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秋出现在四海楼门口的时候, 已经有人在那里等着了, 是个看起来十分机灵的小厮, 见了郁秋便行了一礼“可是永兴侯府四姑娘?”
得到肯定回复后便是一笑,立刻将人引了进去,郁秋抬眸扫了周围一眼, 四海楼的大堂里已坐了不少人,有的在喝茶闲聊,有的在听着说书人讲古,空气里茶香氤氲, 竟是与往日一般无二的待客景象。
她眸色微冷,魏昭此人果真胆大得很, 光天化日下和贵女私相授受,也丝毫不找个僻静的地方,他倒是坦坦荡荡了, 岂不知此事若传了出去, 女方可还能有名节在?
幸好,她没打算扒着这么个混蛋。
郁秋上了二楼雅间, 门口有个侍卫模样的人在守着, 应该是早就得了吩咐, 见了郁秋也不拦, 直接开了门让她进去, 只是跟在郁秋后面的兰草被拦了下来。
“姑娘。”兰草有些忐忑不安的叫了一声, 因为郁秋没告诉她, 她也不知道郁秋这一趟出来是私会外男的, 这会儿心里紧张得要命,万一要是有什么,十个她也得没命了。
郁秋回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在这里等着,不会太久。”
雅间挺大,有个绣着山水的屏风搁着,里面摆了张长炕,上面还小桌子,不像是一般的茶楼雅间,倒像是寻常家宅里的休息室。
然而年轻男人却没做在炕上,而是站在了不远处的窗前,隐隐还能听到楼下的喧嚣声已经四海楼外的人来人往的闹市盛景。
那人负着手,长得倒是挺高,脊背挺得笔直,穿着紫色长袍,只是身形仍带了几分少年式的单薄,看起来年纪很轻,至多不过十八九岁。
想是听到了郁秋进来的动静,他转过身看了过来,长眉入鬓,面白如玉,鼻梁高挺,五官比较深刻,带了些异域的立体感,郁秋知道,这是因为魏昭的母妃丽妃是西域进献的贵女,魏昭显然很像他的母亲,看起来秀丽非常,只是眉宇间的那股矜傲之气,让人无法错辨他的性别。
他一笑,便带了丝风流意味“你来了。”
语气竟有些温柔缱绻的味道。
郁秋摘下了面纱,露出化过妆后显得有些憔悴的脸,一双眼看着他,神色似乎有些怔忪。
魏昭却仿佛没注意到一般,走到炕桌那边坐下,慢悠悠的拿了个糕点咬了一口,又看向她“今日的时间很多,四姑娘不妨先喝杯茶,这里的碧螺春清香袭人,倒还能入口。”
郁秋回过神来,咬了咬唇,贝齿微露,状似迟疑。
魏昭漫不经心的抬眸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无趣“怎么,连陪本皇子喝杯茶的功夫也没有吗?”
“七殿下要喝茶,自然能找到更好的人相陪,臣女今日过来,是……是想问殿下一句话的。”
魏昭看了过来,郁秋似乎有些被他的目光所慑,身形颤了一下,手微微收紧了握成拳,似乎在给自己鼓起勇气。
“日前我……臣女刚刚失去了一个孩子,想求殿下一句准话,那日下令要去掉胎儿的……可是殿下亲口所言。”
魏昭似乎没想到她会问出这样一句话来,脸上神色微变,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他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重新坐得端正了些,开始泡起茶来,那热气袅袅升起,茶香渐渐弥漫开来。
魏昭给自己到了一杯,白瓷杯子莹白,碧螺春茶水澄碧,泡茶人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此景几可入画,他轻轻抿了一口,方才道“四姑娘冰雪聪明,应该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言下之意,就是郁秋问了不该问的话了。
魏昭确实有些生气了,他很清楚这个女子想要什么,白送上门来的美人,他自然没有推拒的道理,只是,但凡她聪明些,也该知道那个孩子是绝不能留下的。
可她不仅想偷偷留下,甚至还想更进一步,这就实在有些不知趣了点,所以他才让人带了话过去,想要进皇子府可以,必须把孩子打了。
任谁都能看出里面的原因,他可以留下一个女人,却不可能留下一个招惹未婚贵女私相授受,珠胎暗结的把柄。
孩子如今既然已经打掉了,他也同意了接她进皇子府,双方各得其所,他实在不明白,这女人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不识趣,这个时候还问这种话。
他说完这句话,已经是明着敲打她了,毕竟是要进府当他的女人了,总不能一直这么蠢。
可是却发现,那女子竟迟迟没有再说一句话,魏昭心中微动,抬头看向对方,脸上原本略带嘲讽的表情忽然一滞。
郁秋哭了。
郁家四姑娘的确是个美人,美人落泪,如梨花带雨,便是魏昭这样凉薄的人,也不免起了几分怜意,便觉得哪怕这是在演戏搏他怜惜,这样的一个美人,也值了。
他站起来三两步走了过去,一把把人扯进了怀里,手指轻挑着她的下巴,近了看,小姑娘肌肤白嫩剔透,五官更是让人惊艳。
他唇角微微上扬了些,声音略带安抚的说“罢了,是我说错话了,你若是想要孩子,以后有的是,就当这孩子和我们无缘。”
他这话,已经算是给了她承诺,日后至少会再给她一个孩子。
魏昭自觉这样的补偿,自己已经足够宽厚了。
可郁秋却按住了他的手,那只手肤如凝脂,指节如葱般纤细白嫩,但力道却出乎意料的有些大。
“殿下的意思,臣女已经懂了。”
魏昭脸色略缓和了几分,却不想下一刻又听郁秋继续道“恕臣女没有福分,无法再侍奉殿下。”
她缓缓跪了下来。
这个皇权当道的时代,有些东西不能不放下,至少这一刻,她很清楚魏昭已经被她触怒了,若是他想杀她,此刻,她也是没有任何办法反抗的。
魏昭神色不变,甚至有几分慵懒,他也不说话,定定的看着她垂头跪在那里,缓缓走回了座上,“郁四,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重新走到她身边,手指轻触到她的脸,那上面犹带着泪痕。
“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不侍奉我,想到哪里去?”就算他只把她当做玩物,可也是他的女人,断没有再让她嫁人的道理,何况“你如今的身体,永兴侯府还敢把你嫁给谁?”
“不敢承殿下恩情,臣女自知罪孽深重,落到这一步,纯属咎由自取,只求殿下放我离开,日后青灯古佛,了此一生,也算为我那无缘见面的孩儿祈福。”
她提起那个孩子,魏昭的心不仅没软,反而更冷了几分“你威胁我?”
“殿下。”她扯住了他的衣袖,泪眼朦胧的抬头看他,脸上是心如死灰的悲哀,魏昭看着她这样的脸,心里方才松了几分。
但她所提的要求,实在太出乎他意料了,他以为她是想借着那个失去的孩子得他怜惜,好更进一步笼络自己,可如今看到她这一双眼,魏昭却恍惚有些动摇了。
这个女人……似乎是认真的。
“臣女……臣女心中本不该有怨,可是孩子毕竟是我腹中的一块肉,血脉相连,失去他,臣女实在放不下,您千金之躯,想要的女人哪个不能得,臣女不想怨恨殿下,可也,不想再侍奉殿下。”
她闭着眼,泪水滚滚而落,魏昭呼吸一窒,总算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说不想恨他,却不是不恨他。
她居然敢恨他,是因为觉得他杀了那个孩子吗?
魏昭的手不自觉的收紧了。
可她说得这样坦诚,倒是让他无所适从,何况她如今这样惨淡,他要是再说什么,岂不跟个逼良为娼的恶棍一般。
魏昭心里不太舒服,可又不想就这么放过她,哪怕这女人在他心里可有可无,但是,这样无声的抗争,却让他感觉到了真正的冒犯。
一个孩子罢了,他都承诺会给她一个,难道还不能满足吗?
他冷淡的扯了下唇角,“你可想好了,不后悔?”
女子抬头看着他,眼中犹带水汽,却澄澈一片,眸中清晰的倒映出他的身影,居高临下。
她放开了扯住他衣袖的手,稳稳的磕了个头,声音略带沙哑,却十分坚定“求殿下成全。”
魏昭的眼眸转冷,沉默了许久才道“如你所愿。”
他冲门口的人喊了一声,“杜九,送客。”
侍卫开了门,郁秋连忙侧过身擦了擦脸,唇角掩在衣袖下,微微上扬了下,心里蓦然松口气,成了!
郁秋带着兰草出了外面,小厮把她们送下楼,马车正等在门外。
郁秋忍不住往上面的雅间抬头看了一眼,不想那魏昭也在楼上正看着这边,四目相对一瞬,郁秋冷静的收回了视线。
魏昭不自觉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那年轻的姑娘神色清冷,视线相对的时候,他竟真感觉不到一丝情谊了。
女子的心,原是这般易变的吗?
他还记得上个月的那一晚,她寻到机会到他面前,那副含羞带怯的模样,却又胆大的自荐枕席,要说里面有七分是演的,至少也有三分是真的。
可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刚刚那一霎那,她看着自己的时候,那目光竟是十分漠然。
魏昭喝了口茶,甘甜的茶水此刻竟多了一丝莫名的味道,他看向站在旁边的杜九,突然问了一句“孩子对于女人来说,有这么重要吗?”
其实心里早已知晓,就算是真的很重要,可是对于那种心里只有算计和利益的女人来说,孩子再重要,也重要不过她们自己。
就像他的母亲丽妃。
杜九没想到自己主子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他呆滞了一下,反应过来,魏昭应该是因为刚刚的那个郁家四姑娘而牵动了心绪了。
杜九想了想,有些欲言又止。
魏昭看出来了,道“有什么话直说就是,怎么还吞吞吐吐的。”
杜九组织了下语言,才道“属下听为四姑娘诊治的大夫说,郁四姑娘她……她伤了身子,日后可能难以再孕了。”
魏昭手上拿着茶杯的动作一顿,许久才放下来。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送郁秋离开的马车早已不见踪影。
魏昭心里莫名多了一丝烦躁。
半晌之后,杜九才听到魏昭再次开口的声音“让人看看她后面去哪,如果她离开侯府,想法子送她点银子。”
“啊?”这吩咐显然来得有些莫名,杜九不明所以“殿下若是想送四姑娘东西,待她进了皇子府,再送也不迟。”
毕竟这样的美人,他相信自己主子也不是无动于衷的,何况四姑娘不是就要进府了吗,日后再赏她东西,不是方便很多,可杜九却发现,自己才说完那句话,魏昭的脸色好像黑了许多。
“她不会进府了。”魏昭没理会杜九脸上疑惑的神色,只是道“让你做你就做。”
“是,属下知道了。”
杜九连忙躬身应下,也不敢再问了。
郁秋可不知道她离开后发生的事,但这一次出门,她算是拿到了魏昭的准话,既然他肯放她离开,而老夫人那边她也已经说服了,那现在基本算尘埃落定,她也没必要再在侯府多待了。
于是回到永兴侯府的郁秋,毫不犹豫的叫兰草给她收拾起东西来,自己则先去见了老太太。
老夫人年纪大了精力不济,这个时间正在休息,郁秋在慈安堂外间等了好一会儿方才被允许进去。
没等她说话,老夫人已经从她的脸上看出了结果了,悠悠的叹了口气“你这是办妥了?七殿下允了?”
郁秋点了点头。
老夫人心里有些意外,却又觉得情理之中,也不知为何,自那晚郁秋和她说了自己的决定之后,她本是不信的,可看到她那样坚定的眼神,便知道自己拦不住她。
如今倒好,既然七皇子都允了不接郁秋进府,她们这些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便问她“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郁秋道“孙女这些年在府里锦衣玉食,却未曾回报分毫,如今又闹出这样的丑事,实在无颜再留下,祖母若疼孙女,不拘给个庄子或者什么,让孙女有个安身之处,孙女愿为郁家上下祈福,改名换姓也罢,绝不再带累侯府名声。”
老夫人见她说得诚恳,便摆了摆手,随即让钱嬷嬷带了个小箱子递给了郁秋。
郁秋本来只想早点从侯府脱身,因为她知晓以她如今这个身份,如果不进魏昭府里,这侯府也是容不下她的,所以唯一的选择就是离开,原主这些年也攒了些体己,日后哪怕寻个小庄子,她也有把握赚点钱安身再图其他。
可没想到,她不过稍微示弱了下,老夫人竟起了怜惜之情,主动给了她一个庄子。
“这地方离京里不远,却也不近,庄子上下几十口的人,卖身契也给你了,你且安心待着吧,我只望你日后别后悔今日所为。”
郁秋没有拒绝老太太的好意,跪下来诚诚恳恳的给她磕了个头。
郁秋要走的事,终究瞒不过侯府的其他人,最先反对的就是永兴侯爷,他虽然厌恶这个侄女刻意攀龙附凤,败坏了府里其他姑娘的名声,可是郁秋能成功攀上七皇子,他心里便存了几分高兴。
毕竟他们虽是侯府,可老侯爷去后,他能力平平,朝堂上也没几个能帮上忙的兄弟,嫡亲的弟弟还是个只晓得混日子的废物,永兴侯心里也发愁,尤其是侯府下一代里男丁稀少,他儿子虽已经请封了世子,可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的两个儿子也是不怎么成才的,他弟弟更是一个儿子都没有,以后指不定还得从他这边过继一个,侯爷心里也是烦躁得很。
因此哪怕郁秋以不光明的手段上位,可只要她进了皇子府,哪怕只是个侍妾,日后若能得几分宠爱生个孩子,就算当不了正室,一个侧妃的位子也是少不了的。
可谁知道,这已经板上钉钉的事,居然也能闹出变故来。
永兴侯爷简直要气死了,感情之前都白白费了功夫,这都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然而没等他想出什么教训四丫头的法子,他老娘居然发了话,直接把四丫头发配的城外的小庄子去了。
她既已做了安排,永兴侯是个孝子,自然也不敢忤逆老夫人的决定,只得郁闷的把事情都丢给自己夫人处理了。
郁秋确定没法进皇子府后,永兴侯府里的其他人多是幸灾乐祸,郁秋光是收拾东西这两天,就来了好几拨人来看,三房的三婶和她女儿郁婧,大房的长女郁妍已经出嫁,倒是庶出的郁夏和她的郁秋的嫡姐郁媛都来找过她,不过她们多是落井下石看笑话来的。
期间以郁媛为最。
她原本还担心着郁秋进了皇子府,日后若是出了头会不会报复自己呢,现在可好了,郁秋得了七皇子的厌恶,直接就进不了皇子府了,那还有什么可说的,看她倒霉,郁媛心里就高兴得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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