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休沐,季玉书前脚从青玉苑回去,后脚大房那边的季二郎便差人过来请他出府去莲池游湖。
季玉书欣然应允。
前两日他把周氏送来的歙砚许给了季玉中,果然投其所好,甚得欢喜。
季玉中也是个聪明的,其性子跟自家老娘李氏一般,想着季玉书虽然不受周氏待见,但不管怎么说始终是威远侯的庶长子。
同住一个屋檐下,若说一点交道都不打,好像也说不过去。况且人家先送歙砚示好,又送到了心坎上,怎么都得给几分薄面。
今日休沐约了几个朋友小聚,便把季玉书捎带上,倘若此人是个愚笨的,日后少接触便是。
抱着这样的心态,季二郎主动邀约。
季玉书出去时他已经在府门口候着了,马夫见主仆从角门出来,说道“四爷请,二爷在马车上候着。”
季玉书颔首。
仆人庆鱼上前打起马车帘子,他撩袍踩着杌凳上去。
车厢里的季二郎见他来了,和颜悦色道“今日天气好,又逢休沐,我得空,带四郎出去走走,看看这京城里的繁华。”
季玉书展颜道“多谢二哥。”
车厢宽敞,能容纳下好几人。
马夫御马离开侯府。
路上季二郎同他说起京城的风俗人情,季玉书认真听着。
有时候他也会夸赞季二郎口才学识好,引得季二郎连连摆手,说道“论起学识,我差大哥远了,他当年可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靠本事厮杀出来的。”
提起兄长,季二郎言语里皆是崇拜。
季玉书顺着他的话头,问了一些季大郎的情况。
季二郎并无防备,一一作答。
季玉书也生出艳羡,说道“世家子弟无不盼着入仕,若能像大哥那般,也算了不得了。”
听他吹捧自家兄长,季二郎很是受用,说话比先前多了几分熟络。
半道儿上他们接了一人上马车。
那人是季二郎的同僚,也在国子监任职。
他莫约四十多的年纪,穿了一袭黛色宝相纹圆领窄袖袍衫,眼尾布满细纹,留着美须,衣裳虽浆洗得旧,却干净整洁,通身都有一股子文人的清高气节。
此人官阶比季二郎高些,是国子监丞,掌判监事,从六品下。
季二郎同季玉书介绍,说道“这是我同僚,徐品华徐监丞。”
季玉书行揖礼。
徐品华回礼,看二人样貌有几分相似,好奇问道“这位是”
季二郎解释说“这是我四弟,二叔家的长子,之前在江宁祖宅,极少在京中露面,徐兄自然不知。”
徐品华轻轻的“哦”了一声,捋胡子打量季玉书,只觉那儿郎不似季玉中文质彬彬,五官生得也不抢眼,却有一双漂亮到极致的眼睛。
那双魅人的狐狸眼反倒让人忽略了他的样貌,其神韵气质带着少见的悲悯神性,总令人忍不住多瞧。
徐品华从未见过这般气质的人物,好奇问道“不知四郎在何处高就”
季二郎应道“四弟才进京,二叔还未做安排。”
徐品华不再多问。
两人又说起其他话题。
徐品华是个极其圆融的人,怕季玉书被冷落,也会问他一些江宁的趣闻。
三人一路闲谈,气氛倒也愉悦。
莲池在东泉坊,待他们过去时,季二郎的好友已经在画舫等着了。
老远瞧见他们下马车,画舫上的应三郎挥手喊道“二郎,我们在这儿”
岸上的几人听到呼喊,朝他们看去。
应三郎一袭宝蓝圆领袍,生得浓眉大眼,相貌堂堂。
季二郎也挥手回应。
三人朝画舫走去,划船的船夫忙把绳索拉紧接迎他们。
人们陆续走进画舫。
应三郎是昌毅伯家的嫡次子,跟季二郎年纪相仿,平日喜欢论禅,季二郎也有这方面的爱好,又从小结交,相互间走得近。
还有一位则是应三郎的朋友,张谦,是位闲散游人,足迹几乎把大雍的山河踏尽,见识极广,说话也风趣幽默,今日算是第一次介绍给季二郎认识。
双方相互致礼。
季二郎同他们介绍季玉书,应三郎颇觉诧异。
他一直以为威远侯只有一位嫡子,不曾想竟然还有一位庶长子。现在那位嫡子病故,日后侯府爵位多半会落到此人身上,对季玉书的态度不敢轻慢。
几人在画舫里烹茶闲聊。
船夫灵活拨动船桨,碧绿湖水在阳光下荡起波光粼粼。
初夏将至,天气日渐炎热,莲池里聚集了不少画舫游人。
忽听远处传来清脆的琵琶声,女子轻柔婉转的声调带着吴侬软语的嗲,一下子就把周边的游人吸引了。
季玉书闻声扭头观望,应三郎好奇趴到画舫靠坐边,待看清那画舫的情形,才道“是信王的画舫。”
京中王公贵族比比皆是,倒也不稀奇。
季玉书却藏着窥探欲,暗暗打量。
那画舫挂着竹帘,探不清里头的情形,他故意问道“应兄是如何辨别出是信王画舫的”
应三郎道“我识得信王身边的随仆。”
季玉书轻轻的“哦”了一声,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画舫渐行渐远,行至湖心时,他们又碰到一熟人,原是京兆少尹范家的三郎。
那范黎是典型的纨绔子弟,生得一副风流倜傥的白净模样,自家生母跟周氏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平时也经常去往侯府拜见姨母,故而季二郎与他熟识。
画舫碰头时双方打招呼。
上次出殡礼范三郎也去了的,见过季玉书,知晓他的底细,看他的眼神里带着轻蔑。
这不,范三郎摇着折扇,故意吊儿郎当打趣道“四哥来一趟京可不容易,二哥这些日得多带四哥长长见识,下次回去了,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再来呢。”
此话一出,季二郎略有些尴尬。
应三郎敏锐地听出了端倪,用余光瞥了一眼季玉书。
那人一派端方雅重,没什么表情。
情绪非常稳定。
“三郎说得极是,出来一趟委实不易,你姨父打算让我多待阵子侍奉,一时半会儿,应是不允回去的。”
范三郎被噎了噎,季二郎忙岔开话题。
季玉书端坐在桌前,伸手端起茶盏,小小地抿了一口,冷不防道“这位是昌毅伯府的应兄,三郎莫要失了礼数,当该来见礼。”
范三郎被他压了一头,不大痛快地朝应三郎行礼。
季玉书又看向季二郎道“长幼有序,不学礼,无以立,二哥到底纵容了些。”
季二郎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
对面的范三郎却是个聪明的,一下子就悟明白了对方意思。
被季玉书指桑骂槐自己没规矩,见着兄长不知仪礼,着实愠恼,却碍于有他人在场,只得板脸朝季玉书行礼道“方才三郎唐突了,还请四哥莫与三郎一般见识。”
季玉书看着他,意味深长道“阿娘时常夸你,说你乖巧伶俐,可见是真的。”
那副孺子可教的表情气得范三郎暗暗咬牙,不愿跟他们多说,闷着头进了船仓。
一直静观的徐品华默默地捋胡子,心道这人身上有点东西。
今日天气极好,蔚蓝天空映得人心情舒坦,不少游人在莲池消遣,湖中时常传来琵琶声声。
然而同一片天空下,沉香院里却清静得不像话。
坐在窗前的明容由冯氏伺候着抄写经文,她的字迹不似女子的娟秀,而是非常锋利,有棱有角,傲骨铮铮。
冯氏夸赞道“娘子的字写得真好。”
明容头也不抬。
少许微风拂过,吹落海棠花瓣,些许飘落到桌案上,给画面平添出几许旖旎。
大户人家的院子处处都有讲究,桌案前的女郎执笔的模样被印入窗户里,形成了一幅宁静雅致的框景。
似想起了什么,明容忽地顿笔,随口道“我听说知春园的四哥一直被养在江宁祖宅,是真的吗”
冯氏愣了愣,回答道“是真的。”
明容落笔,困惑道“他虽是庶子,好歹也是侯爷的长子,何故要放到祖宅里养着”
冯氏解释说“具体情形奴婢也不大清楚,只偶有听说过一些传闻,应跟四爷的生母姜氏有关。”
明容翻了一页经书,“四哥的年纪比三姐她们都大,想来那姜氏进门得比夫人早。”
冯氏“算不得进门,侯爷不曾纳她,只能算外室。”
听到这话,明容小小的诧异了一下。
冯氏说道“奴婢曾听府里的老人说过,说姜氏品性不好,原本是一乡野女,仗肚行凶,妄想着以子嗣做要挟进季家,结果老侯爷不允,被打发到祖宅上去了。”
明容半信半疑,“婚姻讲求门当户对,侯府的门楣岂会被弱女子拿捏”顿了顿,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不管怎么说,四哥也是侯爷的血脉,哪有被扔到祖宅二十二年不管的道理”
冯氏没有吭声。
明容默默地看向她。
冯氏语重心长提醒她道“有些事情,好奇害死猫,娘子知道得越多,反而不好。”
明容“”
啧,这府里藏的鬼名堂还真不少。
冯氏的话点到为止,明容识趣不再多问。
稍后外头有仆人喊她,冯氏退了出去。
明容缓缓搁下笔,视线落到窗外的碧空无云上。
张氏打起门帘进屋,见她望着外头发呆,好奇道“娘子在看什么”
明容自言自语道“今儿的天气真好。”
张氏默默地送上茶盏,没有答话。
明容收回视线,落到桌案的经文上,百无聊赖道“我这个寡妇得在院儿里关多久才能出去走走”
张氏颇觉无奈,“委屈娘子了。”
明容幽幽地叹了口气,到底意难平,“倘若我有舅母那样的阿娘就好了,她性子泼辣,定会为着我的前程豁出去翻脸。”
张氏心口发堵,讷讷道“娘子”
明容重新提笔抄写经文,自言自语道“这或许就是我的命,没个顺遂。”
张氏沉默,不知该说什么安慰。
提笔书写的女郎面色平静,抄写的经文能渡亡灵,又何尝不是在渡她自己
张氏站了好半晌才退了出去,谁知走到门口时,身后忽然问道“你觉得冯妈妈这人怎么样”
张氏“”
明容扭头看她,“你比我年长,看的人多,觉得冯妈妈可靠吗”
张氏瞥了一眼外头,走上前,压低声音道“冯管事应是个聪明的,她能向娘子透露小侯爷之死,可见权衡过利弊。
“说到底,她终归不是娘家人,谈不上可不可靠,不过她的前程跟娘子系在一块儿,娘子若过得不好,她也会跟着遭殃,只要有这层利益关系,就不会给娘子找茬儿使绊子。”
明容端起茶盏,小小地抿了一口,“这府里的任何人我都信不过,但我信利益牵扯,只要有利弊关系,就会权衡。”
张氏“这是娘子的生存之道,也是高门大户里的保身之策。”
说这话时,张氏到底是心疼的。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自家主子跟在娘家时大不一样,比以往更老沉许多,成长的速度极快。
这对一个女子来说,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毕竟,天真,才意味着无忧无虑。
被偏爱的,才有恃无恐。
而这些,明容都没有。
她只有自己。
夕阳西下的时候季二郎和季玉书打道回府,今日尽兴度过一天,算是愉悦的。
两人进府分头离去后,季二郎在半道儿上碰到老大季玉玄。
季大郎比他年长三岁,穿了一袭蟹壳青宝相纹交领衣袍,头戴玉冠,腰束革带,冷峻的脸上写满了威严。
见老二脸上愉悦,季大郎负手道“重光又去哪里鬼混了”
重光是季二郎的小字,他立马规矩起来,应道“四弟才进京城,带他出去转了转。”
季大郎皱眉,“没个正经。”
二人前往主院吟风居,李氏开小灶备下丰盛晚膳。
季大郎撩起门帘进厢房,见自家老子季远雄大腹便便坐在太师椅上逗孙儿,行礼问道“爹,三郎没回来吗”
季远雄翻了个白眼,不满道“那小子成日里往外头跑,不知他在忙活什么。”
季二郎跟着进屋,接茬儿道“大哥还说我没个正经呢,跟三弟比起来,我已经算不错的了。”又发牢骚道,“今儿休沐去了一趟莲池就说我贪耍,哪能日日都像头牛呢”
季大郎斜睨他,“你贸然把老四带出去,倘若出了什么岔子,谁保得了你”
季二郎回嘴道“大哥多虑了,光天化日之下,一个老爷们儿,能出什么岔子”
当即同他们说起今日在莲池的情形。
提到范三郎时,季二郎更是多了几分戏谑,说道“那小子平日里目中无人惯了,不曾想被四郎明里暗里给训了一顿,灰溜溜走了。”
听到这话,季远雄诧异不已。
那范黎就是个泼皮,因是周氏的外甥,一张嘴能说会道,很讨周氏喜欢,他们根本就不想去招惹,多数都是谦让着,忽然听到季玉书把此人给训了,一下子就来了兴致。
“你倒是仔细说说,四郎是怎么训他的”
季二郎道“那小子自讨没趣,说话不中听,结果四郎指桑骂槐,说他长幼无序,又拿二婶来压他,噎得他规矩赔礼,我心里头直呼痛快,早就想削他了。”
季远雄指了指他,“你可莫要去招惹那刺头。”
季二郎“儿可不敢,不过都说四郎愚钝,今日一见,也不是那么笨。”
屋里没有外人,李氏过来听到他们的对话,提醒道“二郎还是少与四郎接触为好,你不清楚他的性情,倘若他有个什么,你二叔怪罪下来,咱们大房担待不起。”
季二郎应道“阿娘多虑了,我看他挺知分寸的。”
季大郎坐到椅子上,不满他的态度,“二叔那边是什么情形重光心里头也清楚,有些事情,能不去招惹就莫要去招惹。”
季远雄也道“你大哥说得是,二郎长点心。”
被他们这般说,季二郎不再提白日的事。
尽管父兄提醒他少跟季玉书接触,季二郎心里头还是觉得那人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堪,虽然他一直养在祖宅,性情也沉静,但言行举止还是端方体面的,可见不是太差。
这不,逆子把他们的话当耳边风。
一日下值回来碰到季玉书,季二郎随口喊他过去用便饭,不曾想那小子居然厚着脸皮去了。
季玉书本就有心亲近大房,借着季二郎做桥梁接触。
突然请了这么一蹲大佛过来,纵使李氏行事稳重,都有点绷不住。
季玉书厚颜向她行礼,唤道“大伯母。”
李氏望着眼前这个身着蓝灰衣裳的侄儿,不自在地应了一声,视线默默地越过他瞥向自家傻儿子,恨不得去晃一晃他脑子里的水。
眼下周氏有心从四房那边过继一位子嗣来替代嫡子的位置,大房这边根本就不想去掺和承爵的事,偏偏季二郎缺根筋悟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着实令人发愁。
话说周氏掌管府里的中馈,院里耳目众多,大大小小的事自然逃不过她的眼睛。
季玉书频繁跟大房接触的事被她知晓后,故意在威远侯跟前提起。
威远侯也觉诧异。
周氏用唠家常的语气道“之前郎君还担忧四郎进京来不习惯,听说前阵子二郎带他去莲池游湖,可见郎君多虑了。”
威远侯愣了愣,问道“他什么时候跟二郎厮混上了”
周氏笑道“许是年纪相近能说得上话。”又道,“昨儿大房那边还请他过去吃饭呢。”
她用状似无意的语气提了一嘴,果然引得威远侯皱眉。
按说去大房那边吃顿饭也没什么,但一个从小养在祖宅里的人,进京这么短的时间就跟大房熟络起来,还是挺让人意外。
再加之季玉书在他眼里素来都是没开窍的愚钝印象,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这不,晚上回到听雨堂,威远侯差人把季玉书寻来,明明想试探,却说自己近日忙外头的事,无暇顾及他,问他在府里是否顺心。
季玉书知晓自家老子多疑,故意露出局促的神情道“府里挺好,前阵子二哥还带我游湖结识他的朋友。
“儿就觉得大哥和二哥都好厉害,能靠自己入仕,很是艳羡,想跟着他们长长见识。”
威远侯手持念珠,没有答话。
季玉书垂首,摸不透他的心思,小心翼翼道“若爹怕四郎出去惹了是非,儿以后就不跟着二哥外出了。”
“长长见识也无妨。”
猝不及防听到这话,季玉书展颜一笑,如释重负。
威远侯细细打量他的表情,淡淡道“老大老二是个正经的,老三却不学无术,你莫要跟他接触,天子脚下王公贵族比比皆是,若是闯了祸,我保不了你。”
季玉书赶忙道“儿谨听父亲教诲。”
之后威远侯又问了些其他,季玉书一一应答。
暮鼓声响,威远侯去了书房,季玉书行礼告退回知春园。
侍从庆鱼是周氏安排给他的随仆,一进主院,季玉书忽地顿身,歪着头仰望暗下来的天色,冷不丁道“庆鱼。”
庆鱼应道“四爷。”
季玉书撩袍进屋,不冷不热道“倘若我又回了江宁,你的去处在哪里”
庆鱼跟在他身后,没有吭声。
季玉书扭头居高临下睇他,意味深长道“你的出路,在哪里”
灯火明灭中,那男人看他的眼神带着捕猎者的试探。
庆鱼垂首不语,他虽然年纪不大,却并不笨,周氏差他过来服侍季玉书是什么目的不言而喻。
而现在,他敏锐地意识到,头顶上的目光充满着危险的攻击性。
天气日渐炎热,自季玉植出殡后斋七已经做了好几回,得持续到七七四十九日才作罢。
明容抄写的经文随纸扎一起焚化。
这期间她兢兢业业做好寡妇的份内职责,晨昏定省,跟着周氏一起哀思,叫人挑不出丝毫错处。
后宅里的日子枯燥且乏味,周氏是个能干的婆婆,打理中馈井井有条,里里外外大小事务操持很有一番本事。
有时候明容也会卖乖讨巧奉承,给她揉肩捏腿,全然一副小媳妇模样。
这日上午,周氏刚忙完手里的琐碎坐下来同明容等人说话,忽听家奴来报,说少尹夫人来访。
周氏心中高兴,忙叫人请进来。
来访的周如凤跟周氏是一母同胞,排行老二,姐妹俩感情甚笃,今日外甥范黎也跟随母亲过府探望自家姨母。
二人被家奴请进主院。
周二娘跟周氏样貌相似,身着一袭考究的茶色缠枝纹对襟衫,抛家髻上簪着一朵牡丹绒花,通身都是大家闺秀的温婉端方。
范黎则一身鸭卵青宝相花圆领窄袖袍衫,头戴玉冠,腰系革带,脚蹬鹿皮靴,遗传了周二娘的眉眼,模样极其风流。
母子二人朝周氏行礼。
在场的郭氏和明容起身同他们相互致礼,周二娘的视线落到明容身上,亲切地上前拉过她的手,说道“这些日难为甥媳妇了。”
明容低眉顺眼道“让姨母见笑了,侍奉婆母乃阿枝份内之事,就怕手拙,让阿娘不受用。”
周二娘看向周氏道“这般乖巧的儿媳妇,阿姐若是不受用,我是怎么都不信的。”
周氏毫不吝啬称赞,“阿枝顶好,我素来挑剔,对她是没话说的。”
四房郭氏能说会道,也对明容一番佳赞。
妇人们在屋里唠起家常,明容乖巧地坐在一旁,像只温顺的小白兔。
对面的范黎端茶盏时瞥了一眼那女郎,往日流连于青楼妓馆,什么女人没见过。
他原是不喜欢这类清汤寡水的,不过见惯了浓妆艳抹,忽然见着这么乖巧柔弱的斑鹿,总忍不住多瞧两眼。
有外男在场,明容并未坐得太久,周氏允她离去。
在回沉香院的路上,碰到季六郎主仆往这边来。
明容朝他行福身礼。
季六郎回礼。
自上次献殷勤被拒后,季六郎总觉得不好意思,从头到尾都垂首避让。
明容由荷月搀着离去。
待二人走远后,季六郎才敢偷瞄那道婀娜背影。
他是读书人,脸皮薄,有些欢喜也只能藏在心里。
可是少年人的爱慕终归是藏不住的。
这不,明容主仆都已经过了游廊,忽见季六郎身边的侍从小昭匆匆前来,非常唐突地告诉她们,警惕范三郎。
明容不禁愣了愣,荷月诧异道“小郎君何出此言”
小昭严肃道“明娘子在后宅,自然不清楚范三郎的为人,小的是想提醒你,此人纨绔子弟,时常流连于青楼妓馆,声名狼藉,需得防范。”
听了这番话,明容轻轻的“哦”了一声,心中了然,“多谢六哥提醒。”
小昭这才离去。
荷月望着他小跑而去的背影,说道“看来六爷倒是个心善的。”
明容没有答话,哪有无缘无故的好呢
眼下周氏想从四房那边过继子嗣承爵,哪怕她是寡妇,好歹也是二房的人,多关照着些,总不会出错。
回到沉香院,明容差人把冯氏寻来,问起范三郎的事迹。
冯氏斟酌了一下用词,委婉道“范郎君在外的名声确实不太好,轻狂了些。”
明容坐在桌案前,手持湖色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
少许阳光从窗棂映射进来,落到她宽大的衣袖上,光与影交汇,形成一道道光斑。
“我瞧着阿娘与姨母的关系甚好,她们平时也经常往来吗”
冯氏点头,“夫人与少尹夫人一母同胞,平日里姐妹俩走得近,以前小侯爷在的时候范郎君也经常来沉香院玩。”
明容若有所思。
冯氏试探问“娘子怎忽然问起了这茬儿”
明容“也没什么,就随口问一问。”
冯氏迟疑了阵儿,才道“既然娘子提起,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明容做了个手势。
冯氏敛容提醒她道“娘子寡居,主母那边打理中馈难免会有外男出入,可是作为儿媳妇,晨昏定省推托不得。
“其他人奴婢不清楚脾性,但范郎君的行事奴婢还是晓得的,以前还曾在沉香院讨要过丫鬟,被小侯爷舍了去。
“今日奴婢提起这些,是想让娘子明白,范郎君这个外甥甚讨夫人喜欢,府里其他房的人都不愿招惹。”
明容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她的意思,缓缓道“寡妇门前多是非,以后我避着便是。”
冯氏“娘子聪慧,人在屋檐下,奴婢也是为了娘子的前程着想。”
明容淡淡道“我明白。”又道,“有你提醒着,我心里头也要踏实许多。”
荷月在外头唤了一声,两人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冯氏退了出去。
明容歪着脑袋看窗外的绿荫,脑中忽然浮现出季六郎的面容来。
她对这个少年郎的印象还是挺不错的,样貌生得干净清俊,通身都是读书人的腼腆斯文,一看就是养在温室里没受过风雨洗礼的富家子弟,心思也没那么复杂。
反观季四郎,总给人一种不大舒服的感觉。
女人的直觉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东西,毕竟趋利避害才是人的本性。
外头不知何时飞来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吵闹个不停。
明容听着那些生机勃勃的吵嚷,看它们在树枝上活泼跳跃,有的惬意梳理羽毛,有的蹲在枝丫上蓬松得像个球,还有的则在树枝间穿梭扑腾。
一仆妇走进院子,那群麻雀受惊,一窝蜂飞走了,朝青玉苑的方向飞去,纷纷落到了老榆树上。
榆树下的厢房大半被它遮荫,屋里的周氏姐妹正叙着家常,提到进府的这位庶长子,周氏的神色并不好看。
周二娘打抱不平,皱着眉头道“那小子就是个虚伪的刺头,我听三郎说,上回在莲池游湖,此人极其嚣张,明里暗里把三郎给训了一顿,丝毫不给阿姐颜面,可见是个喂不熟的。”
周氏沉默了好半晌,才道“他才进京多久,就跟大房那边亲近上了,我心里头瘆得慌。”
周二娘忙道“阿姐这般为府里操持,岂能为他人做了嫁衣,便宜了旁人去”
周氏冷幽幽地看着她,“你说得极是,这偌大的家业,岂能便宜了那贱种
“姜氏生前斗不过我,她那野种也休要在我手里讨得半分便宜,只要有我周如珍在的一天,他就别想来夺我季家的家业。”
见她满怀怨气,周二娘心疼地握住她的手,无奈道“也怪我们娘家人不中用,空有伯爵府的壳子,内里却无人支撑,若不然何至于这般受软。”
提起娘家文忠伯府,一些不好的记忆涌上心头,令周氏如鲠在喉。
这仇,哪怕到死,她都会记下。
就因为娘家败落了,以至于当年她被威远侯蹬鼻子上脸欺负,就为着那姜氏,区区一乡野女,竟妄想与她一较高低,简直是自不量力。
她堂堂伯爵府的嫡长女,还没过门,就要沦落到与乡野女共侍一夫的局面,且对方还揣了崽。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全京城都把她周如珍当成了笑话看。
那时她恨得刻骨,恨不争气的娘家被父兄败落只剩空壳,更恨自己软弱无能,没有勇气退亲拒绝这门亲事。
毕竟对于她来说,嫁入季家是她最好的出路,也是她改命的机会。
犹记得当时她同亲娘哭诉,痛骂威远侯欺人太甚,得来的也不过是一句“天底下的男人大抵如此”。
就算她不愿意出嫁,京中的其他贵女也会嫁,毕竟威远侯夫人这个名号的分量值得女郎们去冒险。
那时周氏心中满腹委屈,权衡之下还是咬牙嫁了。
她太渴望摆脱伯爵府带来的窘困。
只是遗憾,没落贵族的自尊被姜氏践踏得体无完肤。
成婚当夜,姜氏腹中胎儿有恙,威远侯急赶匆匆去了别院,让她独守空房到天明。
三媒六聘娶进门的正妻,竟叫她新婚之夜这般难堪。
不除姜氏,难消心头之恨
一只麻雀不知何时落到窗台上,发出清脆的叫声,把周氏从往日记忆中拉回到现实。
她收起心中的不痛快,望着那只麻雀,轻声道“活了这把岁数,我算是悟明白的,除了自己,谁都靠不住。”
周二娘沉默,片刻后方道“阿姐着实不易,这些年若不是有你撑着,我们这些妹妹们岂有今日的前程。”
周氏“姐妹之间不说这些。”
周二娘严肃道“七郎去了,阿姐得振作起来才行,咱们都吃过娘家软弱的苦,断不能让玉环她们受这般罪。”
周氏垂首,“你说得极是,唯有娘家强势,嫁出去的姑娘们才能在夫家抬头挺胸,我断不能因七郎去了便一蹶不振,还得替三娘和四娘她们谋算。”
周二娘“阿姐明白就好,女子不易,我这个外人原是不该插手的,只不过四郎的生母与你到底不睦,养不熟的白眼狼,若将其放在身边,恐养虎为患。”
“我心里头有数。”
当年她容不下姜氏,好不容易才把她给处理掉了,如今季玉书活生生走到跟前,岂能容他在眼皮子底下蹦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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