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第 162 章

    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一百六十二章

    暖阁中的花香浓郁,几乎叫人透不过气来。

    穆明珠盯着邓玦,问道“你是几时察觉了”

    是从拿他钥匙那一日,还是上次湖边搜寻宝匣,还是更早之前,当齐云的人往邓玦府邸仆从身边打探,又或者说是那艘顺着江水飘走的小船

    邓玦简单道“那柄钥匙的材质特殊,一旦烫过,当时不觉,待过两日却会变了颜色。”

    而当初把钥匙放到烫的模具浆液中,当下没有什么变化,可是过两日邓玦就会发觉有人动过这钥匙。

    他的心思也当真是缜密,用了特质的材料,考虑到若有人想打开宝匣,必然会先来摸钥匙;而为了不打草惊蛇,拿钥匙的人多半只能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取出来一小会儿,只够再做一把一模一样的钥匙。而要做这样的钥匙,原来的钥匙必然要经历受热倒模的过程。也就相当于,不管是谁来拿这钥匙,都是提前给他预警。他可以根据需要判断,是否把宝匣送到对方能发现的地方,又在宝匣中放什么东西。

    穆明珠踱步到卷起的门帘处,回头看向邓玦,目光中充满审视的意味。

    邓玦跟她挑明被怀疑调查之事,又告知了钥匙的秘密。

    看似坦诚的举动,更叫她警惕于他的真正目的。

    穆明珠吸了一口门帘边微冷的空气,淡声道“你问本殿为什么怀疑你。这个问题,本殿其实原本有一个答案。”她淡淡一笑,“就说本殿对邓都督起了心思,自然要打探一二,听说邓都督从前的嫡母曾给你议过一门亲,只是没等成嫡母便去了,耽搁了几年下来对方也就嫁出去了。又有些小道消息,说邓都督一直未曾忘情,所以时常带一只宝匣在身边。本殿就是想看看里面藏了怎么样的信物,想问问邓都督究竟还有几分余情不过邓都督既然是爽快人,本殿也就不拿这等谎话搪塞你。”

    她话锋一转,犀利而又冰冷道“本殿早就说过了,来雍州是入龙潭虎穴。你是第一个主动来迎接的,又素与英王交好。本殿疑你,也是情理之中。”

    邓玦抬起一双丹凤眼,隔着丛丛的花看向穆明珠,原本面上的黯然之色褪去了,仿佛并不准备再佯装有意于她。

    穆明珠眉毛一挑,道“本殿说的不对吗”

    “对,很对。”邓玦轻声道。

    穆明珠又道“本殿与你相识不过三个月,见面的次数更是十根手指能数过来。”她冷静道“邓都督既然无情偏装有情,本殿也就顺应下来,看你究竟为何。”

    邓玦口唇微动,似乎有话要说,却最终一言未发,只是望着穆明珠的眼神有些奇异,像是第一次见到她。

    穆明珠扯了扯嘴角,道“邓都督不会以为本殿此前是真信了吧”

    邓玦摸了摸鼻子,轻声一叹,道“两日前,臣才知道自大了。”

    也就是说,在钥匙的事情出来之前,他以为自己真的打动了穆明珠。

    穆明珠对于这一点也是存疑的,但没有细追究,从门边缓缓走到邓玦身前,径直问道“本殿以诚待你。那么,现在轮到你了。”

    “臣”

    穆明珠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他面上最微小的神色,道“邓都督身边这宝匣,原本是为了防谁”

    既然这不是什么定情信物,那么这引出暗中敌人的诱饵,原本是为了诱惑谁

    如果不曾发生过什么,一个人像邓玦这样缜密地安排好道具就怕旁人害他,要么是神经病,要么是皇帝。

    穆明珠来雍州是去岁的事情,而邓玦这样的行事按照那仆从的说法至少已经有两年了。

    所以这陷阱,原本是为谁所设

    邓玦微微低头,看向穆明珠,有一会儿没有说法,只是嘴角绷紧,好似内心在激烈争斗。

    “怎么”穆明珠道“拆穿了之后,邓都督便连假装都不会了从前的百依百顺呢”

    邓玦伸手按住额角,第一次在人前露出疲态来,声音也低沉下去,“臣不是不告诉殿下。”

    他顿了顿,又道“而是怕臣说了之后,殿下没了退路。”

    穆明珠笑道“你是为了勾起本殿的好奇心吗”

    邓玦又看她一眼,像是最后下定了决心,问道“殿下一定要知道那个人”

    “是。”

    邓玦口唇轻动,吐出三个字来。

    “穆国公。”

    穆明珠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淡去,脑子中慢慢明白过来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邓玦说他原本在防备的人是穆国公

    邓玦为什么要防备穆国公

    邓玦前世做了梁国的大将,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跟穆国公扯上关系

    穆明珠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邓玦见状,轻声一叹,别开目光,低声道“今日的事情,殿下就当没有发生过吧。”顿了顿,又道“臣从未见过议亲之家的女子。”

    穆明珠仍是僵立在原处,似乎在消化“穆国公”这个人物带来的巨大信息量。

    邓玦又叹了口气,举步便要退下。

    “且慢。”穆明珠终于回过神来,在满阁馥郁缤纷的花朵中,惊骇的目光落在邓玦面上,道“你说穆国公,那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防备穆国公穆国公又怎么会蓄意害你”

    邓玦抿唇不语,颇有些为难的样子像是拿不准应该依照公主的命令说实话,还是为了保护公主而选择闭口不谈。

    穆明珠沉声道“本殿命令你回答。”

    邓玦轻声道“这一切,要从臣小时候撞破的一件事情说起。”

    他站在芳香的花海中,将前事一一道来。

    原来邓玦九岁那年,他的父亲邓开终于从驻地回到了建业。那是极偶尔的,邓玦能与父亲相处的时间。那一日邓开大将军来了兴致,带扈从出外游猎,也带上了九岁的邓玦。可是在狩猎场,原本邓开大将军是要教导邓玦射箭的,谁知却气势汹汹来了一位贵人。

    那人径直闯入狩猎场,寻到邓开面前来。

    那时候邓玦正低头试着弓箭,宽大的树木完全挡住了他尚且矮小的身影。

    他那时候一面摩挲着手中的弓箭,却一面有些不安地听着来人跟父亲的对话。

    “你那封参奏是什么意思”来人怒气冲冲,“凭空污蔑要把这样的大罪往我身上扣你好大的胆子我看你是不想多活两天了。”

    他听到父亲的声音,沉稳的、不紧不慢而又疏远的。

    “我没有什么意思。只是把在军中时察觉的一些小事,汇集起来,想着应该要陛下知道。您怎么就急了”

    “好好好你血口喷人还不许我着急了我告诉你,这次若不是我刚好看到拦下来,真闹到了陛下跟前,要么是你以死谢罪,要么我就是撞死在思政殿前,也要叫你一同偿命”

    父亲仍是慢悠悠道“你尽可以扣下,我尽可以再写。”

    那人似乎奈何不得他父亲,又咒骂威胁了几句,才又怒气冲冲去了。

    朝廷中的事情,当时还只有九岁的邓玦并不是很明白,后来那半日父亲如常教导他射箭打猎,等到夜里睡了便也忘了这事儿。

    直到三日后他父亲突然旧伤发作、仓猝离世,而他在父亲的灵柩前,再度见到那个跟父亲起过大争执的贵人。

    来往的人都称呼那人为“穆国公”。

    “这事儿本殿以前也听说过。”穆明珠道“后来母皇知道了穆国公隐匿奏本的事情,追索出来,见不过是暗指穆国公前些年曾在军需物品上也揩过油水的事情。母皇命他补足了贪下来的部分,又罚他三个月不许出府。”她清楚,邓玦既然提出这件事,那么这件事一定不像原来所看到的那么简单。

    果然,邓玦轻声道“穆国公后来给出的奏本是假的。”

    “假的”

    邓玦目光落在穆明珠脸上,道“先父当初参奏的,并不是穆国公贪腐一事,而是他与梁国的勾结。”

    穆明珠只觉喉头发紧。

    其实当“穆国公”三个字从邓玦口中第一次吐出来的时候,穆明珠便有一种非常不妙的感觉,像是直觉先于理智看到了答案。

    “说下去。”穆明珠从干涩的喉咙中勉强挤出声音来。

    邓玦道“其实最初臣也没想到会牵连出这样大的事情来。只是因为当初先父死的奇怪,臣这些年一直多有留意穆国公,因为当初先父的口吻,绝不只是贪腐这样的小事。臣暗中留意,隐隐察觉了穆国公不对劲的地方。可是怎么都不敢想毕竟这可是陛下的亲哥哥,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叛国呢

    “后来臣摸到了穆国公城外的庄子里,有一天夜里撞见他们暗夜里杀人,杀的那是个梁国模样的人、会说汉话。仿佛是穆国公要审问那人拿出什么要紧的东西来,那人咬死了不松口。那些看守的人在外面赌博作乐的时候,臣大着胆子摸进去,跟那个梁国人说上了话。”邓玦似乎现在说起来还觉得不可思议,“原来穆国公与梁国的来往,已经有二三十年了。”

    穆明珠再度愣住。

    二三十年,那是什么概念

    几乎是穆桢刚刚在宫中得宠,她的亲哥哥穆勇便跟梁国的人挂上了关系。

    邓玦闭了闭眼睛,道“这些年来,臣把前前后后的事情都拼凑起来了。”

    原来当初世宗时候,大周还有太祖皇帝打造下来的底子,不管是百姓还是兵力,都比现在强大很多;而梁国那时候比现在还要弱小一些。

    那时候大周内部,坚定北伐的声音是很强烈的。

    而梁国那时候,原本打下半壁江山的皇帝骤然暴毙,赵太后初主政,在大周愈演愈烈的北伐浪潮下,从上到下都有朝不保夕之感。

    在这等情况下,梁国赵太后秘密派出了一支队伍,用上了很古老的贿赂游说之法。

    这支梁国的秘密队伍,载着满满的金银,悄无声息游走在大周顶层人员周围,用金钱与私利腐蚀着任何可能的目标。

    而当时刚刚住到建业城中,妹妹在宫中跃然成为皇帝新宠的穆勇,也就落入了这支队伍的眼中。

    最开始的交易是很简单、很委婉的,这支队伍说他们是往来于两国的大商人,战争总是阻碍他们发财的。所以他们情愿多出一点钱,给穆勇这样的人,请他们传话进去,最好是能改变朝中的风向,不要北伐了北伐做什么呢劳民伤财,不如大家坐下来和气生财嘛。

    那时候的穆勇被建业城五光十色的生活迷花了眼,从前小半辈子只知道埋头干活的人生,如今拿了人家的两只金砖、一只银碗,自然也就觉得人家说的有道理和气生财嘛,干嘛非要流血打仗呢维持现状就是最好的了,他的妹妹已经得到了皇帝的宠爱,更还要求什么呢

    随着穆桢在宫中步步高升,随着大周对梁国的讨伐越来越猛烈,梁国送到穆勇这里的金银也就越来越多。

    也许最初的穆勇还是有所忌惮的,但是习惯渐渐养成,也就渐渐放松下来。

    战争当然不只是说客的表演场,胜负的因素是复杂的。

    而在这样复杂的因素下,大周在世宗年间对梁国的北伐,三次全都以失败告终。

    朝堂上的事情不必说,穆勇忽然发现,他没有任何的损失,便拿到了全部的好处,而且全无后患之忧。

    而在这战争的多年中,穆勇跟梁国这支队伍、乃至于背后的势力,都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等到世宗死去,穆桢从妃子一跃成了新的皇帝。

    穆勇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成了皇帝的亲哥哥穆国公。

    “一直到今时今日,穆国公与梁国的联系也未曾断绝”邓玦轻声道。

    两个人不知不觉中,已经在各色的花中间坐下来。

    “这是自然。”穆明珠淡声道“如果我是赵太后,当年广撒网,竟养出了皇帝亲哥哥这样的大鱼,那是说什么都不会放过的。”

    “殿下圣明。”

    “而你要防备穆国公”穆明珠轻声问道“可是给他察觉了”

    邓玦低声道“臣后来为了收集穆国公的罪证,不慎给他的人撞见了。证据全都没了,臣也是死里逃生。因为有先父的事情,所以臣格外谨慎小心,此后好几次危险都提前躲过了。那穆国公奈何不得臣,又不知罪证全都烧光了,怕臣拿出证据来,当时大概是为了稳住臣,所以许了臣一州都督的高位。”

    一切都合上了。

    为什么邓玦以刚过弱冠之龄,能做到荆州都督的位子。

    “不过这也只是穆国公的权宜之计。”邓玦轻声道“臣为了防备暗箭,只得想了宝匣的办法出来。”

    如果穆国公想要对他动手,肯定会首先拿回可能存在的罪证比如邓玦从不离身的宝匣。

    “只是在建业时,臣几次逃脱暗杀,穆国公大约也知道杀臣不易。再者当初既然说好了以都督之位交易,他也担心冒然出手激怒臣,所以这二年来倒是没有再派追兵杀手来。”

    邓玦说到这里,狭长的眼睛眯起来,“只是臣终究不能放下心来。”

    谁知道下一次的暗杀什么时候到来呢

    “自然。”穆明珠轻声道,坐在邓玦对面,有些神不在焉应着。

    她大半的心神还在穆国公通敌一事上。

    就算穆武再怎么腌臜,穆国公府里面再怎么烂,穆明珠也不会想到,母皇的亲哥哥竟然会通敌。

    可是邓玦所讲的事情,严丝合缝,跟她之前的猜想也能合上。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只有臣一人。”

    “可是你的证据全都被毁了”

    “是。不过穆国公并不知道这一点。臣当初暗示他还有证据藏在别处。”

    “这也是你的自保之法。”穆明珠重重透了一口气,如果梁国的人跟穆国公接上头是在世宗年间的事情,那时候还没有她。她对那些时候的事情细节并不了解。如果邓玦说的全是真的,那么在世宗年间的三场北伐,大周的败果真是败在战场上吗甚至于,母皇初登基时,梁国趁机南下侵占北雍州,齐云的父亲被世家拿住,不得不往前线去,最终果然丧命在战场上这里面有没有穆国公穆勇的手笔呢

    邓玦看着面色凝重、半响不语的穆明珠,轻声道“臣说过,这件事儿说出来太大。”

    穆明珠仍在思考。

    邓玦又道“殿下随时可以忘记今天的对话。”

    穆明珠歪头看向他,道“为什么是本殿”

    邓玦心中有这样大的一件事情,又关系他自身性命。如果他不想说,完全可以给那宝匣编一个旁的原因。可是为什么要对她挑明一切

    换位思考,如果穆明珠处在邓玦的位置上,那么除非有十足的证据在手、除非能直达皇帝面前,否则她绝对不会告诉一个刚认识三个月的皇子或公主。

    她审视着邓玦。

    穆国公给他带来的阴影,倒是解释了他为何如狐狸般多疑狡诈。

    邓玦苦笑道“实不相瞒,臣也有过犹豫。只是这样的事情,一个人支撑太难了。”

    日夜都要担心自己的性命,不知下一场暗杀是在明日还是在今夜,要面对的敌人不只是皇帝嫡亲的国公爷哥哥、还有他背后梁国的赵太后。

    穆明珠轻声道“那个梁国人呢”

    “庄子里那个吗”邓玦道“他只来得及跟臣说这么多,便给穆勇的人杀死了。”

    “他既然跟梁国的人交情好。”穆明珠蹙眉道“又怎么会杀那个梁国人”

    邓玦微微一愣,像是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顿了顿,道“大约梁国人跟梁国人不一样。”

    穆明珠抬眸看向他。

    邓玦道“兴许不是赵太后那边的梁国人。”

    “那个梁国人自己跟你说的”

    邓玦摇头道“那倒没有。那时候时间紧迫,穆国公的人就在外面守着,虽然沉迷于赌博之中,但臣也担心他们随时进来察觉,当时一心想追查穆国公与梁国的证据至今不知那梁国人的身份。”他顿了顿,“不过,穆国公是一定知道的。”

    穆明珠沉沉一叹,道“一点证据都没有。”

    便要指认皇帝的亲哥哥通敌。

    这不是能对外说的话。

    就算是真的要查这件事,也只能是当面告诉母皇。

    穆明珠坐久了,双腿有些发麻,膝盖轻轻一动,忽然想起母皇派齐云来查她流言的事情。

    黄老将军跟军中奸细有关的密信,经由齐云送到思政殿之后,母皇接下来见了哪两个人

    她还记得齐云的回答,正是两位国公爷穆国公与牛国公。

    原本穆明珠没有留意,可能是奸细的事情叫母皇心情不好,所以召见了亲人与姻亲。

    如今想来,也许还有另一层原因。

    那就是母皇看过黄老将军的密信之后,对身边的人起了疑心,疑心的对象正是两位国公。

    而随后建业城中关于她和梁国小皇子的流言甚嚣尘上,齐云说能查到的最初来头是皇宫里那么有没有可能是母皇安排下的

    母皇搅乱了这摊浑水,要看两个国公爷如何行事

    皇帝在各处的密信奏报,足以清楚她当初在扬州买下的那个奴隶是梁国小皇子拓跋长日。只是从前母皇没有问过她,这一次却借着流言散布出来。

    穆明珠轻轻吐出一口气来。

    邓玦静静望着她,似乎有几分歉疚,轻声道“臣怀了私心,要殿下同担这样的祸事。”

    穆明珠看他一眼,轻声道“不,这怎么会是祸事”她心中却在想,那么前世邓玦做了梁国的大将,又是怎么回事儿全无证据、只凭邓玦一席话的故事,又能相信几分

    邓玦这样谨慎小心的人,竟然对她如此坦白吗

    也许是她多心了。

    邓玦这样多疑狡诈的人,是永远不会交出老底的。

    正如她永远无法完全相信他。

    穆明珠垂眸,压下满腹心思,淡声叮嘱道“穆国公通敌之事,交给本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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