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行舟醒来时,四周围了很多双眼睛,正眼也不眨地紧张盯着他。
他一睁眼,所有人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最前面的言芯大松一口气,替他拔掉手上的预留针,道“太好了,方医生,你终于醒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方行舟的目光滑过或多或少有些熟悉的面孔,发现自己躺在全然陌生的房间里,像医院的icu病房。
记忆混乱得厉害,他尝试起身,可四肢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气,头也阵阵犯晕。言芯伸手去扶他,问“是想坐起来要不要喝点水”
方行舟发出一个肯定的音,嗓子干得发哑,在言芯的帮助下勉强靠上床头。
有人递过来温水,带着淡淡的酸味,似乎加了维生素在里面。方行舟喝掉大半杯,努力压住心里的恶心,试图从乱成麻的记忆里找到线头。
言芯弯下腰来,把两根手指伸到他面前“这是几”
方行舟肯定道“二。我脑震荡了吗”
言芯“比脑震荡要严重一点。行舟,你现在还记得什么”
方行舟思索片刻。
他只记得自己深夜接到会诊电话,急急赶到医院,遇到了情况非常诡异的患者,然后
头开始剧烈的疼痛。
言芯见他皱眉,伸手帮他揉了揉太阳穴,道“我来帮你梳理一下。你被发狂的患者咬破了动脉,让自己的研究生打电话给陆先生,接着经历了一场特殊的手术,虽然身体情况稳下来了,却不幸被寄生虫寄生。”
在言芯耐心的引导下,他终于找到了一点头绪,记忆开始飞快复原。
乱成麻的大脑首先想起来的,竟然是化身成“水母”的那一长段幻梦。
方行舟沉默许久,手掌在被子下握成拳,抬头看了一眼时间,发现自己昏迷了整整两天。
他开口“虫子取出来了”
言芯笑眯眯地看着他,道“是的,手术非常成功。”
“陆见川呢”
言芯面不改色“他把虫子吃掉之后还处于消化状态,正在其他房间静养。”
这句话里明显有太多破绽。
心脏开始不安地跳动,方行舟眼也不眨地看着言芯,后者心虚地将视线移开,转移话题道“行舟,你再好好休息一下,我去帮你调药。”
说着,他转身想逃,却被方行舟握着手臂不放。
“陆见川在哪里”他问。
言芯“这个,咳,我也不是很清楚。”
这句话的可信度实在是太低了,言芯自己都说得没什么底气,方行舟自然也不信。两人对峙片刻,方行舟没有为难他,只道“言医生,等会我能在异研所里转转吗”
肯定不能。
不过言芯并不清楚陆见川二十年前的过往,也不理解水母到底在试图隐瞒什么。在他看来,方医生作为孩子的另一个父亲,迟早要接受真相。
所以,他并不介意方行舟在所安全区域里晃荡,最好晃着晃着“一不小心”到了某个紧闭的房间里,再“一不小心”看到怀着宝宝的水母先生。
这样就不用他辛辛苦苦替陆见川打掩护,毕竟怪物家属的气场实在是太冷了
言芯露出和蔼的微笑,亲切地握住方行舟的手,道“当然,你是我们的贵客,欢迎你在安全的区域内参观,但要等到你的病情再稳定一下。”
方行舟点点头,把手松开“谢谢。”
言芯逃也似地离开病房,剩下几位陌生的医护人员照看他。方行舟靠着床头坐了一会,打开手机,看到陆见川的定位和自己的位置重叠在一起。
是楼上,还是楼下
他看了一会,干脆直接拨了电话给陆见川。
本以为不会接通,没想到那头很快就把电话接了起来。陆见川的声音听上去很别扭,像是第一次学习人类语言的怪物。
“舟舟,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头还痛吗能不能吃得下东西”
方行舟“你在哪”
陆见川故作镇定地笑了起来,道“我在帮李警官处理一点事情,很快就回去看你。”
“”方行舟叹气,“你跟言芯都不对一下口供的吗”
陆见川一顿,声音明显慌张了起来“啊什、什么口供”
方行舟沉默两秒,忽然没头没尾地道“我一直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直到前几天被虫子寄生,才隐隐猜到一点,但仍然不是很确定。”
陆见川“”
“老婆,”他努力笑了笑,“你刚刚醒过来,是不是记忆出现了什么问题”
方行舟没说话,许久后温声道“或许是吧,好好休息,我也要再睡一下。”
陆见川松了一口气“嗯我会尽快回来,不要想哪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太劳神。”
方行舟挂断电话。
他喝了半碗粥,感觉身体状况在逐渐恢复,找借口离开了病房。
他所在的地方应该是异研所的研究区域,旁边连续几个房间都是实验室,偶尔有身穿奇怪的防护服、戴着口罩和眼镜的工作人员从他身边经过,也只是看他一眼,并没有阻止他在附近乱晃。
方行舟走到走廊尽头,光明正大摁了电梯,然后抬头看向角落里的摄像头。
正对上李旋投向监控屏幕的视线。
李旋愣了一下,看着方行舟走到电梯里,却没有立刻摁层数,而是又一次望向摄像头,似乎在询问他的意见。
李旋“”
方行舟是编外人员,按照规定,当然不能在异研所里面乱逛。不过陆见川属于编内。
作为编内重要成员的家属,嗯,探亲还是允许的。
李旋果断地替他摁亮最底的楼层,以免他一层一层找下去,不小心闯进危险区域。
方行舟对着摄像头露出笑意,打开手机,看到他和陆见川之间
的距离随着电梯的下降而越来越近,等电梯“叮”地一声停稳时,他们之间已经只隔了十几米。
电梯平稳地划开。
外面只有一条光秃秃的走廊,四面墙上装满了软红外线摄像头,方行舟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幽香,浓郁到甚至有些发腻。
呼吸在香味中收紧,他的目光落在巨大无比的金属门上,确认幽香是从门缝里渗出来的。
方行舟抬起脚,安静地朝着门走过去,听着极轻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心跳莫名越来越快。
寄生带来的后遗症还没有完全消失,他的大脑时不时陷入混乱。恍惚间,他似乎又进入了那个没头没尾的幻梦里,化身成“水母”,被人从水坑里小心捧起。
他又一次清晰地听到了命运齿轮转动的声音,分不清是来自记忆还是来自现实,悠远神秘,搅动人与神的两条平行线,将它们紧密地缠绕到一起。
方行舟在门口停下脚步。
四周过分安静,他深深吸气,太阳穴隐隐作痛,属于人类的直觉一直在疯狂报警,提醒他里面藏着极度危险的什么东西,哪怕只是打开门看上一眼,也足够让他付出无法承受的代价。
但不属于人类的那部分直觉,在急切地渴望着将这扇门打开,去确认怀孕的爱人和未出生的孩子是否平安,有没有在战斗中受伤。
方行舟把手放在开关上。
这扇门要经过指纹和瞳纹的双重确认才能打开,一识别到方行舟的指纹,指示灯很快亮起了红色,发出“滴滴”的警报声。
房间里面,正低落无比的怪物被警报声惊动,立刻盘旋起来,几十双眼睛同时看向大门,脑花轻轻颤动,然后精准地从空气中辨别到了极为熟悉的气息。
十八条触手当场卷成了麻花,声带疯狂震动,发出阵阵无声的尖叫。
为什么舟舟会找到这里来
怪物嗖地一声冲到门边,将整个脑花贴在厚厚的防辐射门上,隔着门和方行舟短暂对视。
完了。脑花开始慌张地四处转动,扫过整个空旷的房间,却连躲藏的地方都找不到。
怎么办
如果舟舟打开这扇门那就再次修改他的记忆或者短暂控制他的大脑,让他产生错误的视觉反射
不行祂又迅速将这两个想法否认掉。舟舟这段时间频繁出现免疫现象,又刚刚被寄生过,如果再强行控制他的意识,可能会对大脑产生不可估量的伤害。
声带已经绷到了极致,脑花嘭嘭地撞了两下墙,触手在地板不停蠕动,从一头蹿到另一头,再从另一头蹿回来,最后停在与仓库相连的窗户上。
祂直接把脑花整个塞进去,想逃去隔壁空无一人的仓库,可刚爬到一半,巨大的孕囊竟然卡在了窗户与仓库之间,刚刚生成蛋膜的小家伙发出不满的尖叫。
陆见川“”
祂仍然不想放弃,以这个诡异的姿势被卡了十几秒,努力想把孕囊挤过去,直到蛋在里面蹦起来,愤怒地撞
向上方的脑花。
陆见川只觉得自己的脑浆都要被撞出来了。
几十双眼睛同时睁到极致,祂呆立片刻,只好痛苦地放弃尝试,滑回房间,重新蠕动到门边,期盼着外面的人因为打不开门而放弃,最好是马上从这里离开。
可惜的是,一靠近大门,他便敏锐地听到了方行舟说话的声音,似乎是在给谁打电话。
“把门打开,”方行舟说,“不管是医院还是监狱,任何时候都应该有权探望自己的伴侣。”
陆见川十八条触手同时开始发抖,飞速卷来手机,想要打给李旋,告诉他千万别开门。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陆见川全身紧绷,只能死死盯着金属大门,绝望地默念着不要开、不要开、不要开
然后祂眼睁睁看到指示灯滴的一声变绿,大门缓慢朝两边移动,和方行舟之间最后的屏障正逐渐消失。
一同消失的,还有祂辛辛苦苦隐藏了二十几年的秘密。
陆见川从地板的反射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张牙舞爪,惊悚丑陋,像低成本恐怖片里合成的怪物,往往是作为最终反派,被抛弃,被厌恶,甚至被杀害,用生命衬托人类英雄的伟大。
而随着门的滑移,这道影子的旁边出现了一道新的影子,因为灯光角度的原因拖得很长,与祂的影子有一部分重叠到一起。
陆见川感到自己正逐渐在恐惧中失去控制。
哪怕祂在这二十年里做过再多的心理准备,哪怕祂深知,等到孩子出生,总有一天祂的爱人会知道真相。
但真正面对这一刻的时候,祂仍然无法摆脱这种恐惧,害怕在方行舟的瞳孔中看到自己丑陋的倒影。
祂几乎是本能地扭曲起时空,调动虚脱的力量,试图在这里制造一个足以遮挡自己的幻影
“陆见川”
方行舟的声音急促又严厉,像一声惊雷,将祂瞬间钉在原地。
祂僵硬无比,下意识用触手挡住脑花和孕囊,几十双眼睛缓慢地移动,透过触手缝隙,在无尽的惊恐之中看向走进房间的爱人。
方行舟浑身发抖,血液从眼角不停流下,却仍然执着地直勾勾盯着眼前的怪物,蹒跚着朝陆见川靠近。
“让我再看看,”他呼吸急促,语调不稳,“陆见川,让我再看一眼。”
“我的瞳孔好像破碎了,什么都看不到,你能帮我修复的对吗眼睛太痛了。”
“别怕,小鹿,站在那里不要动。”
方行舟凭借那股幽香的指引,一步一步走向怪物的方向。他的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刻在基因深处的恐惧本能被激发到极致,全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着从这里逃离,但他仍然坚定不移地朝怪物靠近,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着向前,直到听到了一道急促的呼吸声,就在他的头顶。
随后,冰凉粘腻的触手滑上他的脸颊,将血流不止的眼睛遮住。
口器里分泌出黏液,糊在受伤的眼睛上,黏液中似乎有许多活的小虫子,钻进伤口处,修补缝合的同时对他的眼部进行改造,将他的眼球改造成介于人类与兽类之间。
半分钟后,疼痛感消失,触手也从他脸上离开。方行舟用手擦掉剩余的黏液,急切地重新睁眼,抬起头,看向用触手将本体严严实实捂住的怪物。
一条声带垂落在空气中,发出一阵阵诡异的抽搐,似乎在哭泣。
密密麻麻的触手缝隙里,有数不清的猩红眼睛正注视着他,里面盛满了半透明的液体。
方行舟仍然控制不住发抖,却郑重地又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握住其中一根触手,将它缓缓拉下来。
“很可爱,”他哑声道,“不要遮,再让我看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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