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做完之后的接下来三天晚上,霍平生都带着葛同过来,结果布条仍然绑在沙柳上,根本没有人发现。
霍平生难免有些失望。
次日便是过来检阅士兵的日子,校尉通常领五曲兵马,算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一大早他们便领兵列队,在校场集合。
英国公顶替龙城侯控制漠北之后,定了一些新的军规,其中便有在每月的检阅中,若拿到优等的,可以多拿一斛粮食,这足以让所有人眼睛发亮。
当然,到英国公那的竞争,一般是以一营五曲为单位了,但因为有这竞争,平日训练,校尉也认真了许多,比如今日,便是这个月突然增加的一次检阅。
检阅内容包括气质、号角、击鼓、鸣金,再是简单的阵型,使用兵器防具进行互相操练。
霍平生观察着自己手下的士兵,发现他们表现的相当不错,正满意点头,边上传来一个轻慢的声音“霍军侯,你这手下的兵,差点意思啊,没吃饱么”
霍平生皱眉,望向来人。
却正是她的顶头上司校尉田季。
对方姓田,但应当不是魏京那个田家的人,因为若是那个田家人,便不可能在如今这四五十岁的年纪,还在边塞当一个校尉。
霍平生早就发现对方看不惯自己,但听到他没有来由地批评自己手下的士兵,还是有些不高兴“有哪里不足,但请田校尉指教。”
田季指着正拿着长矛和别曲士兵对战的葛同“这人是你部下吧,怎么回事,病恹恹的。”
葛同果然看起来很吃力,这自然也有对手比他高上一头,看着就强壮许多的缘故,但他本人看上去,也确实有些疲惫。
霍平生顿时有些尴尬。
她想葛同可能是因为连续几晚都陪她去那沙柳林,所以没睡好。
田季见霍平生不说话,顿时带着教训的语气道“按我的经验,这人一看就是晚上不知道去哪浪去了,你可是没看管好你年纪小,手下的士兵难免不听劝,实在不行,就由我来替你教训教训。”
霍平生道“不用了,属下会自己解决的。”
田季皱眉,还想找找霍平生这一曲的问题,但看来看去,发现对方的队伍中的其他人,竟然都表现得堪称完美,比起其他的曲部,霍平生手下的士兵虽然年纪也都还小,但每招每式,看上去都更有章法一些,而且神情冷静,气息也不乱。
霍平生也不是出自什么世家大族,难道真有什么特别的练兵方法不成
哼,想来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若是田季询问霍平生,霍平生一定会告诉田季,练兵的方法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无非是每日练习站军姿、跑步、不间断地练习,练习士兵的服从力罢了。
但是田季显然没有什么不耻下问的意思,他只为自己居然不能从别的地方挑出毛病而感到不快,看了半天,又看回葛同。
然后冷冷道“练习不精,态度也不好,训练完,罚十军棍。”
就算真的态度不好,也绝不至于到罚打军棍的程度,霍平生道“田校尉不觉得这惩罚过重了么”
田季道“十五军棍。”
霍平生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田季便假笑道“霍军侯要是心疼,要不替他领了。”
霍平生直直看着他,半晌道“有何不可”
田季笑不出来了。
他没想到霍平生还真愿意为了个小兵去领这样的刑罚。
他不知怎么更不快了,嘲讽道“霍军侯爱兵如子呢,真有名将之风。”
训练结束,霍平生果然不卑不亢领了军棍,葛同得知只自己的缘故,便连忙拦下,说还是由自己领接下来几棍,于是霍平生领了五棍,他领了十棍,霍平生看上去没啥,葛同皮开肉绽,丢了半条命。
霍平生不知道这是身体素质的差异还是在打她的时候施刑人手下留情了,她让别的士兵扶着葛同先走,自己去房间找伤药,刚拿了伤药出来,便听见外面传来田季的声音
“也不是对她有意见,就是看不惯她那个样子,不就是拿了哥哥拿命换来的赏赐么,要不然她一点军功都没有,怎么可能升上来。”
另一人道“也不能这么说,听说她也算是个世家子弟呢。”
“能有多厉害,她要是真厉害,就直接去中军了,偏生她还一副清高的样,平日里也不知道孝敬孝敬咱,估计也是觉得攀上中军那边的人了,看不上咱们这些泥腿子”
霍平生靠在墙后,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远,仰头默默叹了口气。
不知怎么,也生不起气来。
她突然就想起从前大哥对她说过一句话“咱们就好像是一个有了瑕疵的檀木妆奁,材质用料都是好的,但是上不得台面了。”
过去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如今却渐渐懂了。
在魏京的时候,那些世家子弟瞧不上他们,觉得他们家是不知从哪个野地里钻出来的黔首,舔着脸够上了丞相的门庭。
如今到了边塞,别人竟然开始嫉妒起她有背景,想来也是,比起他们,自己确实更有背景些。
总之,往上走和往下走,似乎都没有她的位置。
像他们这样的人,难有归属之地。
这天晚上再去沙柳林,便没有葛同陪伴了。
葛同这会儿正趴在席子上,饭都得别人喂,霍平生在出发前去看望了他一下,坐了一会儿之后,才拉了一匹马,迎着夜风走进荒漠。
霍平生没有同其他人说过的一件事是,她其实很喜欢漠北。
到达漠北的第一天,她最大的想法就是,漠北的天空可真蓝啊。
她是抱着一种仇恨来到的漠北,按照道理来说,不会对漠北有什么太好的看法,但是她还是不受控制地飞快地爱上了漠北。
漠北的空气中飘荡着各种香料的气味,耳边总是传来或欢快或高昂的乐声,他们用土石垒空旷的院子,房子里用木头支起架子,种各种瓜果,酿各种果酒,没有一个果子是不甜的,没有一口酒是不香的。
她在家中根本从不喝酒,但在这里飞快地爱上了,第一次感受到那醉酒后晕乎乎的感觉时,她久违地忘记了悲伤与痛苦,醒来之后她只记得自己大哭了一场,但心情却久违的轻松。
这漠北的城池叫她想起自己在西市的那些日子,与这儿相比,魏京虽然繁华,却太一本正经。若说唯一的缺点,便是这儿没有絮絮叨叨教导她的陈松如,也没有一脸娇气地指使她干这干那的沈卓君。
独自走在这夜晚的荒漠之上,她披星戴月,脚踩砂砾,感到一种畅快和放松,天空好像就在很近的地方,抬起手来,星辰触手可及。
只一转眼的功夫,她被来到了沙柳林,远远的,她看见四日前她扎在树枝上的那根布条,已经不见了。
她的心跳开始加快,连忙快步跑了过去。
刚走到树前,她便一阵警觉,脑后传来一阵凉风,她低头往前翻滚,避开之后抬脚横扫,对方闷哼着跌倒,霍平生抓住对方的脚踝,把对方抡了一圈,摔在了沙地上,欺身上前,用膝盖顶住了对方的脊背。
“谁”看身形像是个女人。
对方闷哼着转过头来“我还想问问你是谁呢。”
霍平生一愣。
她已经认出来了,对方是袁凤来。
“袁姐姐。”
“什么你是谁”
袁凤来没认出霍平生,霍平生的变化太大了。
“平生,我是霍平生。”
袁凤来瞪大眼睛,上下打量,眼前的女子容貌明艳,长眉入鬓,鼻若悬胆,头发凌乱但浓密,最显眼是一双眼,眼裂狭长,眼尾上挑,像是一双狐狸眼,却不媚,只显得冷厉。
只看轮廓,看着并不如何强壮,但被她按在地上的时候,自是能感觉出来那手臂与腰肢瞬间爆发出来的力量。
印象中,平生的力气虽很大,但看着就跟个瘦猴子一样,黑成了碳,以至于眉目都是一团模糊,眼前的女子就要端正多了。
她疑惑道“你是平生”
霍平生道“我是啊,是葛同告诉我这里可以找到你们的,大哥还活着,对么我又找到他了,对么”
袁凤来顿时心下一松。
从前霍征茂偷鸡摸狗的不干正事儿,霍平生年岁虽小,却跟个大家长似的四处找霍征茂,要揪他回去干正事,每次抓住了就要说一句“我又找到你了。”
很长一段时间,这句话一直让他们这群“狐朋狗友”印象深刻。
她笑了,道“哎哟,果然是平生,你长开了啊,不过力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大啊,快,快松开你袁姐,疼疼”
霍平生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按着袁凤来,连忙松了手,又忙不迭问“我大哥呢”
袁凤来揉了揉手腕,横她一眼“急什么,我这就带你去找他。”
穿过沙柳林后,霍平生看见了一片帐篷群,附近经常有这样的牧民部落,他们是并不驱赶的,但霍平生今日才恍然大悟,原来霍征茂是生活在了这样的牧民部落当中。
夜色已深,牧民也休息了,两人趁着夜色走进了最边缘的帐篷,霍平生一眼就看到了房间里正坐在一座火炉边上的霍征茂。
霍征茂瘦了许多,也长出了胡子,但霍平生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然后鼻头发酸。
霍征茂也瞪大了眼睛,她本以为袁凤来今夜前去,会带来的人是葛同。
“平生”
话音刚落,霍平生已经扑进了霍征茂的怀里。
霍征茂在过去几个月里已经接受了自己变成了废人这件事,心里一直想,此生或许是没有机会再见到霍平生了,今夜骤然看见对方,一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呆滞许久,直到看见袁凤来似笑非笑看着他,才意识到眼前的景象是真实的。
他也忍不住鼻酸,搂住霍平生,只一会儿,霍平生抬起头来,望着霍征茂道“大哥为什么不回去,如今卢景山已死,卢川也被关押起来,我们都知道你是被卢川害死的。”
霍平生顿时瞪大眼睛“卢川被抓了卢景山死了”
“你不知道”
袁凤来在身后道“怪不得几个月前开始,就突然探听不到消息了,原来是换了中军将领,从前还能跟着胡商进入城中,几个月前开始就不行了,所以我们一直不知道军中和城中发生了什么变故。”
霍平生恍然大悟,于是连忙一股脑把这几个月发生的事都说了,最后道“哥哥,你可以回去了,大家都知道卢川假传军令,害你们以为有援军,如今见你没死,琼花、陛下都一定会很高兴的。”
回应她的却是沉默。
霍平生看了看袁凤来,又看了看霍征茂,不明白他们为何突然神情低落,半晌,霍征茂终于开口“小妹,大哥如今已经是废人了”
“什么”
霍征茂重重拍了拍自己的腿“我站不起来了,葛同没有跟你说这件事么”
霍平生愣愣摇头。
霍征茂道“朝廷的封赏如此丰厚,也是看在我战死的份上,我如今回去,不仅封赏没了,还可能被视作逃兵我不想回去了”
声音低低的,像是低沉的雷声,重击在了霍平生的心底。
“你准备抛下我了么”霍平生脱口而出。
霍征茂苦笑,摸了摸霍平生的头发“小妹,你长大了,坚强了许多,若是从前,你定是要哭个天昏地暗呢。”
霍平生抿嘴不语。
霍征茂继续道“是我的错,我从前以为,我总能站在你面前,好好护着你,让你过上好日子,我高看了自己,也小瞧了你。”
霍平生闻言,忍了许久的泪水却忍不住盈满了眼眶“大哥,回去吧大哥,说不定说不定陛下会有办法呢”
霍征茂摇头,遥遥望着东边,叹道“今上是天子,但并不是神啊”
等从帐篷出来,天都快亮了。
霍平生到底还是没能说服霍征茂,于是独立离开回龙首塞。
袁凤来送了霍平生一程,到了沙柳林,霍平生道“我以后还可以来么”
袁凤来道“没什么不行的,只要是你一个人就行,你认识路么”
霍平生点头“认识。”
袁凤来道“你别说大话,别看路不长,但沙漠地形多变,若天气不好,难辨星辰,你可很难找过来,总之,你要是找不到路了,就等在沙柳林,我会时不时过来看看的。”
霍平生点了点头没反驳,但实际上,她确实觉得这路不难记。
很多人都告诫过她沙漠地形难辨方向难寻的问题,但不知怎么,她在踏上这片土地开始,就没有烦恼过这件事情。
告别袁凤来,她默默回到龙首塞,打了盆冷水洗了个脸。
冰冷的水拍在脸上,叫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一下子就清醒了。
这时有马蹄声传来,她抬头,看见陈宴牵着一匹马缓步过来了,马上还放着一些风干的腊肉和布匹。
“醒那么早”陈宴惊讶地说。
霍平生也很惊讶“您怎么来了”
她也有小两个月没有见过陈宴了。
陈宴道“这不是快重阳了么,过节呢,来看看你,还有,告诉你一个大消息。”
霍平生把马上的肉和布匹都拿了下来,歪头疑惑道“什么大消息”
陈宴笑容玩味“英国公的女儿,认识不。”
霍平生无语“拜托,阿花,咱们一起长大的,你说我认不认识”虽然最开始是被瞒得死死的,但后来大哥当了官,陈松如做了丞相,不知怎么的,就自然而然地知道了。
对方原来出自那么厉害的家庭,她还有一瞬间产生过不安。
但很快就因为洛琼花不着调的举动消失了。
陈宴一脸意味深长“你现在可不能这样叫她了,她成了皇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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