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裕十二年,深秋。
落日余晖消耗殆尽,无边暮色沉沉压将而下,整座皇城被夹在天与地之间,逼仄而肃杀。
承泰殿已经大门紧闭三日,各宫妃嫔、皇子皇女们轮番跪在承泰门外,哭泣声被小心地压抑在喉间,断断续续的,即使有人体力不支晕倒,侍婢们也不敢高声唤人。宫道一旁早有步辇和御医候着,见状面不改色动作娴熟地奔过来将人抬出队伍。
隆裕帝病重,自闭殿以来,除了御医和御前近身伺候的侍婢,只有皇后可以床畔侍疾。刚开始不是没人反对过,皇贵妃曾试图带人闯殿,皇后当即以忤逆不敬之罪将其拿下,幽禁于冷宫。雷霆手段,丝毫不顾念堂亲姐妹之情。
皇贵妃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谁人还敢以身试法再不满不忿,也只能憋着。
深秋夜冷,偏又下起了雨,后寝殿里早早烧起了炭炉,热力加持下,博山炉中散发出的香气似乎都比平时浓郁了些。
寝殿内只燃着一盏烛灯,丁明锦坐在榻边,男人的脸半隐在暗色里,呼吸沉重艰涩,已是生命垂末之状。
“为什么”胸膛艰难起伏,隆裕帝似是用尽全部余力,才从喉间断断续续挤出这三个字。
丁明锦目光平静如水,开口,嗓音也不兴半点波澜,“皇上问我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不是你先动的手吗”
隆裕帝双眸圆瞪,一腔愤懑从心底翻涌而上,几近油尽灯枯的身体承受不住,猛地剧烈咳嗽,生生呕出好几口鲜血。
“你你”
丁明锦看着他那连暗色都遮挡不住的愤恨目光,突然觉得无比讽刺。
“扶春,无色无味,小剂量长期服用,毒素在体内缓慢沉积,经年累月侵蚀五脏六腑,即便最高明的御医,也不会发现是中毒所致。”
随着她的讲述,隆裕帝的双眼越瞪越大,目眦欲裂,忍着极大的痛苦飞快回想着到底是哪一环出了错。
丁明锦看透他所想,直接给他解惑,“李福并没有背叛皇上,这两年来他谨小慎微投放在我吃食中的扶春,我确实是都吃了。”
“别激动”伸手替他顺了顺气,丁明锦悠悠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是想问为什么我还能活生生坐在这里。因为你只知道扶春的毒性,却不知道它的真正用法。扶春的毒性,是要用药引激发的。只服用扶春而没有药引,不超过三天,它就会自行消解。至于药引”
丁明锦侧首,看向静静燃着的博山炉,“药引,便是你特赐给皇贵妃的极品香料惊蛰。”
“我该谢谢你的素行谨慎,为保万全,你吩咐李福将每次扶春的剂量减少了一半,这样一来,也给了我两年的时间做准备。也该谢谢你对明媚妹妹的用情至深,她寝殿各处的燃香、随身佩戴的香包、送与你的香囊,一应等物,但凡是用得上香料的地方,都必有惊蛰。”
出自丁明媚之手的每一件贴身配饰、椒阳宫每一屋每一室、他们同处的每一时每一刻,尽是他的催命符
隆裕帝气结,又呕出两大口血,一阵剧烈的咳嗽后,他竟发现自己的呼吸变得轻快了不少。
“来人来人”稍有余力,他当即用最大的嗓音喝道。然而,任凭他怎么呼喝,都没有得到丝毫回应,偌大的寝殿,似乎只有他们二人。
“你想谋逆弑君”隆裕帝力持镇定,目光阴鸷地紧盯着眼前之人。
丁明锦失笑,“弑君的明明是皇贵妃啊。她处心积虑迷惑圣心,妄图帮她的儿子篡夺储君之位,见事不成,便心生怨恨,对皇上你下毒在先,趁着你毒发之际带人闯殿谋逆作乱在后,桩桩件件皆有铁证。”
隆裕帝紧咬牙关,每一字每一句入耳,都化作他眼底翻涌而上的怨毒,“毒妇朕看错了你”
丁明锦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复杂情绪。她不停地在心里告诫自己越是这个时刻,越要保持冷静。
再睁开眼时,眸底已清明如常。
“是你看错我,还是我看错你,现下已然不重要了。”丁明锦坦荡地与他四目相对,无丝毫心虚避让之意,“皇后之位也好,太子之位也罢,我本没那么在意,只是你们不该贪得无厌甚至想赶尽杀绝。自你一纸特诏,丁明媚封妃入宫,我父兄便相继遭受贬谪,安歌和华儿竟也接连遭遇意外,若非我早有提防之心,身边人又得力,我怕是永远也看不到他们长大了。”
“江仲珽,昔日是我钟情于你,心甘情愿嫁与你,无论我最终落得什么下场,都是我自己合该承受的。可是,你,你们,千不该万不该,去伤害我的至亲,我的孩子经年种种,我付出了我的代价,而现在,该是你们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见丁明锦欲起身,隆裕帝眼底的阴鸷消散大半,急急抬手想要扯住她的袖口,“阿锦,我”
话刚出口,就被喉间翻涌而出的鲜血呛住,偌大的寝殿寂静得落针可闻,将男人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和沉重的呼吸声凸显得格外明显。
丁明锦双手交握掩在宽大的衣袖下,站在床榻边无声看着男人的声响越来越弱越来越弱直至殿内再无声息。
静立良久,她挪动脚步缓慢但坚稳地走向殿门口,屈指在门上轻扣三声,厚重的殿门当即应声被推开,掌宫姑姑卿云带着御医候在廊下。
丁明锦抬了抬手,示意他们进殿。
约摸一盏茶的时间,御医踱着急促的脚步奔过来,跪伏在地悲声禀报皇上驾崩。
“常总管,报哀吧。”丁明锦迈过寝殿高高的门槛,对迎上来的御前总管大太监交代道。
常海低低应声,转身去安排诸事。
少倾,空寂悠远的钟声穿透雨幕,远远传入丁明锦的耳朵。她就这么静静矗立在廊下,浑然不觉身后的殿门有人进进出出,处理着江仲珽的身后事。
“娘娘,起风了,小心被雨淋到。”
丁明锦闻声猛地回过神,才发现大半裙裾已经被打湿。
“不必传轿了,咱们走回去吧。”她索性道。
卿云犹豫地看了眼明显变大的雨势,终还是顺着她的心意点了点头。
长长的宫道上,滂沱的雨势让眼前的可视距离非常近,丁明锦撑着伞在雨中踽踽而行,回到坤宁宫时,肩膀以下已然被雨水打了个透。
屏退送来干净衣物的宫婢,卿云抿着嘴一声不吭帮她宽衣,触及到她冰凉的手臂,忍不住红着眼睛问道“姑娘,冷吗”
丁明锦愣了愣,浅浅一笑,道“不会。”
走过这些年数不清的无形风雨,她已经感觉不到什么是冷了。
隆裕帝驾崩,宗人府、礼部、内务府会同操办国丧,皇后丁明锦悲痛过度,又淋了大雨,当夜便病得神思不清,数度出现病危之兆,太医院三人一班轮值,整整七天,才将皇后的病况稳定住。
二十天后,梓棺离宫移往寿山皇极殿,择日入葬。
皇后强撑着病体赶来送梓棺最后一程。
其后便是新皇登基等诸多繁琐事宜,待到太后的宝册宝印交到丁明锦手里时,她接受了新帝提出的临朝听政请求,却坚拒了用制。
“娘娘,冷宫那位闹绝食要见您。”甫一下朝,卿云就走上来低声禀报。
丁明锦抬头眺望了一眼冷宫的方向,淡淡道“嗯,是该去见她了。”
皇宫东北角的北四所原本用来堆放杂物,距离住人的宫殿非常偏远,庆丰帝时期某位妃子与侍卫私通祸乱宫闱,被关押进北四所,至此,这里就成了冷宫。
如今,这偌大的冷宫里,就只有丁明媚一个被圈禁的。
这已经是她绝食的第五天了,每天仅靠喝一点水支撑着,毕竟她的目的是以此为要挟见丁明锦,而不是真的求死。
听到院中传来的通报声,已经脱力到几乎起不来床的丁明媚仰望床顶破烂的帐幔,得逞地扯了扯唇角,挣扎着起身去够床头矮桌上的茶壶。就在她的手指马上要勾住壶柄的档口,门口挂着的粗布棉帘子被挑开。
丁明媚应声看过去,被门外透进来的阳光晃得眼前一阵花白,竟不小心失手将茶壶扫到了地上。壶盖摔脱壶身,仅剩的一点冷水在地面上洇出一小块水渍。
尽管她掩饰得很快,但丁明锦还是没有错过她眼底一闪而逝的懊悔。
紧随而来的掌宫太监指挥人将大椅抬进来,放在靠窗最明亮的地方,卿云低声交代了两句,少倾,所有人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丁明锦提起袍摆在大椅上坐定,好整以暇看着自她进门后就未置一词的丁明媚,“我来了,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北四所的窗纸用的都是最下等的糙纸,很是不透光,屋内终年暗沉沉的。尽管如此,也足够她将大椅上那人华贵的朝服看得清清楚楚。不只是用眼,而是用心。从皇后到太后,那一袭凤袍代表着一个女人至高无上的尊荣与权势,她苦心孤诣谋求多年,凤袍上的每一针每一线几乎都清晰地刻在她的脑海里。这身华袍本该穿在自己身上的,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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