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吉祥”
看我进屋,十五弟胤禑,十六弟胤禄,十七弟胤礼齐齐与我请安。
眼见随扈的几个未成年弟弟都在,我不免心有戚戚。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早年太子也曾与我不少手足情,如今却是日益荒淫。
现皇阿玛还在,太子的手就伸到了后宫。待将来太子继了位,再没了顾忌,我不敢想会是怎样
史书上太多情谊千斤不及胸脯四两的前鉴。
为免后患我实当即刻了结绮罗。
“十五弟请起、十六弟、十七弟”
扶起三个弟弟,我勉强笑道“我来瞧瞧十八弟,没想你们也都在。”
胤禑小心回我“四哥,弟弟们刚已瞧过了十八弟,这就打算回去了”
我点点头,确是已过了阿哥所睡觉的点。
胤禑、胤禄、胤礼眨眼走了个干净。
我知道作为兄长,我合该对几个弟弟和气些,关心两句家常,但我现在一肚子的心事,实没闲话兴致。再说我是个没前途的,跟我走得近,对他们也无益。
倒是各自便宜的好。
往里间来看胤衸。
打在襁褓里就得皇阿玛爱宠的胤衸体格健壮,才刚八岁,身长就过了四尺。连月的高烧,胤衸早前圆润的下巴已瘦出了尖,只一幅骨架还残留了几分曾经壮硕过的影子。
床头放着烧酒坛子,奶娘拿着手巾沾酒替胤衸擦背。我不觉顿了顿脚这个烧酒擦身退烧的法子原是绮罗的主意,现已是宫里上下退烧的法门。
五年过去了,宫里处处还都是她的痕迹。
回头看到我,奶娘跟我请安“四爷,吉祥”
摆手叫起奶娘,我告诉“你忙你的”
奶娘重新拿起了手巾,我瞧胤衸烧得浑身通红,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入手一片冰凉,感觉不出一点热意,跟正月里我嫡长子弘晖夭时一个症候。
胤衸与弘晖都是康熙四十年生人,一般年岁,没想继弘晖之后,胤衸也快不行了。
暗叹一口气,我掐数腕上的佛珠离开。
人生无常,谁也望不到前头的路。
我不能,英明了五十年的皇阿玛亦不能够
今儿原不该我的班。逗留宫闱,没得徒生是非,特别是还出了这样的丑闻。阿哥所出来我一径回到歇脚的驿站。
才进书房,管家戴铎禀报“爷,李主子来了。”
戴铎口里的李主子是我的侧福晋玉婷。玉婷归我十好几年,为我生育了三个阿哥一个格格,可惜福分有限,只留存了三阿哥弘时和二格格纯敏,也是我眼下硕果仅存的一双儿女。
自打弘晖夭后,嫡福晋琴雅一病不起,这回秋荻,就只玉婷同两个孩子跟我来这塞外围场。
俗话说“母以子贵”。平日我都很周全玉婷人前体面,但今天,我乏得厉害,实不想再敷衍任何人。
“告诉你李主子,”垂眼看着高无庸为我更衣的手,我吩咐“今儿晚了,什么话都明儿再说吧”
“嗻”
戴铎答应退下,转眼拿托盘盛了个白瓷汤盅进来“爷,李主子回去了。走前李主子嘱咐奴才将这醒酒汤送来给爷,请爷好歹进两口。”
我觉得刚我的话已说得够清楚了“什么话”当然包括带话。
戴铎一个书房管家,突然这么多事,哼,自然是继康熙四十一年之后再次搅和进我后院妇人的争风了。
“未雨绸缪”虽说是人之常情,但我觉得扎心。
我今年不过三十有一,府里奴才就上赶着巴结我儿子的额娘这是都以为自己比爷活得长久怎么着
推开高无庸,我自己理着衣袖,无视戴铎,进了里间卧房。
算高无庸识相,没接戴铎的托盘,另泡了茶送来。
产于洞庭的碧螺春清香扑鼻,甘甜鲜醇,却没能压住我强忍了一晚的恶心。一口下肚,我呃一声,连同晚上的御宴一同吐了出来
“啊爷”高无庸轻呼一声扶住了我,小太监秦空儿立捧了痰盂来接
哗哗似大坝决堤一般倒空了胃,我一身虚汗,连头都抬不动。
“爷,”高无庸关心问道“可请太医来瞧瞧”
我摇头,示意高无庸扶我去床上躺着。
今晚祸事太大,我现谁都不想见,就想一个人静静。
宽去外袍,坐在床边,秦空儿同秦色儿送来漱口水、热手巾。我漱口,净面。一切收拾妥当,我躺到茉莉花茶香的行军枕上,告诉高无庸“斗篷烧了”
没得留着恶心。
“嗻”高无庸答应一声,抬手放下黛兰色的团龙蔓草纹锦帐,帐里的光线登时变得跟刚刚林子里一般昏暗影绰 ,鼻尖则嗅到沉香的味道。
身为佛弟子,我家常多用檀香。只近年夜不能寐时,才用一点沉香。
高无庸是我六岁,进书房念书那年养母孝懿皇后指给我的内府太监,服侍我二十好几年,忠心耿耿,周到细致。
我以为高无庸会服侍我一辈子,没想今晚他跟着我撞到了太子的丑事。
说起来我跟太子都是皇阿玛的儿子,是兄弟,实际里太子生母是皇阿玛的元后,是嫡子,身份尊贵,一抓周就抓到了太子金印,为皇阿玛立为国之储君,是君;反观我,出生时母妃才是一个宫女出身的庶妃,连养育亲子的资格都不具备,为皇阿玛指给当时无子的佟皇贵妃养育。即便如今年过而立,也只得一个贝勒,是臣。
君臣之别比拟主奴。打小,不管人前多显贵,在太子跟前我都是奴才太子不坐我不坐,太子坐,不叫我坐,我也不能坐。同样,太子有的,我不能有,太子没有的,不管是人,是物,乃至仪仗,尊号、荣宠一类,我也一定没有。
现在对太子,我自称“臣弟”,待将来,太子御极,我就得改自称“奴才”。
早年我也曾有过不甘心毕竟连两千年前做奴隶的陈胜吴广都能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何况原就是凤子龙孙的我
奈何现实让我低头。
不管大事小情,公私道理,但凡我跟太子有一点争执异议,在皇阿玛眼里都是我不晓事,是我师傅教导无方,我身边伺候的奴才口舌挑拨,一味地处罚我的师傅和身边人,也就是处罚我了,甚至于在太子不忿师傅夸奖我一句有天资,一脚将我踹下御阶,摔破头昏迷后,皇阿玛以“未劝阻为由责罚太子周围人的同时也不忘以言辞不周、伺候不周的罪名捎带上我的师傅和奴才,以全太子脸面。
所以打小我便知道三纲五常,嫡庶尊卑是此世间法,不如法将为皇阿玛、太子摒弃,生不如死。
我不想死,我想好好活着,就要首孝悌,次谨信地当好我的“儿臣”和“臣弟”。
过去三十年,我循规蹈矩,委屈求全想到那个幽禁下院的妇人,我深吸一口气,摒下满腹的辛酸。
能为太子念念不忘的绮罗原有许多旁人都没有的好处,也是我一众妻妾里最得我心的妇人。作为男人,我纳绮罗三年都不能使她归心,根本是我自己无能。
现在,无能的我,为了太子所谓的圣名,又将诛杀忠心耿耿的高无庸了吗
再还有胤祥,今晚他为我抱不平,甚至于殴打了太子,以太子一贯的脾性,必不会放过胤祥。
胤祥要怎么办
思虑良久,我无奈叹息:太子荒淫无道,但能换一个就好了,胤祥就无碍了。
至于我自己,我苦笑:除非我,或者胤祥当太子,不然不管换谁,都还得死。
绮罗的烂桃花可不止太子一个。似老九胤禟就曾为了绮罗买江湖人刺杀我一场厮杀,我府侍卫死伤大半。
十四弟胤祯,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当时就在旁边,见我遇险,撒马跑开,赶去绮罗跟前献殷勤,就巴不得我赶紧死了,好兄死弟继。
“你看看你,”忆及过往,我忍不住对着脸前的空枕抱怨:“给爷招了多少祸事现爷连命都要赔给你了可消气了吗”
没有回应,我也不管,自顾发愿:“不管你什么来头,爷都不许你魅君乱世,为祸天下,至于其间未竟的因果爷阿玛兄弟,爱新觉罗宗室甚至于天下人欠你的烂账,爷都一身担了。”
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
更别说绮罗曾拜我为师,跟我学佛,是我的弟子,我替她娶法号妙梅。
先我只废了绮罗庶福晋位份,这师徒名分可一直还在。
“即便这一世还不清,那就下世、下下世,生生世世,总之你既许了不辜负爷教诲,追随爷成佛的愿心,爷便不许你推脱,必要引领你同生佛国。”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哪里去
年过而立,我终于明白我这一世的缘起度化绮罗,共业同修。
“高无庸”
“嗻”高无庸撩起半幅床帘问我:“爷,您要什么”
“那个鹤顶红。”
“嗻”
床帘挂起,高无庸转身呈来一只没标没签的浑白小瓷瓶。
巴掌大的小瓶子,握在手里,跟绮罗家常使的头油瓶一般小巧精致。
绮罗头油瓶里装的是金色芬芳的桂花油,这瓶子里装的却是杀人不见血的毒药。
摩挲好一刻,我方把瓶子递给高无庸:“告诉秦栓儿、秦锁儿,爷但有不测,伺候他们主子殉葬”
秦栓儿、秦锁儿跟秦空儿、秦色儿一般是我的暗卫内侍,早年曾指去伺候绮罗。绮罗坏事后为我指为粘杆处太监,专职逮蝉扑蝶,维护府邸清净。
“爷”高无庸惶然跪下:“您春秋正盛”
呵,我听笑我春秋盛就意味着皇阿玛老了,新帝要即位了。太子登基必然大赦天下。到时绮礼上表求情,太子顺手推舟与我一道圣旨放绮罗归家,我放是不放
不放,即是抗旨,死;放,没两天,太子一准指个名目将绮罗接进宫去。我生不如死。
既然横竖是死,我何不死的得所一点
“春花送与你们十三爷。”
春花是绮罗的陪嫁丫头,为人忠诚,颇具才貌,甚得胤祥青睐。不是绮罗搅和,早十年我就把人给胤祥送去了。
人死账不烂,我得兑现自己的承诺。
至于春花愿不愿意,甚至于为替她主子绮罗报仇作妖,祸害胤祥,就叫胤祥自己个头疼去吧,我是管不了了。
“下去吧”
高无庸放下床帐,账内光线再次变得跟刚刚林子里一般昏暗,我侧脸枕上面前的空枕,合眼睡觉。
现离天亮就只差一个时辰,我得抓紧歇一觉才有精力实践我的计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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