,“雍王对李曦忠心耿耿,你猜,他亲自去接李曦,而贵主和郎主此刻都不在长安,鞭长莫及,长安那边会发生什么”
多弟脸上现出几分怒意。
长安那帮皇族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就骂娘,他们根本不感激贵主,还觉得贵主就应该救他们。如果雍王又使什么阴谋诡计,贵主之前冒着性命危险挣来的东西都可能被他夺走
怀朗小声说“所以我要去蜀地。”
他看一眼多弟,“我是郎主最信任的人,郎主的私事都交给我料理,你知道郎主为什么最信任我吗”
多弟看着他。
怀朗自问自答“因为我对郎主毫无保留,不管我听到什么,都会禀报给郎主知道,就算是我最亲近的朋友说的话,我也会如实告诉郎主,所以郎主身边的人不敢太接近我。”
他顿了一下,眉飞色舞,“不过他们也不敢太疏远我,我负责收集情报,他们怕我,又得讨好我,不敢得罪我。”
多弟扭头,看着远处的九宁,若有所思。
怀朗意味深长地道“有郎主扶持,贵主将来必定贵不可言。多弟,你没有出众的才学,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过人的本领,将来贵主身边肯定不会只有你一个女官。”
他下巴抬起,指指自己。
“郎主倚重我,年之内,没有人能取代我在郎主身边的位置。你呢”
多弟攥紧缰绳。
她也想成为九宁身边那个别人没法取代的、最重要的帮手。
但她会的其他人也会,而且比她做得更好
“我该怎么做”
她抬起头,目光坚毅。
怀朗暗暗点头。
是个聪明的。
难怪郎主不放心这个人。
“你可以和我一起去蜀地。”他轻声道。
多弟登时变了脸色。
不,她不会离开九宁,一天都不行
怀朗仿佛看懂她在想什么,幽幽地道“你得像炎延那样,为贵主立下大功,将来才有可能成为贵主身边最倚重、最信任的人。”
江风呼啸而过,多弟看着远处的九宁,咬一咬唇。
“我也去”
多弟要和怀朗一起去长安。
九宁得知这个消息,有些意外,又有些意料之中。
多弟不可能一辈子当一个卑微的侍女,她注定属于长安。
九宁叮嘱她“到了长安以后,先去找邓相公他们,别和太后起冲突。”
多弟恭敬应是。
九宁失笑,知道她看着柔顺,其实心眼特别小,除了对自己忠心以外,其他人只要妨碍到她,都可能被她记恨上。
她还偷偷列了份名单,从头到尾按照憎恨程度排列。
九宁假装不知情。当初为了确定周嘉行被彻底剔除出那份名单,她可是费了不少功夫,连撒娇都用上了。多弟哪里架得住她娇声娇气说话,当场赌咒发誓,说她永远不会对周嘉行不利。
现在,那份名单很可能又变长了
九宁收起玩笑之色,认真道“太后和朝中大臣虽然都没有实权,可他们在长安生活了很多年,宫中都是他们的耳目。你双拳难敌四手,身边没人帮衬,别为了一时意气和人争长短。”
多弟乖巧道“我都记住了。”
九宁摇摇头,含笑道“你就别瞒着我了,谁得罪你,你肯定要报复回来一般人也就罢了,长安局势复杂,个个都比我们聪明十倍,你小心点。谁欺负你,先记着,等我回长安,帮你做主。”
多弟脸有点红,小声道“我不会让贵主失望的。”
原来她做的那些坏事,贵主都知道贵主怕她对付不了太后,才没有正式授予她官职。
多弟紧紧握拳。
这次去蜀地,她一定要争口气,为贵主扫清所有障碍
分别的那天,九宁骑马送多弟出城。
在城外大道旁分开后,她拨转马头,朝江州行去。
周嘉行和她同行。
九宁没拦他。
天气晴朗,艳阳普照,城里道旁的积雪早就融化了,山间树木还被厚厚的积雪覆盖。
夏日如海浪一般随风起伏的松涛竹海被大雪冻住,成了林海雪原。
骑马走在林间,目之所及之处,都是一片白茫茫,恍若冰雪琉璃世界。
雪中萦绕着淡淡的松木香味。
九宁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马鞭,忽然扭头看周嘉行,道“二哥,像不像那次你送我回江州”
周嘉行轻轻嗯了一声。
九宁回头继续往前走,看到一处被积雪压得低垂的树枝,手又痒了。
一鞭子轻轻甩过去,积雪洒落一地。
这回她反应快,没被枝条拍到脸。
周围的亲兵想起她以前被枝条抽一脸雪水的事,都笑了。
连最不苟言笑的亲兵也不由得嘴角勾起。
周嘉行淡淡扫一眼左右。
众人一个激灵,感觉像有冰冷的刀锋从身上刮过一样,忙敛起笑意,低头,拨马快走几步,离得远远的。
美好的回忆是郎主和公主的他们这些人只能充当背景,不能掺和进去,尤其不能当着郎主的面笑
九宁嘴角轻轻抽了一下,白一眼周嘉行连别人的回忆他都要管,他可真是
她驱马走到周嘉行身边,手中马鞭轻轻捅一捅他肌肉线条流畅的大长腿。
“二哥,伤口还疼不疼”
周嘉行摇摇头。
她道“该换药了,停下来扎营吧。”
周嘉行这种时候特别顺从,唔一声,示意队伍停下。
他们在道旁一处背风的地方烧起篝火,架设毡帐,煮沸带的清水,医士过来为周嘉行换药。
九宁坐在一边,帮着拿东递西,打打下手。
周嘉行脱下里衣,光着上半身,肩背肌肉绷得紧紧的,因为药物刺激的关系,出了点汗,汗水薄薄一层附在晒黑的皮肤上,火光映照之下,像抹了油似的。
九宁双手捧腮,瞪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大大方方看。
一边看还一边挑挑眉,似乎在心里做出评价。
要不是亲兵站在一边守卫,周嘉行早就把她抓过来逼问了。
一双眼睛乌溜溜的,是满意她看到的,还是在心里暗暗发笑
医士满头是汗不是累的,而是为诡异的气氛给吓的。
在气氛变得更加诡异之前,一声尖锐的破空响声打破沉寂,羽箭咻咻而至,射穿毡帐,钉在地上。
亲兵立刻暴起,团团围在九宁身前,举刀,格开飞窜的羽箭。
九宁愕然,站了起来,这里已经到江州地界了,江州周家想让周嘉行认祖归宗,完全表现出臣服之态,谁敢在这里偷袭他们
周嘉行仿佛没听到外面传来的喊杀声,握住九宁的手,“待在这里。”
九宁短促地嗯一声,想了想,道“先别杀人,等查清楚再说。”
周嘉行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帐外的精兵们反应过来,立刻发动反击,羽箭嗖嗖声戛然而止,骚乱很快就平息下来。
“郎主,抓到了”
亲兵掀帘入帐,将一个双手捆在背后的人扔到地上。
那人瘦瘦高高,皮肤很黑黑得像块炭一样,一身劲装,袖子、袍角都破了,在地上滚了一下,一个挺身站起来,倔强地昂着头,怒视周嘉行。
周嘉行坐着没动,似乎完全没把对方放在眼里。
偷袭之人牙关紧咬,目光落到旁边的九宁身上,忽然呆住了。
九宁一脸莫名,难不成这人认识自己
她细细打量眼前黑得几乎看不出眉目的男子,终于从那倔强的神情中看出几分熟悉来。
“十一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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