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
蛋壳连接裂开新的缝隙。
刚刚缝好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缝合线长进了肉里,和奋力破开的蛋壳来回摩擦,痒得像钻来钻去的蚯蚓。
方行舟靠在竹制的枕头上,听着被血肉包裹的极轻破壳声,慢慢因为失血过多昏睡过去。
陷入黑暗后,他被拉进一个巨大的梦境。
在现实世界的反面,瑰奇的梦境悄无声息笼罩了整个城市。
所有沉睡的人都在梦里落入海洋,化身成可以在水中自由呼吸的鱼类,他们好奇地四处打量,拼命游动,彼此打招呼,莫名感到强烈的快乐,忘掉了白天各式各样的烦恼。
海无边无际,不知游了多久,一股舒适的暖流将他们温柔卷住,卷向洋流产生的漩涡。
他们情不自禁抬起头,看到和现实世界一样的血色月光照进海面,无数渺小的发光生物跟着漩涡旋转,让这里美得像壮阔的银河。
而漩涡的正中央,一只无与伦比的、类似于水母的庞大生物从未知的异世界游进此地。祂拥有半透明的伞盖,伞盖下漂浮着无数细长触手,触手底部张开了细细密密的口器,像是正打着哈欠,在月光中优雅旋转舒展。
伞盖内部,被黏液包裹的深处,隐隐约约悬浮着数双没有瞳孔的猩红之目,里面还夹杂着几双黑白分明的人类眼球,此时好奇地四处移动,一部分眼球打量着月光,一部分打量进入了祂领域的生物,仿佛是第一次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世间景象。
祂的视线投来之时,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在梦间屏住呼吸,被眼前的诡秘神迹深深震撼,有些甚至莫名热泪盈眶,不顾一切地逆着洋流游向降临的神明,祈求与祂靠近、得到祂的垂怜。
轻而幽远的笑声回荡,伞盖内的眼球们飞速转动,似乎从靠近的人身上看到了他们的苦难。
于是,触手舞动,抹去灾厄,让他们变回进化前的单细胞生物,脱离凡世的琐碎,在这里得到片刻的休息。
没有欲望,没有苦痛,不用再为生活奔波,只需永远在这片神国里漂浮下去
一个幸运的好梦。
方行舟从好梦中醒来。
他睁开眼,心中残留着来自梦境的强烈震撼,明明大脑还处于一片空白之中,却立刻浮现出某个极为坚定的念头
方砚洲破壳成功了。
他长长松一口气,先看向外面的窗户,发现月亮已经离开,天边泛起白,树林里传来婉转的鸟叫。
胃部以下的感官变得极为迟钝,疼痛感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他缓了几分钟,才慢慢抬起头,看向自己的腹部。
伤口只剩下一道粉色的疤痕,和线头扭在一起。腹部下方正高高鼓起,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不停蠕动,把肚皮顶出了恐怖的形状。
睡意飞快退散,方行舟心口直跳,撑着上半身想要坐起来,但四肢似乎有了自己的意识,根本不听使唤。
他没法翻身,没法抬手,被未知的力量束缚在这张竹床上,只有脖子以上还能转动。
身体里的两道心跳是完全重叠的,他好像和破完壳方砚洲融为一体了。
触手扎入了他的内脏,像树根一样,沿着内脏进入血管,并在迅速占领他的全身。
腹部蠕动得更加厉害,里面发出熟悉的尖细叫声,还有磕磕绊绊的“爸爸”,以及低低的抽泣。
方行舟呼吸急促,张口想要叫方砚洲的名字,却在下一秒连声带一起僵住,全身血管忽然暴起。
每条血管里都像有蛇在蠕动,触手们将管壁撑开,吸走血液,开始从根源上改变人类的生理结构
方行舟神色凝结,嘴唇大张,发生无声的尖叫。
骨头咔咔作响,手指莫名弹跳,他大口急促呼吸,觉得自己血管里的血液在瞬间被吸得一干二净,又在瞬间被注满未知的液体,代替血液冲向心脏,让已经停止生长的身体重新活跃。
腹部的伤痕消失了,缝合线甚至被直接排出体外,早就定格的身高继续拉长,生长痛让他浑身发抖。
年龄在皮肤上留下的痕迹一点点消失,肌肉也变得极具活力,连神经系统都像春天的藤蔓一样疯长。
他所感知到的世界也跟着发生变化。
他听到了至今守在门口的妈妈的呼吸声、十几公里外的汽车驶过马路的胎噪声、遥远的海浪冲击地表的闷响、甚至山脚下一片树叶飘落在地面的声音。
阳光折射进视网膜,不再是无形无色之物,而是化为一条条纠缠不清的命运之线,钻进体内,在腹部缠成毛线球,最终延展到空中,伸向香杏街所在的位置。
他沿着命运线,“看到”自己的寿命在无限延长
蠕动的腹部再次传来清晰的叫声。
方砚洲抽抽噎噎地叫他“爸爸。”
随着这两个字传入鼓膜,人类的基因里被强行拼入神的片段,方行舟和方砚洲在此刻彻底骨血相融。
短短十分钟的融合,却仿佛过去了一整个世纪。
方行舟承受不住神血的冲击,中途短暂的昏迷了片刻,再睁开眼时,眼睛里已经不再是深色的瞳孔,而是变成了和陆见川一模一样的淡琥珀色。
他浑身发热,身体却前所未有的轻快,尝试动了动手指,发现并没有受到限制,于是从床上坐起身。
腹部还是不停蠕动,他听见方砚洲在肚子里咔嚓咔嚓的咬东西,应该是在吃剥落下来的蛋壳,以补充流失的部分能量。
方行舟握了握拳头,再松开,确认身体状况正诡异的强健无比。
“糖糖,我们是不是长到一起了”他镇定地陈述这个事实,“现在把腹部剖开,你能够出来吗”
过了一会儿,蛋壳大概被吃完了,方砚洲又发出细细的叫声,把肚皮顶起来一块。
方行舟感觉到它在用口器小心翼翼地由里往外啃咬肚皮,但很奇怪,他并没有
感到疼痛。
因为口器还没有发育完全的原因,它的牙比陆见川的牙要细小许多,像一排排锋利的订书针,绞进血肉里。
刚刚长全的肚皮并没有很厚,很快,一条触手尖从腹部钻出,带着沾的血和肉渣,轻轻蹭了一下爸爸的皮肤。
方行舟的呼吸暂停了两拍。
心脏开始咚咚直跳,他拿起手术刀,消毒之后沿着触手钻出的地方,将腹部重新切开。
一个圆滚滚的脑袋边哭边从里面爬出来,被血染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形状看起来和二十二年前在沙滩捡到的小水母长得一模一样。
方行舟瞳孔收缩,直勾勾盯着他和陆见川孕育出来的小生命,被一股极为奇妙的情绪击中,心一下子就软了。
所有的坎坷都在这一刻被弥补,他胸膛发热,珍重地伸手,温柔擦掉伞盖上的血迹,对上黏液里悬浮的眼睛们,屏住呼吸,喃喃开口“糖糖”
方砚洲啊5”
它用两条触手扒住爸爸的伤口边缘,挣扎着还想再往外爬,但方行舟立刻感到自己的内脏被牵动,脸色一白。
方砚洲对爸爸的情绪极为敏感,马上停下动作,笨拙地扭头去看,看到自己的一半触手还长在爸爸的内脏里,如果通过蛮力拔出来,一定会让爸爸觉得很痛。
它不知所措,用吸盘舔着伤口,慌张又难过,水母盖上冒出一颗一颗的眼泪。方行舟却不觉得有哪里奇怪,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宝宝,你现在像一颗小树,长在我的身体里。”
方砚洲只是哭。
“没关系,”方行舟温声哄着,“我现在并没有觉得虚弱,你可以继续长在里面,慢慢来。”
小水母晃晃脑袋,伞盖憋得通红,开始极为小心地一条一条往外扯,扯出一条要花上五分钟,一直扯到外面的天已经全亮了,才扯出来二分之一。
方行舟看了一眼手机,五点半,陆见川昨晚显然一宿没睡,给他发了几十条消息,或许很快就要憋不住冲过来了。
还好,小鹿错过了进入梦境的机会,不然肯定连夜赶来寺庙。
方行舟拨出陆见川的电话。
只响了半声,那头边接起电话,陆见川明显是在高速移动中,收音口周围是簌簌的风声。
“老婆,糖糖是不是破壳了我感觉到了它的神力。”陆见川急切问,“你怎么一直不接我电话,是现在才起床吗”
方行舟道“是破壳了,一切顺利,我现在正带着糖糖在山里看日出。小鹿,我昨晚没吃饱,肚子好饿,能帮我们买两份城东的萝卜糕吗”
陆见川静了一秒。
“太好了”他高兴道,“一定是神仙显灵”
方行舟笑“嗯,或许是吧。”
陆见川“我现在马上去买萝卜糕,等我。”
方行舟“好,等你。”
他挂断电话。
城东和这里隔了一整个c市,陆见川哪怕按两百公里每小时的速度移动,也要一个多小时后才能赶回寺庙。
方行舟给孩子争取到时间,勾起嘴角,用手掌拖住挂在自己肚子上的小怪物,走到窗户边。
金灿灿的太阳挂在东方,正在慢慢往上爬,给刚刚苏醒的林海染上了美丽的金顶。
方行舟正迎着晨光,被照得微微眯起眼睛,捏捏小水母的伞盖,道“糖糖,快看,日出。”
小水母在爸爸的手掌中懵懵懂懂抬起头。几十双眼睛同时贴到黏膜边缘,入神地望着怪生中的第一次日出。
“啊”它发出激动地叫声。
方行舟趁它看得专注,一只手按住腹部,另一只手握着它的头,动作又快又准,毫不犹豫地将它一把从自己肚子里扯了出来。
方砚洲眨了眨几十双眼睛,茫然地看向爸爸,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半秒后。
方砚洲所有触手扭成一团“啊啊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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