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河事了,涉事的贪官一应下马。圣上在朝堂上大大夸奖了一番太子的功绩,但很明显,太子的心情并不好。
甚至很糟糕。
靠坐在马车里,胤礽面色阴沉如墨,只觉得偏头痛更加厉害了。
他有什么好高兴的那些无关紧要的小棋子除是除了,可胤褆被罚了吗他递交上去那么多胤褆与永定河官员勾连营私的铁证,到头来不过是换得圣上一句“明珠已废,他掀不起大风浪。此事我心中自有算计,你不必理会,我会敲打他”。
“殿下,得下车了。”近卫替胤礽打起帘子。
“”胤礽阴郁地抬眼,“到了”
近卫耿直地说“不是的,前面的路太窄,马车过不去了。”
胤礽“”
胤礽“”
大意了当时光记得买宅子了,却没想到带架步辇来
坑爹啊,这场小失误甚至都把胤礽内心的气恨打断了,颇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近卫拿眼偷瞅胤礽,暗含期待“殿下还进去吗”
不去了吧不去了吧。
胤礽面无表情地看看人来人往的窄巷,泥泞不堪的地面,缓缓屏住呼吸“”
好难闻的味道太子忍住哕的冲动,胡乱做了个“走”的手势。
侍卫们只得上前,前后护住太子,将来往行人都挡住了。即便如此,因为地面凹凸不平,甚至还有些积水处,胤礽走的姿势也不大体面。
穿过年久失修的草屋,跨过茅厕旁一家人留下的床铺,嫌恶地瞧见衣衫破烂、不能蔽体的女子,光着膀子、满身泥灰与大汗的汉子,胤礽心中的躁厌愈发难以抑制,额头更是突突地跳着疼
直到他听见一串悠远、缥缈的铃声。
铃铃铃,铃铃铃,极有节奏,声音清亮,像是穿透了胤礽与这世界的隔阂,顿时将他从几近发狂的烦躁中,轻、但不失力道地拉扯出来。
上清灵宝说“震动法铃,神鬼咸钦。”
不知是不是巧合,胤礽突然发觉,原本闹得厉害的偏头痛戛然而止了。他不自觉地松开了本已经握住马鞭的手,往前急走几步,挂着青福观牌匾的
小观庙就出现在他眼前。周围如他一般,里三层外三次地聚着一大帮子人,都是之前信誓旦旦说绝不会来的街坊邻居,此时却静静站在观外,听得认真,也看的认真。
他们在看殿里的神,也是在看殿里的人。
从并不甚大的三重观门往里望去,主殿大门敞开,神像高高伫立,面容与人们常见的三清像都不相同,分明纤毫毕现,却带着一股极为深重的神仪威严,压得人不敢直视。即便是抬头望去了,也会一时断了思绪,再回过神来,已经又下意识地在神像前垂下头了。这时再想回想方才看到的神明面容,却是记不清,只有那浩荡威严还深深烙印在心底。
而在那令人不敢亵渎、甚至直视的神像前,仅一个身影正踏着玄奥的禹步,一手持三清铃,一手捏诀,铃声虽轻却仿佛响彻云霄,念经声似柔却如同浩瀚汪洋,无可抵挡的席卷、涤荡了人的内心。
胤礽几乎忘了来时的满心愤恼,也忘了他此时身在何处、方才还在因难闻的味道一直皱眉屏息。
天地浩大,仿佛只剩下那一个身影,踏着世俗凡人永生无法领会其玄妙之处的步罡,一身法衣分明洗褪了颜色,却自带着古拙与淡泊的风骨,微卷的鬓发与宽松的袖袍共和风舞,似下一秒便要凭虚御空,随神明踏风而去。
而那并不大的三重道门,就是凡俗与仙界不可逾越的门槛,看似敞开,却将他们分割成两个世界。
小窄巷里总是吵嚷嘈杂,但这一方天地,却清静的令人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触碰到自己的灵魂。
清风拂面而过,法铃声悠然而止。人们还来不及回味这还余音绕梁的道乐,下一秒
天空白云翻卷,层云荡去。太阳夺目的金辉洒照在青福观老旧的檐顶,光影之下,仿佛为整座道观烫上了一层黄金。
“嗡”
一股古老的威仪自主殿内传来,甚至比方才青阳的斋醮更加威力强劲,如晨钟暮鼓般震荡灵魂,极为霸道强势地狠狠向四面八方扫荡而去。
好些意志不坚定的人浑身一震,观门前顿时噗通噗通跪下了好一大片。青阳也是感觉到这次三清显灵的威力,震惊地睁大双眼,忍不住看向神像
。
从前他斋醮做得好时,师祖们也曾降下分灵,以示夸奖,顺便晚上托梦开开小课。但那显灵,最多也就是闪闪青光,意思意思就得了。没有哪次是像现在这样,这么这么霸道啊
太给面子了
青阳差点感动落泪,赶紧趁热打铁,把最后的仪式做个扫尾,再端起架势,走到门前。
前几日还信誓旦旦绝不会来的街坊们,转头就把之前说过的话给吃了,有些机灵的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态度诚恳地询问“张道长张大师,我想上香,可能进观”
青阳架势端到一半“”什么张大师,“那什么,之前不是就说了,我改道号了,叫我道长或者青阳都可以。”
街坊胡乱点头“哦哦,那青道长,能上香吗”
青阳“我也不姓青”这都什么毛病,他一定要强调清楚,“叫我青阳,或者道长。上香请自便。”
街坊们一时轰动了,但神明威仪仍在,他们也不敢争抢,更不敢进主殿。只老老实实地挨个进去,在院中央摆放的大香炉上寻找好位置,上香,有几个还抠出了点铜板,主动捐香油钱。
青阳面上淡泊,实则满意地扫了一圈新信众们,眼神不经意间往门外一扫,突然发觉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胤礽仍沉浸在方才浩荡神威给他带来的冲击、震撼中,刚刚回神,猝不及防就和青阳对上了视线。
胤礽脑海空白了一下,还没想好要进要退,得说点什么,就见青阳的眼睛骤然一亮,随后大步朝他走过来。
青阳语气热情“你来啦”
胤礽难得不知该怎么接话,含糊地应了几声“嗯唔”
原来,他竟是一直期待我来的吗莫非是看透天机,知晓我才是未来明君,心中早有效忠之意
青阳语气欣慰“是终于想开,来捉鬼了吗”
胤礽“”
啥
观内的香客还没走,此时去做答应了五灵公的牌位也不方便,但帮太子捉一下背后鬼还是可以的。
青阳进门时特地把墙上的阵法刮花了一小块,免得那大络腮胡进不来“太子随贫道到主殿吧”
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你看太子这一下
来的,苦力也有了,一会儿捉鬼的钱也得付吧嘿双喜临门
而且太子来得巧,师祖神威直接将那大络腮胡震晕了。现在捉鬼,简直是送上门的买卖啊
青阳眼神热切地上下打量还挂在太子背后晕着的大络腮胡这体型,肯定很能做苦力吧回头观里犁地啊、打扫茅厕啊这些体力活,都有鬼能帮他分担了呀嗯嗯,一会就带进主殿去,让师祖看看,要是满意,就把这鬼收作杂役,日后教他积德行善。
胤礽还以为青阳这热切的眼神是看自己的,他本就心存拉拢之意,此时矜持道“知道道长今日给神像开光,孤特地微服私访,也没让人打扰这儿的百姓。不过道长这道观位置着实偏僻了点。孤为了来见你一面,还得特地买套宅子落脚。”
胤礽这话,实则就是在隐晦地表示看看孤,多么贴心、真诚,处处都为道长你考虑,宁愿自己受委屈。这么礼贤下士、求贤若渴的明主,不好找了啊。
“嗯”青阳跨入正殿,随意地夸奖了一句,“太子阔气。”
胤礽“”
青阳隐约感觉到太子那边传来的低气压,点香的同时主动关怀“那之前贫道给您留的建议,您试了吗”
胤礽“”
这道士是真没眼色,还是假扮糊涂这岔打的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以他太子的尊严,二十来岁的年纪,难道还能学别家小儿,向父亲撒娇吗怎么可能
二十来岁的青阳已经自顾自点上了三炷香,对着神像碎碎念“师祖在上,看看这阴鬼合不合眼吧这几天我一个人忙里忙外的,刚刚做斋醮都差点栽在地上了。这要是能多收个苦力入观,以后叫他打打下手,我也能多出点时间赚香火钱,给您提升一下生活档次不是心疼心疼我吧”青阳说得又可怜又贴心又乖巧,句尾拖长了音调,声音还挺软乎。
太子“”
到底什么阴鬼,还有,脸呢
这还能对神明撒娇的吗
是正经道士
神明的心理波动似乎也和太子一样,香烟升空后剧烈折出之字形,香头的火也是一明一灭。
就当太子笃定,
神明如果有灵,下一秒香灰就会熄灭的时候,一道罡风骤如锋刃,自神像砍向他的身后,接着他便听到一声陌生的、带着回音的粗犷惨叫,就在他耳边炸响。
胤礽浑身的血液都几乎凝固了,那罡风掠过耳畔的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的背后,分明趴着一只阴鬼
那鬼森寒的怨气、几乎将他腰箍断的力道,以及挣扎时带起的阴风,令他僵在原地,甚至被迫因为对方反抗的力道,而踉跄几步。
“啊,太子小心。”青阳赶紧上前,“你后面那蒲团我编好几个晚上呢,别踩脏了。”
刚想流露出一点点感谢眼神的胤礽“”
气死了,这道士是不是想捉鬼的时候顺便把他也给送走。
背后的力道逐渐变小,随着时间流逝,胤礽莫名产生一种怀疑,以三清的能力,这阴鬼还有挣扎的机会这一番拉扯,反倒更像是猫在恶劣地戏弄耗子。
不,应该是分神不比本尊实力吧。胤礽抿抿唇,扶稳了青阳好心伸来的手臂。
即便是分神,再厉害的阴鬼也不可能和三清对抗。不出少顷,胤礽背后的森寒、拉扯感就彻底消散了,随之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被移走了肩膀上的万斤石担,太阳穴的隐痛也一扫而空。这通体舒泰的感觉,令他甚至想不顾形象地当场好好伸一个懒腰。
胤礽只觉自己所活二十八年,都没有今天带给他的冲击大。他压下心头惊涛骇浪,含蓄地向青阳表达感激“多谢道长襄助,孤”
他准备说,他也想上上香,捐点香油钱,就发现青阳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他身上了。
胤礽“道长”
胤礽“青阳道长”
青阳好激动地看着地上终于老实下来的大络腮胡子“你叫啥啊为啥老缠着太子你会不会犁地啊扫茅厕这个总会了吧”
大络腮胡子本来都已经自暴自弃了,听到青阳最后两个问题,顿时又剧烈挣扎起来,被青阳一道手诀,轻描淡写地压回地上去。
大络腮胡子狼狈不堪,咬着牙恨恨道“老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满洲镶黄旗瓜尔佳氏,鳌拜”
此名一出,鳌拜自认其他的问题都毫
无疑义。
没错,他鳌拜会犁地吗他鳌拜会扫茅厕吗
然而,青阳也就是震惊了一下,便伸手拍打起鳌拜的大脑袋。
感情是干不过老子,就来欺负人家儿子,你还挺自豪的“问你呢,会犁地吗会扫茅厕吗是细细致致的打扫干净,一点气味都不要留。”
鳌拜“”
胤礽看不见、也听不见阴鬼,但他并不好奇。比起已经被处理掉的麻烦,胤礽更想尽快跟青阳拉近距离,这才是一劳永逸的法子。
“道长,没考虑过迁个地址,或者购置下周围房舍,扩建观庙吗”胤礽不放弃地和青阳搭话。
刚刚他将身上携带的钱袋儿直接放进装香油钱的箱子,捐做香油钱了,总算换得青阳的关注。
青阳面色一肃“完全没有。”
没住过小道观啊,不知道小道观的好。想当初他在现代打扫的青福观,如果和现在的青福观一般大,他又怎么可能因为过于疲惫,午睡睡过
只需要打扫三间房子,啊,想一想青阳都醉了这是多么幸福、悠闲的日子啊
说着,两人路过菜地,青阳还顺手拍了黑着脸蹲地里的鳌拜一下“你那么用力,是想把水瓢掰坏吗买新水瓢的钱,要从香油钱里扣,回头你自己和三清天尊交代。”
鳌拜“”
记恨地老实浇水。
天色渐晚,香客都已经散去,道观中就只有胤礽和青阳,外加一个凭空乱飞的水瓢。
胤礽觉得这正是他争取拉拢的好机会“道长,即便如此,观内的环境也不清净。修道需要静心,你看孤新买的宅子,等孤走后也是空置,不若交予道长你处置,不管是自住,还是用来接待宾朋,都随道长心意。”
青阳“啊”
说实话,不是很想要耶。听起来像是又多了一个要打扫的地方。
而且,三清像重立了,香客们也走了,他现在比较想尽快履行对五灵公的承诺,赶紧把五位师兄的牌位做好。
“多谢太子好意,但钱财乃是身外之物,不可贪多。”青阳说得一脸诚恳,搞得好像之前抠完生财鬼的钱,又向地府借债的人不是他一样,“倒是太子,您千金之躯,此地霍乱不堪
,夜晚久留,怕是不好。”
快走吧吧吧他搞完牌位,还要到师祖跟前做晚课,好好表现呢
咦,这么说起来,不知道太子今天有没有从他身上学到晚辈撒娇的技巧哦。
撒娇的技巧是没有的,不轻言放弃的品格倒是有,胤礽百折不挠“孤看天还不太暗,又有近卫在外守卫,想和道长多交流片刻。”他顿了顿,恰到好处地一咦,“道长难道有什么要紧事做”
青阳立马道“对啊我还有五块牌位要立”
胤礽“啊,正好孤孤也想在宫中供奉几位道教神明的牌位,让孤学学立牌位的规矩吧”
青阳“”
太子,但凡你挪点此时搞小团体的脸皮在父子相处上,你离成功也不至于那么远
做牌位的时候有人围观学习,倒没什么问题。青阳取了材料,到院外坐下,对着月光一笔一划地刻写。
胤礽有些敬畏“原来,做牌位也有这样的讲究。是否是在月光下书写,更能得神性”
“”青阳说,“您想多了,我只是没钱买蜡烛而已。”
当然了,今天宰大户,回头把太子捐的香油钱取出来,足够给师祖添置不少供器啦观里也能多备些蜡烛。
一边想,青阳一边闭眼拜了拜希望日后像太子这样的羊毛大户,能多来哦
胤礽迟疑“那,那道长方才这拜,难道不是敬拜神明吗”
“哦,这是的。”青阳迅速说。
做牌位这活,青阳也是很熟悉的。五块牌位做下来,唯独也就是赵公明的牌位,花时间更长点,因为他还多个正财神的神职。
等最后一块牌位刻写完,青阳取出颜料,拿起张元伯的牌位,准备上色“这步做完,就可以开光、供奉啦”
说话间,蘸满颜料的笔尖将将沾到牌位。
“嗡”
自三清殿方向骤然涤荡开慑人神威,扫得院内草叶簌簌而动,青阳只觉颊边卷毛一飞,手中的、面前的五块牌位,就连续“啪嚓”几声,瞬间裂成碎块。
青阳“”
不是,这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
“是我哪里弄错了吗”青阳赶紧拼起牌位,仔细检查,“没啊”
胤礽揣度半天“你看看有没有这种可能呢”他用自己的心态揣摩了一下,“就是,道长你都已经供奉三清天尊了,还供奉这五位灵公,不大合适吧”
就好像让他和县令平起平坐一样,那怎么可以凭什么只要这么一代换,胤礽顿时感觉自己都能和三清天尊同仇敌忾了。
青阳“你不要胡说我三清师祖仁慈淡泊,厚德载物,怎么会像你说的这般”小鸡肚肠只要分清主次就好了,现代时他也这么供奉过的,“可能是我做的时候心不够诚。你不要和我说话了我重做一遍”
半个时辰后,月上梢头。
青阳和胤礽看着直接被碾成粉末的牌位“”
胤礽缓缓开口“道长,你”
青阳迅速打断“可能是师祖现在还年轻吧,血气方刚。”毕竟现在比现代他认识师祖们时还早了三百多年呢。
胤礽“”
你刚刚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而且,真的吗用年轻、血气方刚来形容三清。
胤礽突然觉得,经历了今天这一遭,以他二十来岁的年纪,践行“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似乎也并没有那么难了。
毕竟以三清天尊的年纪,也才年轻、血气方刚呢。
他二十来岁算点啥。,,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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