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驿站, 继续往东行。
道旁山谷处渐渐能看到袅袅炊烟和沿着河流分布的村落。
曾经满目荒凉的乡村市镇也变了模样。冬去春来,田野里一片生机勃勃,男人穿着粗布短衣, 在田间耕作,妇人们带着孩子, 挎着竹篮, 散落于田野间, 一壁说笑,一壁采摘野菜野果,恍如太平盛世景象。
李昭骑在马背上,看着那些光着脚丫子在田野阡陌间奔跑笑闹的孩童,愣了许久。
不久前, 这里破败萧瑟,田地早就荒废,小径长满杂草, 方圆十里都不见人烟。
如今, 流离失所、饱经忧患的百姓重新回到他们的家园,他们勤劳耕作,安心生产,仿佛近百年的割据战乱已然结束。
李昭不由得想起九宁给他的那本武宗札记, 上面记了这样几句话战无前敌, 将帅乐也;四海宁一, 帝王乐也。
帝王以天下为家。
然而, 这天下, 又到底属于谁呢
扑面的春风柔软湿润,带着新鲜的泥土腥气,他们顺着小道走进村子。
他们一行人虽然刻意掩饰了身份,但只看他们骑的马和身上衣着就知道非富即贵,村中里正亲自迎出来,请他们去村子歇脚小憩。
李昭下马。
走过村口的时候,看到石碑上贴了布告,许多光着脚的农人站在石碑前大声讨论着什么。其中一人站在布告旁,手指着布告上的字,一句一句向众人解释布告上的内容。
他淡淡扫一眼石碑。
朱鹄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村中有人识字”
太平年间乡间识字的人都是凤毛麟角,更何况这种兵荒马乱的年头。
里正笑着解释道“他不是村子里的人,是官府派往各乡宣读诏书的诏书郎。最近刚刚颁布了新的田令,这十里八乡的诏书都是他贴的,他每到一个村子就会召集村子里的人宣读诏令,我们有什么不懂的都能问他。今天这份诏令昨天就贴好了,村子里的人还有很多不懂的要问他,他在村子里住两天才走。”
“诏书郎”
亲随们对视一眼,嘴角一扯,都觉得这个称呼很滑稽。
李昭却没笑,问里正“官府为什么要设诏书郎”
里正只略微识得几个字,肚里没有多少墨水,憨憨地答道“因为我们看不懂诏书啊”
众人怔住。
里正絮絮叨叨,说起以前的事。
村人们大多没读过书,连契书都看不懂,更别提文绉绉的诏书了。以前地方官员根本不会顾忌到这一点,每次颁发政令都是一大堆文书,连镇上的读书人都只能看得半懂。有时候为了利益需要,官员还利用这一点钻空子。比如朝廷的本意是减轻农人的负担,因此颁布政令,地方官故意曲解诏书的内容,反而以此为据压榨农人。
因此很多时候朝廷颁布的政令根本没有得到施行。
现在官府专门从各个州县挑选读书识字、腿脚勤快、能听说方言的文人担任诏书郎,专门负责在各个村子间传达解释朝廷不久前颁布的田令。
那田令据说是由长公主亲自撰写的,简洁明白,没有一大串歌功颂德、文绉绉的废话,全文几乎都是连孩子都听得懂的白话谁能得多少田地,该交多少税,期限是多少,如果有特殊情况怎么减免等等,全都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方官员没法再利用诏书耍花样或是弄虚作假。只需要诏书郎一字一字念给农人们听,大多数人都能听懂,而且还能记住。
“可别小看诏书郎,都是读书人呢”里正感叹道,“听说这些诏书郎是各地推举的人才,长公主这是在历练他们,再过一年,他们都要入朝为官呐”
众人表情各异,再次看向那个站在石碑向和农人说话的读书人,那人看起来很年轻,才二十多岁的样子,看面相,应当是个没吃过苦头的富贵郎君。
他们没敢说话,视线不由自主汇集到李昭身上。
李昭脸上神情平静,问里正“各地推举的人才,可是制举朝廷重新开制举了”
里正摇摇头,笑道“不是制举,不过制举确实重新开了。这些读书人是各地官员推选送去长安的,长公主下令,说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要各地官员推举人才,不拘是什么人才,只要有所长,都能推举,每个人都得推举一个,如果推举的人得到重用,有不少赏钱哩”
说完,他嘿嘿一笑,眉飞色舞。
“我有个从侄,大字不识一个,什么本事都没有,一直吊儿郎当的,就因为地种得好,也被选上去了”
他又啰啰嗦嗦了一大车话,看一眼李昭几人,笑道“诸位郎君一看就是体面人,眼下世道太平了,咱们这儿不会再打仗了,郎君们也该去试一试,官府正在招募人才呢”
朱鹄含笑谢过里正,给了他点赏钱,想打发他走。
李昭挥挥手,眼神制止他,让里正继续说下去。
里正背井离乡多年,终于回到家乡,心情激荡,又见气度不凡的李昭愿意听自己说话,愈加收不住,兴奋地讲起他们回乡以来的事。
长公主颁布了新的田令,每个愿意回乡的人都能得到土地,不分男女老少,也不分户籍,而且税收减免,还命各乡、里、村组社,修路铺桥,建房筑屋,出工的人可以免除劳役,这一下流离在外的人都带着家人回来了。
一来家乡是根,只要不打仗,他们还是愿意回到家乡。二来回乡不仅能得到土地,减免赋税,还能以工代役,不回来的是傻子
还有一点,家乡应该不会打仗了。
里正说到最后,目光炯炯发亮。
虽然南北还未统一,河东李司空和周使君还在对峙,南方仍然是各地为政的割据状态,但只要朝廷保证他们有地种,那他们还能活下去。
远处传来孩子的欢笑声。大人们扛着锄头、铁锹从田间归来,聚在村头大声商量春耕的事,小孩子围在一边玩耍,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李昭站在一株盛放的桃树下,听着那些孩童们天真欢快的笑声,出神了很久。
里正留李昭他们吃饭。
朱鹄正要拒绝,瞥见李昭的神色,没有出声。
他们留了下来。
当晚,各家送来菜肴。这是村里的规矩,有贵人经过村子,各家各户都会送来自家最好的菜蔬,这样等贵人走的时候大家都能分到赏钱。
李昭吃了一顿乡间饭菜。
在村子里短暂修整,第二天下午,他们离开村落。
李昭带着李曦拐进一条人迹罕至的岔道。
夕阳西下,群山幽谷染了一层灿烂金辉,宿鸟归巢,拍打着翅膀飞过他们上空。
这些天罕见的一直保持沉默的李曦抬起头,望着沉沉暮色笼罩的山谷,道“阿弟,这不是回长安的路。”
李昭停了下来,“对。”
这确实不是回长安的路。
李曦看他一眼,问“你想做什么”
李昭凝望沐浴在璀璨夕晖中的大好河山,眼里仿佛有笑意沉浮。
“阿兄,有件事,是我错了。”
李曦诧异。
李昭低头,武宗的那本札记就在他胸前衣襟里贴身放着。
也许不止一件事错了。
他叹口气,“我不该逼阿兄和我一道承担所有,既然阿兄不愿意那便离开吧。”
李曦瞪大眼睛,握着缰绳的手抖了几下“你什么意思”
李昭没有看他,“我的意思是,阿兄可以走了,以后你不是李曦,不是皇帝,不是我的兄长,你可以当一个普通人,去一个太平的地方,当一个衣食无忧的田舍翁,平平安安度过这一生。”
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的话,李曦惊呆了,嘴巴张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神智,“你疯了我倒是想当一个普通人,我能吗”
李昭没有说话,摆摆手。
朱鹄拨马上前,取下一只酒囊,递给李曦。
李曦神色骤变,看着那只酒囊,一脸惊恐之色,一扯缰绳,想控马转头。
朱鹄伸手,牢牢扯住缰绳,迫使他留下。
李曦脸上血色全无,哆嗦着道“你、你疯了我不想陪你死”
酒里肯定有毒李昭就是个疯子他肯定不会就这么放自己离开,不然他为什么辛辛苦苦来蜀地接走自己李昭这是想毒死自己
他不想看到改朝换代的那一天,要抓着自己和他一起赴死
李昭扭头,看着李曦。
“阿兄误会了。”
李曦声音发颤“酒里有毒这一路上朱鹄一直带着酒囊,却一口都没喝过,你想毒死我”
李昭没说话,拨马向前几步,拿走朱鹄手里的酒囊,扒开塞子,仰脖,酒液入喉。
他不习惯这样喝酒,咳了几声,抹抹嘴角。
“酒里没毒。”
李曦不自在地咳嗽两声。
李昭笑了笑,撒开酒囊。
哐当一声,酒囊坠落在沙地上,酒液汩汩而出,洒落一地。
李昭喃喃道“我只是想在临别前和阿兄喝杯酒”
李曦脸上现出尴尬之色,看着地上干瘪的酒囊,忽然明白过来,猛地抬起头“你放我走你呢”
李昭面上微微含笑,“我自然是回长安去。”
李曦看疯子似的看着他“你疯了这样回去,你会没命的”
李昭一笑。
“我本来就活不久,早点死,晚点死,没什么不同。”
他将取代李曦,以末代君王的身份回到长安,带着最后的尊严与骄傲,慷慨赴死。
九宁会善待宗族,善待天下百姓。他死了,她和周嘉行之间才能没有隔阂、没有猜忌地开启一个崭新的时代。
天下不是他们一家的。
他望着沉入群山间的夕阳收起最后一束晖光,缓缓道“朱鹄他们会一直保护你,送你去安全的地方,他们不会背叛你。阿兄,你走吧,不要回头。”
李曦看着李昭,神情怔忪。
兄弟俩沉默地立马山道旁,身影几乎和暮色融于一体。
半晌后,李曦一个字没说,拨转马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朱鹄和其他亲兵双眼赤红,目中含泪,下马,朝李昭叩拜,“大王珍重。”
李昭没说话,轻轻颔首。
朱鹄忍不住哭了出来,抹抹眼角,翻身上马。
随从们簇拥着李曦,慢慢走远。
李昭手挽缰绳,望着兄长离开的背影,神色平静。
漫山遍野被晚霞镀上一层妖娆的胭脂色,寒星浮起,山间刮起凉飕飕的夜风。
山道远处,树丛背后一阵窸窸窣窣声响。
多弟拨开挡住自己视线的花枝,小声道“雍王要放李曦走,贵主就猜到会这样。”
九宁又陆陆续续派人送来几封信,信中告诉她,如果李昭带着李曦一直往东走、想去投靠李元宗,那么务必要把人扣住。如果李昭只身回长安,那就不必多管。
她和怀朗一直在追查李昭和李曦的行踪。前些天他们终于找到李昭一行人,因怕打草惊蛇,没有惊动他们,远远缀在后面。
多弟记得九宁的嘱咐,不管李曦的死活,只要保住李昭就行。
李曦不会对他们造成任何威胁,即使他落到其他人手里也一样。杀不杀他都不要紧。
但眼下李昭要放李曦离开,多弟还是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就这么放李曦离开,还是偷偷把人扣下。毕竟是曾经的一国之君。
一旁的怀朗眼神闪烁了几下,道“既然雍王这么识时务,贵主也不会赶尽杀绝,只要留下雍王一人,足矣。”
多弟点点头,给身后的人做了个手势。
众人应喏,从藏身的地方走出。
山道另一头,李昭身边只留下两个亲兵,目送李曦远走后,拨马下了山坡。
多弟就等在路边。
李昭看到多弟,神色不变,似乎早就知道她一直跟着自己,“长公主回长安了”
他了解九宁,只要他和李曦不妨碍她,她不会赶尽杀绝。所以她会默许他放走李曦。现在她应该也在赶回长安的路上。
多弟颔首。
李昭看向怀朗,两人脸上都不动声色,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
“回长安罢。”李昭轻声道。
多弟示意亲兵们跟上。
他们慢慢走出小道,回到宽敞的官道上,踏上返回长安的路程。
是夜,他们在一处背风处扎营休息。
多弟守在李昭的营帐外,几乎是寸步不离。
夜已深,隐约有零星的蛙鸣声。
多弟坐在火堆前打盹。
一阵脚步声靠近,她惊醒过来,抬起眼帘。
怀朗站在她面前,朝她咧嘴一笑,“好了,你去睡罢,我来守。”
“小心点。”多弟嘱咐他一句,转身走了。
怀朗目送她走远,叫来其他亲兵代替他,走到营帐前。
里面传出本该睡熟的李昭说话的声音“进来罢。”
怀朗举步走进去。
帐中没有点灯,李昭一身宽袖袍服,端坐在黑暗中,面前放着几只打开的黑漆螺钿宝匣。
“你是周使君的人。”
怀朗站着,手放在佩刀刀柄上,道“正是。”
李昭垂眸,“周使君想杀孤”
九宁不会杀他,但周嘉行可不会手软。
怀朗没说话,缓缓抽出佩刀,刀刃薄而锋利,月光从帐顶漏下来,落在刀刃上,折射出一道冰冷寒芒。
李昭一动不动,道“周使君爱慕长公主,杀了孤,要如何向长公主解释”
怀朗狞笑,“这个不劳大王操心。”
李昭淡淡道“我已拟好一份诏书,阁下可愿代孤送至周使君案头”
怀朗皱眉“什么诏书”
李昭手指轻敲那几只螺钿宝匣。
“孤亲笔撰写的檄文。”
怀朗外粗内细,闻言,眉峰皱起,收起佩刀,走到李昭面前,拿起那份诏书看。
饶是心里已经猜到,他还是脸色大变,眼睛里燃烧起兴奋的光芒。
檄文确实是李昭亲手写的,他以雍王之名,代李曦斥责李元宗老奸巨猾,早有不臣之心,命他即刻进京,否则发兵前去征讨。
这份檄文公布出去,李元宗根本不会搭理,其他节镇也不会把这份檄文放在心上。
随着那帮称帝的流民流窜至桂州而且规模越来越大,又先后有几地军阀自立为帝,江东以及沿海一带的节镇比较含蓄,没有称帝,不过他们和称帝的军阀互通婚姻。
眼下还承认李曦身份的人不多了。
但是有了李昭写的檄文,周嘉行攻打李元宗就算师出有名,还未开战,先占了上风。等九宁再公开支持他攻打李元宗,那天下节镇都得站在他们这一边,因为他们若帮李元宗,就成了谋反。
李昭眼睫低垂,等怀朗看完檄文,道“孤不会阻拦周使君,等孤回到长安,任他处置。长公主和孤曾立下盟约,时至今日,孤生死都在他人之手,周使君自然无需顾忌孤,不过总得顾虑长公主一二。”
他应当死在长安。
怀朗沉吟了片刻,收起那份檄文,“大王果然是聪明人。”
李昭笑了笑,笑容讥讽。
怀朗躬身退出营帐。
走出几步后,他脸上的笑容瞬时凝住,嘴角一挑,扬起一丝邪气的笑。
郎主若真想杀李昭,就不会因为李昭的识时务而动摇,李昭以为他这样做了,郎主就会放手吗
不会。
郎主只对九娘一个人例外。
他走到火堆旁。
黑暗中,几个快如鬼魅的身影从林子里钻出,疾步窜至他身旁。
他神色冷凝“办好了”
亲兵点头,“他果然怀疑雍王,掉头往河东去了。”
怀朗笑了笑,一口雪白牙齿,冷森森的。
李曦多疑,而李昭的那个忠仆叫朱鹄的,心里更忠于李昭,对李曦曾利用他绑走九宁的事耿耿于怀。
他早已经将李昭和李曦身边留下的这些忠仆摸得透透的,知道怎么不着痕迹地挑拨他们,煽动他们。
李曦不会如李昭所想的那样往西走,他会转头去河东。
这才是怀朗北上的真正目的。
让李曦死在河东军手上。
李昭的檄文固然有用,但有什么比李曦死在河东更能激起民间百姓对河东李元宗一家的憎恶呢
李元宗老谋深算,嚣张这么多年都能忍住不动手,自然不会杀李曦。
可惜,他有很多野心勃勃但是谋略不足的儿子。
郎主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人。
篝火熊熊燃烧,火光映在怀朗那张胡子拉碴的脸上,他眸中闪烁着冰冷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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