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羽一开始还没发现蔺修贤, 直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才看见那张不甚讨喜的脸。
蔺修贤的眼镜在餐厅白炽灯的照耀下反射出一片亮光，让人看不清眼中神色，只看见他嘴角的微笑“38495号, 你看上去气色不错。”
“有吗。”容羽礼貌性回答, “可能这几天吃好睡好。”
蔺修贤端着餐盘，微笑“在我看来，倒是现在工作的帮助。怎么样，身处希望部的感觉应当比在绝望部更好吧”
容羽并没有这种感觉, 但还是点头“算是吧。”
这时候轮到他了，容羽赶紧向前紧走几步, 试图用这种方法甩开蔺修贤。
结果只甩开了一小会儿，等容羽在空荡荡的食堂里找了个位置坐下后, 蔺修贤紧随而来，端着同样盛满合成食物的餐盘在容羽对面落座。
容羽正在切有机牛排的手一顿“这里这么多位置，有必要总是跟我坐一起吗”
蔺修贤推推眼镜“也没有总是。看来你还是有些紧张, 别忘了下一次例行检查的时间。”
容羽切不下去了, 拿手撑住额头“我知道。就算我忘了也有机器人的日程提醒, 你就暂时放过我吧，蔺医生。”
蔺修贤笑笑, 插起一块绿色蔬菜咀嚼, 咽下, 随后是一叉面条, 再喝一口水, 这才再次开口“听说你这次任务拿了s，恭喜你。”
容羽自下而上扫了他一眼“消息传得可真快。”
蔺修贤笑“我是你的医师，自然要时刻关注你的情况，而你的任务评分正好能显示你的心理状态。等你治疗结束，就算我想查询你的任务评分也查询不到。”
容羽自然知道这个过程，只是从一开始他就对这种蔺修贤能掌握自己所有情报数据的感觉很抵触。
注意，是所有。
不仅仅是任务评分，实际上他每天何时工作，何时休息，何时吃饭，何时睡觉，只要对方想都能掌握得一清二楚。
蔺修贤解释是说容羽病情严重，为防止复发必须时刻警醒，第一时间注意到任何不对劲的苗头。容羽找不到能反驳的话，再加上他打听了解到医疗部的心理治疗一直都有这个步骤，再不舒服也只能默许。
现在联想到数据人说的那些话，再回过头来看这些掌控，总觉得不只是治病那么单纯。
于是，容羽对蔺修贤道“明天我想休息一天，去见见我父母。”
蔺修贤镜片后的眼睛一亮“这是好事”
“先前我便劝你多去见见你父母，跟他们多聊聊新世界的事。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提交申请，去新世界休假几天，相信会对你的病情更有好处。”他一气说完，又想起什么，问道，“你之前不是一直没答应，怎么突然转变想法了”
容羽沉默一瞬，才笑道“大概就像你说的，被新工作影响了。”
新世界的入口位于伊甸园公司最底部的地下二层，而与新世界内的人交流窗口就在地下一层，两者离得很近。
公司规定里也没有说禁止员工靠近入口通道，甚至可以说是鼓励，毕竟每个进入新世界的人都满怀希望，心怀美好，这样一幕让其他员工看见也能增加大家的工作动力。
容羽就想着见完父母，去下面一层走一趟。
没想到正下楼时，遇到一曾经的绝望部同事，对方穿的不是通常的工作制服，而是一件白袍，自上而下宽松舒适，像一件罩子罩在人身上。
容羽望见同事满脸的笑容，心中一动，主动打招呼“是去地下一层还是二层”
“当然是二层。”对方的喜气洋洋怎么也遮不住，嘴角咧开，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恭喜。”容羽也笑，“我送送你”
“好啊。”同事欣然答应，跟他一起前往新世界入口的路上聊起自己家的情况。这还是容羽第一次听说，这才知道这位同事的其他家人都已进入了新世界，现在终于轮到他，他能不开心么。
“你不知道，”同事道，“之前我三天两头就要往交流区跑，但就算天天见到我妻子孩子还有父母还是觉得不够。看他们在新世界过得那么好，我就恨不得不眠不休拼命干活好早点攒够积分，现在终于到了时候。”
“你有决定进入新世界后的职业吗”容羽问。
同事不明所以“到时候再说，我要先休息几个月。反正到时候有职业机器分配，我只要从中选择就行。”
想到什么，又拍拍容羽肩膀“你也加油吧。反正你也没有女朋友，一人吃饱全家不愁，早点攒够积分和你父母团圆，女朋友也可以直接在新世界里找。”
容羽只是笑，并未答话。
同事也没在意，收回手继续沉浸在自己的兴奋以及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中。
很快入口处便到了。
同事从身上大衫的口袋里掏出员工卡插入卡槽。卡槽吞没了那张员工卡，上方通知灯亮起，闪烁了一会儿后变成绿色，旁边的玻璃闸门应声打开，里面两个机器人迎上了上来。
那名同事回首冲容羽笑笑，走进了玻璃闸门内。
隔着玻璃门，容羽看见对方在机器人的引导下走到一个空置的营养舱旁，脱掉身上衣服，整个人赤条条如新生的婴儿。在他躺下后，营养舱门重新合上，里面淡绿色的营养液逐渐上涌，很快就将同事整个人淹没。营养液带有一种特别荧光色，包裹了同事后，就叫容羽看不太清里面的景象了，只看见几个气泡浮起，随后营养舱上的指示灯亮起，一切重归平静。
旁边的机器人手臂上搭着同事刚才穿过的白袍，脚下圆盘旋转，退走。不一会儿，玻璃门内外唯一的活物就只有容羽了。如果不算门内那成千上万个，数不清的营养舱里的身体的话。
容羽静静站了一会儿，等到玻璃门上的防窥视膜重新覆盖才慢慢走开。
他乘坐电梯返回地下一层，刷卡进入交流区，又等了一会儿，玻璃窗对面的景象闪了闪，顿时从冰冷空荡的钢铁墙壁变成一片绿意盎然的草地。草地上开满鲜花，阳光普照，不少小孩跟大人坐在一起晒太阳，吃东西，玩玩具。天空蔚蓝，万里无云，只有几只风筝高挂其上。
父母脸上和其他人一样挂满笑容，冲容羽打招呼\”小羽，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们\”
容羽收回视线，看向屏幕最前方的父母亲“好久没看你们了。最近过得怎么样”
“都在新世界了，当然过得好。”容父笑呵呵地，“晚上睡觉连梦都不做，睡得可好。你妈跟我都年轻了几十岁”
容母笑着应和，又询问容羽最近工作如何，积分攒得怎么样了，何时能跟他们团聚“年轻人不要怕吃苦，早点完成工作到新世界里来，到时候有的是时间给你休息。而且新世界里的职业可多了，也不需要你自己费心思考，到时候往职业机器下面一站，就能选到你喜欢又适合你的。新世界里的好姑娘也多，你可以找个合心意的处处看，休息时还能到处走走，多好”
容母一指脚下草地和头顶蓝天“这么好的环境，也只有新世界才有你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自然漂亮的草坪吧”
“没有。”容羽笑着点头。
嘴上在附和父母，心里却不禁想到其实在各个任务世界，像这种真实草地有很多。踩在上面，仿佛跟真的没什么不一样，换句话说，跟新世界里被父母大加称赞的草地也没什么不同。
不过这些话，他是不不会对父母说的，因为上次他这么说的时候，还被父母教训了，说是任务世界怎么能跟新世界比，那都是假的。
假的
当一切都足以以假乱真的时候，又怎么分得清什么是假什么是真
聊着聊着，容羽嘴一溜不知怎么地就提起刚才遇到的前同事。
他父母眼睛一亮，立刻抓住机会教训他“以前我们跟你说，你还不以为然，现在羡慕了吧羡慕就好好努力，向他学习，争取早点过来跟我们一起你啊，以前还搞什么叛逆期，说什么新世界也就那样，跟任务世界差不多能一样吗要一样怎么人人都要进新世界而不是说在任务世界里生活”
巴拉巴拉，父母和以前说得没什么两样，有些话容羽甚至听过不下十遍，这导致他不由自主又走了一下神。
他想到刚才看到的那些营养舱，从制式上看还真的跟他进任务世界的神经连接仓很像。只不过神经连接仓里不配营养液，也不需要员工脱光衣服。而那些营养舱呢，则少了系统查询屏幕。
见完父母，看完新世界入口，并未叫容羽释怀，反而更加他心事重重。
第二天一早，便去希望部打卡上班了。
说来神奇，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缘故，昨晚容羽还做梦梦见了自己进入新世界。
他跟昨天碰到的同事一样，身穿全身一体的白袍，袍子下面光溜溜的什么也没穿。在将员工卡塞入卡槽销毁后，走进了应声而开的玻璃门，但这次从里面迎出来的不是机器人而是蔺修贤。
蔺修贤依然戴着那副眼镜，脸上却没了往常的笑，神情冰冷眼神空洞得跟那些机器人差不多。
蔺修贤接过容羽脱下的白袍搭在手臂上，打开营养舱的门让容羽躺进去。
容羽看着那人形凹槽，还有营养舱顶部的几根粗长管子，不知怎地心生踌躇。却冷不防蔺修贤已经走到他背后，猛地一推，就把猝不及防的容羽推了个趔趄。
容羽下意识撑住营养舱边缘，正要回头质问，却见营养舱内忽然伸出十几根钢铁触手，样子跟顶部管道一样，一下就缠住容羽把他脱了进去。
舱门合上，淡绿色的营养液迅速上升，容羽捶打着玻璃舱门要出去，却只能看见蔺修贤无动于衷的冷淡面孔。对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原本空洞的眼神不知何时消失了，变成了又慈爱又无奈的模样，仿佛一个慈母在注视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结果就是这么一个眼神，硬生生叫容羽从睡梦中惊醒了。
一直到现在，都已经站在希望部自己的工作室内，还有点惊魂未定。
容羽捏捏眉心，打开了神经连接舱的运行按钮。
随着一阵机器的轻微轰鸣声，舱门打开。如此平常的一幕，却硬生生让容羽顿在原地，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才躺进去。
不一会儿，柔和的女声便在他的意识内响起
“剧本世界生成中请稍后”
“世界生成完毕。请38495号员工开始资料接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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