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越来越近的来人, 宣和帝一时怔住了。
说来曾经君臣几十载,就算卫离此时换了装扮, 宣和帝也应该还能认出他来。
尤其他其实也早知道, 那时那场不成功的威逼之后,卫离便遁入空门,早已是个和尚了。
但时隔十余年后, 当他亲眼见到,想当初自己手下那意气风发的青年大将, 变成了眼前这般历经沧桑的素衣中年和尚,还是难免心惊。
宣和帝凝眉望着来人, 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所幸卫离倒还算淡定,一踏进殿中, 先俯首给他行礼, 双手合十,道了一声,“见过陛下。”
因是出家人, 并不能行跪礼,这事僧侣独有的礼数。但这一句“见过陛下”,却竟是足足隔了十余年之久。
宣和帝压下心间感慨,颔了颔首, 道, “一别多年, 你这些年过得可还好”
当年卫离辞官, 他自己也是动了大怒, 碍于怒气与脸面,一直没有理会卫离,还以为他会转头来求和,却没料到,这人竟真的如此有决心,竟真的当了这么多年的和尚。
而他话音落下,卫离却答说,“劳陛下惦念,贫僧一切还好,也终有能再来拜见陛下的一日。”
言语之间的淡然,竟真的如出家人一样了。
而闻此言,宣和帝这才想起要事,便道,“听说你有事要对朕说。”
卫离点头,道,“贫僧有一桩天大的冤情,想向陛下申诉,还请陛下换旧臣一个公道。”
“冤情”
这倒叫宣和帝颇为意外,问道,“你有何冤情,说来听听。”
一旁,宦官高贺也不由得竖起了耳朵,十分好奇的样子。
只见卫离稍缓,终于道,“当年因为拙荆的身份,贫僧没有答应陛下的赐婚,陛下一怒之下将贫僧软禁,这段过往,不知陛下是否还记得。”
宣和帝未语。
他当然记得。
那是他登基以来坐过的最为失败的一件事,他自己心间其实也承认。
不过卫离这一问,显然也不是非要等他的回答,语罢又自己续道,“贫僧顾念当时已经身怀六甲的妻子,担心她久见不到我会担心,便托了当时的副将常乾去代为安置,哪知常乾卖主求荣,竟将此事告知了长公主。”
“长公主趁贫僧被陛下软禁之际,特意带了人手前去迫害臣手无寸铁的妻子,给她灌下催产药,叫她当场娩出尚不足月的孩子,又之后,又命人将她毁容,若非当时有义士刚好赶到,长公主还想将拙荆当场杀害。”
话听到此,宣和帝登时紧皱眉头,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问道,“你说什么竟曾发生过这样的事”
高贺也是瞪大了眼睛,惊讶异常这样骇人听闻的事,竟曾发生在曾经鼎鼎大名的卫将军头上
然而骇人听闻的事还未说完,卫离又续道,“不仅如此,因贫僧那被催生出来的孩子并未当场死去,长公主就将其带回府中,丢进了马房,叫他与牲畜一同自生自灭,所幸公主府中有几位善心老奴,将孩子喂哺长大,而长公主却又将他当做马凳,日日踩着他上车出行,日复一日。”
“只无奈,贫僧那时不得自由,陛下解禁之后,病妻与继女早已被义士救走,不知去向,贫僧苦寻她们无果,直到十余年后,与继女有幸重逢,才得知此事原委。”
再度提及那不堪回首的过往,提及阿芸母子几人曾遭受的苦难,满面沧桑的和尚又忍不住再度红了眼眶。
而上座的宣和帝,也是难掩目中震惊。
十余年了,他今日竟是头一次知道,当年在他软禁卫离,意图逼他就范之时,竟然还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
随着卫离话音落下,殿中陷入了沉默。
反应了好一阵儿,那龙椅上的君王才开口,问道,“你当年出家,就是因为此吗”
卫离没有否认,只是叹道,“永失妻儿,贫僧心间已是万念俱灰,唯有遁入空门这一条路。”
话音落下,宣和帝又是一阵沉默。
须臾,他抬眼看了看和尚,又道,“你方才说,这是在你与继女重逢之后才知,那么之前的那么多年,你都从未找到过她们吗”
闻言,不必卫离来答,一旁的萧钧已经忍不住开口道,“父皇,当时卫夫人母女二人已是濒临绝境,救人的义士怕长公主再度上门生事,将她们带去了深山避祸,天下之大,仅凭卫将军一人,想要找到她们,绝非易事。”
说来若不是亲自跟着拂清走了一趟九云山,萧钧自己也不知道,这世间竟还有那般险若仙境的地方,那处周遭群山环绕,地势又险,若非有人带路,一般人真的找不到。
而自知真相后,卫离一直在自责,这个问题,若非萧钧主动替他,他自己,恐怕难以张口。
但须知此时,绝非自责的时候。
而果然,这话说出,就连高贺都是一脸扼腕叹息之意,宣和帝虽还未表态,但紧紧皱起的眉头,已经很明显的透露出他的震惊。
然而君王毕竟多疑,一阵思索过后,宣和帝还是又道,“依朕看,此事全是你继女一面之词,其真假又如何能保证”
卫离一顿,一旁,萧钧又开口道,“启禀父皇,此事并不难,一来,可以从长公主当年身边人手查起,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凭空捏造不出来,也绝对掩盖不了;二来,她为了迫害卫夫人,那时甚至特意带了稳婆同行,稳婆可是个稀少的行当,若肯下功夫,找出当年那人也根本不难。”
“最要紧的,长公主将那个可怜的孩子带回公主府,丢在马房,府中下人但凡有些年纪,必定都知道,而她以人为马凳一事,御史更是从前在朝堂参奏过多次。这些都是铁证如山的事实,只要肯查,一定都能查到。”
奢华而又森严的启明殿中,他的声音格外掷地有声。
是的,历经这么多的时日,这些证据他早已都握在了手中,他有足够的准备,来应对多疑的父皇。
而果然,这番话一出,宣和帝目中犹疑之色,终于消了不少。
关于萧怡容以人为马凳之事,朝堂确实屡有人来参奏,他也曾有意提点过她,可她却并不理会,依然我行我素,他当时只以为是这个妹妹奢靡成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然而现在想来
若说她是出于对卫离的恨意,才故意要将那孩子日日踩在脚下,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而如今,一想到那竟是卫离的亲骨肉,他心里就愈发的复杂起来。
卫离,那曾是他手下最得意的大将,年轻时既替他东征西战,谁能料想,有朝一日,他竟会遭受如此奇耻大辱。
同样为人父,他并非不能理解卫离的愤恨。
然而,犯事虽是萧怡容,但他当年若不因怒气去囚禁卫离,或许,这些事也可以避免的。
所以思及这些,宣和帝的神色愈发凝重起来,久久,未再说什么。
倒是萧钧察言观色,又适时道,“父皇,卫将军因此事心灰意冷,遁入空门,而自此之后,匈戎得知我朝失此良将,便愈发的猖狂,这十余年来,生事的次数相较于史上,是空前的密集。”
“而且,也是在此事之后,常乾恶人得志,不仅混迹于皇室之中,竟还造出寒雨堂这样的杀手组织,这些年来,祸害多少无辜性命,尤其这其中,不乏优秀的朝廷命官。这些事,归根结底,都与长公主当年的恶毒行径脱不了干系,她身为皇室成员,只因爱而不得,便肆意发泄嫉恨,残害功臣家眷,无辜性命,更该罪加一等。”
这些话一句一句,无不说在了要害之上,虽说是在揭露萧怡容的罪行,但谁都能听出,这其中,宣和帝自己也堪称帮凶。
只是碍于他的君威,无人敢直说罢了。
或许不聋也不傻的宣和帝自己也知道吧。
萧钧言罢,卫离也跟着道,“恳请陛下为贫僧主持公道。”
主持公道
听到这一句话,宣和帝稍顿,终于回了神。
他叹道,“朕并非不想为你主持公道,可长公主现如今已经不在人世,朕又能如何所以,你怕还是来晚了。”
然此话一出,卫离却道,“陛下,这些贫僧明白,所以今日只求陛下能宽恕贫僧的继女,她当年亲眼目睹生母被害,后来又得知分别已久的弟弟竟是落得被仇人奴役的命运,自然忍不住怒气,前去报复,也实乃人之常情。”
“所有的责任,都在于贫僧当年没有提早将他们妥善安置,也怪贫僧,又所托非人,若要定罪,贫僧比她的责任要大得多,所以,还望陛下能够赦免她。”
“继女”
只见宣和帝又是一愣,
而在快速反应过来,他是何意之后,却较先前更加震惊了。
“你说那个明珠那个丫头是你的继女”
宣和帝瞪大了眼睛。
卫离点头道,“是。”
可宣和帝却仍是一副极为不可思议的神情,道,“怎么可能她明明是晏楚的女儿”
可话才说到此,他却又恍然过来,问卫离道,“难道,当年晏楚府上的那个女子,后来嫁给了你”
卫离并不认为此事有什么不妥,再度坦然应了声是,却又继续重申,“这些都并不重要,而今长公主罪行昭彰。只求陛下撤去贫僧继女身上的罪名。”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
然而话音落下,宣和帝却一时未语。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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