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周一早晨的地铁让程毅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人口大国, 上车贴着车门, 下车时却已经到了另一个车门门口。
纯粹被挤过去的。
“谁再说伦敦的地铁挤我跟谁急。”出了地铁站口, 程毅可算能痛快喘口气了, 在车上被挤得无法呼吸。
何羽白笑笑说“有时间可以让冷主任带你去趟东京, 感受一下通勤时间段的城铁, 比这个还挤。”
“他八成要到退休才有空。”程毅说着,看到不远处有条狗拖着腿往前爬,立刻跑去小超市买了根火腿肠喂它。
何羽白并没有拆穿勺子的骗局,他不想程毅也跟他一样, 知道自己被条狗骗了后怀疑人生。孩子的世界总比成年人要单纯干净得多,而且他昨天听程毅说了一天关于家里以前养过的那条狗的事。他看的出来,程毅很喜欢狗。
然而程毅还是很快就发现了自己被骗的事实进住院部大楼之前,他回头看了眼勺子趴着的方向,结果却看到勺子屁颠颠地叼着剩下的火腿肠去喂水果店的猫。
“有没有搞错,连狗都会骗人了”程毅果然摆出一张“怀疑人生”脸。
对此,何羽白只好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徐艳去进修,何羽白暂时接手了她的管床任务,连他手底下的合起来共计十二张床,住了十个患者。算下来今天有两个要手术, 有一个要做介入治疗, 有一个要做血管造影,还有一个下午出院。
注定是忙碌的一天。
见何羽白没空带自己, 程毅便开始准备社会实践报告。说是一份报告, 其实跟论文也差不多了。
他跟何羽白讨论过, 关于报告的内容。何羽白给他的建议是,不要选过于专业的题目,那需要基于大量的调研数据。仅仅用大正综合的病例,样本空间不足,报告写出来未免经不起推敲。
后来程毅决定写关于患者心理方面的东西。他抱着ad满病区串,跟患者聊天。患者一听他是冷主任的儿子,毫不吝惜溢美之词,把他老爸夸上了天。
但是有位患者听完程毅的自我介绍后,对他冷眼相待,并拒绝与他沟通。见有人对老爸心存怨恨,程毅心里那点骄傲劲儿瞬间被失落所替代。
床头卡信息写着患者归阮思平管床,于是他跑去找阮思平一探究竟。
“小阮子,那个叫陈书群的患者是怎么回事他对我老爸有什么意见”趴在阮思平对面的办公桌上,程毅歪着头问他。
阮思平自动把“小阮子”三个字屏蔽在大脑皮层之外:“这个患者啊,跳楼自杀,多处开放性骨折和胸腔闭合性损伤,肋骨戳进肺叶,好险死在手术室里,让冷主任给救回来了。”
“那他为什么还”
程毅想不通对救命恩人甩脸子是为哪般。
“埋怨冷主任救他了呗。”阮思平的眼神里透着一股子鄙夷,“你是没看到他刚从icu里出来那几天,恨不得用吐沫把冷主任家祖坟给淹了。”
程毅心说那不也是我们家祖坟
“脑子有问题”他问。
“没,找精神科的给评估了,除了轻微躁郁,其他一切正常。”阮思平耸耸肩膀,“他啊,欠了很多债嗨,到现在了,没一个人来看过他,问他要亲属信息他也不给。哦,对,债主倒是来了几个,都让冷主任给赶出去了。”
程毅点点头,感慨道“我老爸对他还挺好。”
“他也是被人骗了,我都是听债主说的。陈书群给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女的做担保,用家里的房产证做抵押从金融公司借了三百多万,那女的拿了钱就没影了。到期债主上门讨债,他拿不出来,又不敢告诉爸妈,一时想不开就跳楼了。”
“那女人是个骗子。”程毅撇撇嘴,“他真傻。”
“爱情使人盲目。”阮思平轻哼了一声,“小毅,你可擦亮眼睛,别碰上爱情骗子哎呦”
“我儿子没那么笨。”冷晋的声音随着一摞病历呼到阮思平脑袋上。
“主任,我只是替小毅未雨绸缪而已。”阮思平呲牙咧嘴,使劲搓了搓被拍中的地方,“您下手也太狠了,打傻了怎么办”
“你现在也没多聪明,诶,上午的手术报告写了么”
“还没”
“那还有空摸鱼,赶紧”
冷晋说着又扬起那厚厚的一摞病历,吓得阮思平赶紧缩脖子躲开。
冲儿子抬抬下巴,冷晋问“吃饭了没”
程毅摇摇头“还没,我等小羽毛一起。”
小羽毛冷晋眉梢微动这俩人黏糊得倒挺快。
吃完午饭回来巡了圈房,冷晋给手机定上一点四十五的闹钟,窝进办公室的沙发里睡午觉。下午两点半还有台手术,得抓紧时间休息。
连着两天没睡踏实,这一觉他睡得有点沉,还做了个长梦
“冷晋,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下,这是药学系的程昱佲,跟咱俩一起组队参加这次的全国大学生辩论赛。”
赵毅兴高采烈的声音在冷晋望向程昱佲的瞬间变得十分遥远,空气也似乎静止了。冷晋唯一能感觉到的,是自己的心脏正在猛烈地跳动。
他倒是听说过药学系有个长得超好看的新生,可由于临床和药学在不同的校区,他还没机会见过程昱佲。现在人站在自己面前,他真心觉得那些有关对方的传言实在过于肤浅。
好看实在不足以形容程昱佲的长相,那张近乎完美的面孔彷如被能工巧匠精雕细琢过一般,哪怕是再厉害的整形外科大夫恐怕也挑不出半点瑕疵。
美人在骨不在皮。程昱佲的美浑然天成,线条不失男性的立体,五官又隐含着女性的阴柔。
只是看上一眼,便会终身难忘。
“冷晋,冷晋”赵毅轻推了把冷晋的肩膀,“我说这老半天你也不搭理我,诶你小子想什么呢”
“呃我在想系主任给的辩论题目。”冷晋慌忙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并艰难地错开盯在程昱佲脸上的视线。
赵毅猛拍了把大腿“对,我还得去趟系主任那,你们俩先讨论,待会等我一起吃晚饭啊”
他一阵风似的刮出宿舍,屋里一下子只剩冷晋和程昱佲两个人,气氛稍显尴尬。冷晋从来不是个内向的人,但今天,他有点找不到自己的舌头。
面对面戳在那站了一会,冷晋看程昱佲像是打算找个地方坐下来,赶紧把自己床上堆的脏衣服挪开,磕磕巴巴地说“你坐坐这,这是我的床。”
“你们宿舍够乱的。”程昱佲溜着床边坐下,隔着几公分的距离就是只一看还没洗的袜子。
“临床的课程太紧,没功夫收拾。”脸上感觉有点烧得慌,冷晋故作漫不经心地把袜子巴拉进床头的垃圾桶里,然后转身整理桌上的凌乱。
四下环顾了一圈,程昱佲问“其他两个人呢”
一个宿舍住四个人,冷晋这张床还不是最乱的。
“去图书馆了。”冷晋从书堆底下收拾出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赶紧拧开盖子递给程昱佲,“你渴么”
接过水瓶,程昱佲冲他笑笑“你都拧开了,我只好渴了。”
这一笑惹得冷晋更是心脏砰砰直跳。为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他拿起放在墙角已经落了厚厚一层灰的扫把埋头扫地。
“是不是只有宿舍里来人的时候,你才勤快”程昱佲问他。
冷晋闷声答道“正好顺手扫出来。”
程昱佲歪头看了看,拧好水瓶盖,起身把椅子都搬开,好方便冷晋扫书桌下面的犄角旮旯。冷晋想拦他,可没好意思伸手。
“你别忙了,我随便扫扫。”他说。
“没关系,我们屋那几个,一个赛一个懒,平时都是我打扫宿舍。”程昱佲又投了块抹布,挨个擦桌子,“你们这些城里的孩子啊,都让家里惯坏了。”
“你不是城里人”冷晋又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对方。系里有几个山里来的特困生,一看就是干过不少农活的,皮肤晒得黑红。可程昱佲的皮肤如白瓷一般,还透着健康的粉红色。
“不是,我老家在青海那边,牧区。”程昱佲干活非常利索,擦完桌子又去擦书架上面落的灰快厚道要人神共愤了。
“看不出来,那边紫外线很强,按理说,你这里”冷晋抽手在颧骨上比划了一下,“该有高原红。”
“小时候是有点,后来去市里读中学,六年,养回来了。”
“这说明你皮肤的基底细胞很活跃。”
“嘿,这不是在阶梯教室里,冷教授。”程昱佲打趣他。
冷晋讪笑着低下头,继续扫已经光亮如镜的地面。
晚上洗漱完毕,冷晋关掉灯,刚躺下就听到对床传来赵毅的声音“冷晋,你觉着程昱佲怎么样啊”
冷晋想了想说“挺好,思维敏捷,应变能力强,会是个好队友。”
“我不是问你这个。”赵毅侧过身,用手支着脸侧,在黑暗中望向冷晋那边,“诶,要是我追他,你觉得有戏么”
胸口像是被猛地压了块石头,冷晋沉默片刻,含糊地“嗯”了一声。赵毅是他最好的朋友,没必要为了一个不确定的未来,搞僵彼此的关系。
“我听说他拒了好几个学长,要求特别高。”赵毅咂了咂嘴,“这次辩论赛为了能把他争取到咱们组,我就差给系主任磕头了。”
冷晋干笑“你爸是校长,系主任哪敢让你磕头。”
“打个比方,你意会就好。”赵毅躺回到枕头上,“哎呀,这一闭上眼就是程昱佲啊,要命,他怎么长得那么好看。”
冷晋默默地翻过身情窦初开加一见钟情,确实要命。
他忽然觉得眼皮很沉,闭上了,就再也不想睁开。
“冷主任,冷主任。”
何羽白叫了好几声才让冷晋睁开眼。
“马上两点了,你两点半不还有手术么”他顺势检查了一下冷晋脸上的伤,淤血开始消散,眼睛也没那么红了。
坐起身,冷晋揉了揉眼眶说“一直在做梦,没听见闹钟响。”
“用不用给你拿个冰袋镇镇,清醒下”
“不用。”冷晋摆摆手,侧头打了个哈欠。
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梦到过程昱佲了,他纳闷,今天这是怎么了
何羽白直起身往后退开两步,给冷晋让出站起来醒神的空间“我看完你录的手术视频了,非常棒。”
通常来说,外科大夫不喜欢录手术视频,除非必要的教学要求。否则患者真出点问题,医院被家属告上法庭,视频就是最好的证据。以冷晋这次主刀的手术来说,如果出事儿绝对是大事,必定会给他的职业生涯带来毁灭性的打击,保留手术视频需要承担很大的风险。
这是一份特殊的礼物,何羽白心里很清楚。
冷晋的表情稍显得意“好好保存,有纪念意义的,以往都是录教学视频,这是头一回做订制服务。”
何羽白抿了抿嘴唇,问“怎么谢你”
“不用,算是谢你替我照顾小毅。”冷晋抬腕看了眼表,“我得去手术室做术前准备了,要是我出来的晚,麻烦你先带小毅吃晚饭,然后让他在我办公室里等我就行。”
何羽白点点头“今天我夜班,不麻烦。哦对,管床记录我发你邮箱了,忙完你记得看。”
“吃饭的时候就看完了,干的不错,辛苦了。”冷晋边说边推门往出走。
听似轻巧的肯定,他却不常说出口。面对生死,每一个决定都至关重要,无论多么严格也不过分。
“冷主任。”
“嗯”冷晋停住脚步,回身看着何羽白。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何羽白的目光与他的口气一样坚定,那是冷晋从未见过的执着。
周一的繁忙体现在下班点过了两个小时了,病区里的医护人员还都在坚守岗位。忙到八点,何羽白回屋看到程毅趴在桌上打蔫,赶紧把人拖去食堂吃饭。
处于发育期的男孩饭量大,又饿狠了,程毅刷了两份套餐,从餐厅回住院部大楼的路程正好拿来做饭后消食的百步走。
看程毅撑得直胡撸胸口,何羽白笑他“之前不是说了,没人带你吃,你自己去就好。”
“我不拽着你吃饭,你又买个面包凑合。”程毅“切”了一声,“一点儿也不会照顾自己。”
“喂,你的口气很像个老人家诶。”
“自从程昱佲跟我老爸离婚之后,一直是我在照顾他,老实说要不是担心他过的不好,我早回来找我老我去”
好险被急停在跟前的摩托车前轱辘撞飞出去,程毅猛地拉着何羽白往后退开两步。
“这是医院限速三十”他气急败坏地冲摩托车手吼了起来。
果然是什么老子什么崽子,何羽白暗笑,程毅和冷晋当初吼欧阳衍宇的话一模一样。
踢好支架,欧阳衍宇下车摘掉头盔,斜眼看着程毅“小子,你欠我顿打,等你成年了咱们再清帐。”
听声音便知道这是前天在电话里跟自己嚷嚷的人,程毅脸颊的肌肉顿时紧紧绷起。何羽白见状将他拽到身后,对欧阳衍宇说“不是说天气情况无法起飞我还以为你得明天才回来。”
“别提了,我老爸雇的那个飞行员以前是开战斗机的,天气指数他全当狗屁。”欧阳衍宇偏头看向被何羽白护在身后的程毅,发现对方正用艳羡的目光打量自己的座驾,于是抬手打了个响指吸引对方的注意力“嘿,小子,骑过摩托车么”
见程毅摇摇头,欧阳衍宇将头盔丢给他,踢开支架跨坐回车座上“上车,哥哥带你兜风去。”
“不行衍宇,他还未成年”何羽白赶忙按住把手,“摩托车的安全系数太低,再说只有一个头盔。”
“我不是给他用了么”欧阳衍宇说着,突然想起什么,扣住何羽白的后颈在对方的嘴唇上轻吻了一下。
程毅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俩人什么关系,见面就玩亲亲
“坐过他开的车么”欧阳衍宇指着一脸“你不该当着未成年人这样做”的何羽白问程毅。
程毅猛然回过神来,赶忙点点头。
摩托车的轰鸣和欧阳衍宇的笑声一齐响起
“那就行了,我比他遵守交通规则。”
何羽白千叮万嘱欧阳衍宇,带程毅转一圈就赶紧回来别往快速路上跑,然后担着一万个心目送摩托车驶离视线。其实他的担心有些多余,欧阳衍宇也受过专业训练,只是他在医院里待久了有职业病意外毕竟时常发生。
受特种兵出身的父亲影响,欧阳衍宇打小便充满冒险精神。曾经只身一人骑着摩托车横跨美国,从纽约一路开到加州,又向南跑到墨西哥。兜了一大圈,回来的时候晒得活像个南美人。
见识过外面的风景,他遵从长辈的意愿进入公司。从工厂的流水线到客户的谈判桌都有他的身影,一点一滴从头学起。
何羽白很喜欢这样的欧阳衍宇,洒脱随性却不妄为,清楚自己的使命。最难能可贵的是,他乐于承担这份责任。欧阳衍宇自己也说,每天一睁眼就想着有几万人的薪水要去挣回来,他连懒觉都不敢睡了。
权利和义务是对等的,这个道理何羽白很早就明白。大伯家的禾宇叔叔修佛,在他小时候,经常会讲一些蕴含着深刻道理的故事给他听。
有一个故事令他深受感触佛问两个即将投胎转世的灵魂,来生是要奉养众人,还是被众人奉养。其中一个说,他要奉养众人,于是转世投胎成一个跨国企业的大老板;而另一个选了被众人奉养的,则投胎成了乞丐。
性格使然,何羽白自知无法像欧阳衍宇那样在商场上游刃。好在父亲并不强迫他,而是放手让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即便是拿不了手术刀,郑志卿也相信自己的儿子不会让任何人失望。对郑羽煌他也持有相同的态度,想打篮球,可以,想去美国打篮球,太好了。不过话说在前头,年满十八岁,自己养活自己,别指望老爹会再给一分钱。
倒是齐羽辉,见哥哥弟弟都去追逐梦想,偌大的家业眼看后继无人,老爸和大伯天天对着叹气,只好翻个白眼把自己塞进职业套装里。
回办公室收拾东西准备去急诊接班,何羽白手底下正忙活着,有人叩响办公室敞开的大门。
“请问,冷晋在么”
听到声音,何羽白抬起头,呼吸随着视线的聚焦稍稍停滞老天,这个人长得真好看。
白如瓷胎的脸上是一双丹凤眼,眼尾细长,带着股子让人说不出道不明的媚劲儿。鼻梁挺直唇稍微翘,五官上的每一个细节都恰到好处。增一分嫌多,减一分嫌少,哪怕是最优秀的整形外科大夫也做不出这样一张脸。
只是,这个人的眼神没有温度。
“冷主任还在手术室。”何羽白上前拉开把椅子,“您先坐,刚听消息说患者已经进复苏室了,他应该快下来了。”
来人并没有坐,只是摘下手套环顾了一圈办公室,又问“程毅去哪了”
现在何羽白知道这人是谁了,程昱佲,冷晋的前夫。除了眼睛,程毅的其他面部特征隐约有对方的影子。
“他跟我朋友出去兜风了。”
“兜风”程昱佲的眉毛稍稍皱了皱,“开车么”
何羽白抿了抿嘴唇,说“是摩托车。”
看了眼何羽白的胸牌,程昱佲的眉头皱得更紧“何大夫,你怎么能让他去骑摩托车他才十四岁出事了谁负责”
这口气一听就是训下属训惯了,何羽白错错眼珠。他想着可能是自己看着过于年轻,以至于暂时无法获得对方的尊重。
“我朋友骑的,他是专业的,您放心。”他平静地劝道。
“打电话,叫他们赶紧回来。”
“开摩托车时接电话很危险,程毅戴着头盔也不方便,您还是稍等一会吧。”
何羽白的话说得有道理,程昱佲眯了眯眼,无法反驳。他的脸色逐渐阴沉,像是狂风暴雨来临之前的压顶乌云。
进屋看见程昱佲跟何羽白面对面站着,冷晋的表情被冻在脸上“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小毅去上海。”程昱佲看到冷晋的脸先是一楞,然后质问他“你是怎么当父亲的,居然让十四岁的孩子去骑摩托车”
摩托车冷晋看站在旁边的何羽白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瞬间联想起对方之前那个骑摩托车的“基友”,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进来说。”
冷晋拽着程昱佲的胳膊把他拉进自己的办公室,那举动在何羽白看来稍显粗鲁。他觉得冷晋应该把程昱佲带去病房或者安全通道里谈话,毕竟主任办公室只是用磨砂玻璃做隔断,里面说话外面听得一清二楚,根本毫无隐私可言。
冷晋顾不上那许多,他现在算明白了,中午的梦境是一个预兆。靠在办公桌的边沿上,他双臂抱胸,不悦地问“说好让小毅跟我两周,你为什么现在就要接他走”
“欧士根有个竞标项目,筹备期十天,我打算借这个机会让小毅见识下具体的项目运作方式。”程昱佲平复下语调,“冷晋,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明天早晨七点零五的飞机,等下我带他去你那取行李,今晚他跟我回酒店住。”
望着那曾让自己魂牵梦绕,又在现实的摩擦中褪去吸引力的绝色容颜,冷晋重重呼出口气。相处多年,他对程昱佲的行事作风十分了解,只要是对方决定的事,谁也无法改变。
当初没与赵毅竞争不光因为他们是朋友,更为重要的是,冷晋发现自己的性格与程昱佲并不合适。同样骄傲的两个人,真在一起只会摩擦不断。
遥不可及尚有憧憬于胸,真浸入柴米油盐的烟火人间,那便是妄图打捞潭中之月,终会将一汪美景碰碎。
是赵毅的死让冷晋多了一份责任,照顾程昱佲,帮他一起抚养赵毅的遗腹子。年龄的增长让冷晋学会了包容和忍让,最初的那几年他们确实过得幸福快乐。只是日子久了,根深蒂固的价值观差异使得争吵变得愈加频繁,疏离感与日俱增。但念及为救自己一命而死的赵毅,冷晋仍尽忠职守地扮演着一位好父亲、好丈夫。
直到发生了志愿者致盲事件他才清醒过来,自己远远无法满足程昱佲成为人上人的野心。收到离婚协议签下名字时,他倒还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唯一的遗憾,就是必须与儿子远隔重洋万里。
“让小毅自己决定。”
瞥见磨砂玻璃门外来回来去的人影,冷晋把满肚子的脾气牢牢摁住。不是年轻的时候了,再说大庭广众的,都给彼此留点脸面,在这儿吵架无非是给外人增添茶余饭后的谈资。
见冷晋的狗脾气没撒出来,程昱佲略感意外,自己的语气也稍稍缓和了一点“他还是个孩子,根本不明白什么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
“十四了,半大的小伙子,你不能总把他当个孩子看待。”反手撑住桌面,冷晋冲沙发抬抬下巴,“坐那等吧,他应该马上就回来了。”
解开外套扣子,程昱佲在沙发上坐下,等了几秒,问“连杯水都没有”
搓搓后脖颈子,冷晋从饮水机里打了杯温水递给程昱佲。他听程毅给自己讲述过程昱佲在伦敦过的日子手底下管着三百多号人,家里请了五个佣人,发号施令早已成为习惯。
据说对方的现任家里曾是贵族,在瑞典的某个地方还有座城堡。程昱佲身上的外套剪裁得体质地上乘,一看便是高端手工成衣。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带有家徽,冷晋清楚,那是身份的象征。一个家族花费数百年的时间挣得的荣誉,多少钱也买不来。
当初那个从青海牧区走出来、时常会带家乡土产到他们宿舍来分享的少年,现在俨然已成为上流社会中一员。
“你还是一个人”程昱佲见他不说话,主动打破沉默。
“啊,忙,没空找。”冷晋低头翻手术记录,岔开话题,“你一直没回老家看看”
“父母都不在了,回去也没几个认识人。”程昱佲的语气里有一丝落寞悄然而逝,“前几天赵毅的爸爸给我打电话,说想看看孩子,冷晋,我觉得该把实情告诉”
纸张重重拍落在桌面上的声音,硬生生打断程昱佲的话。
“说好了等小毅满十八岁”冷晋的胸腔大幅起伏。
这个话题不能碰,一碰他就炸。
程昱佲的不满显而易见“别那么自私,冷晋,你替赵毅的父母想想,他们多大岁数了”
“你现在让我替他们想,当初他们是怎么侮辱你和我的人格的”冷晋的愤怒瞬间爆发,“他们把赵毅的死归罪于我,说是我故意害死他们的儿子,他们甚至不承认小毅是他们的孙子”
“还不是因为你当时对我太殷勤了”程昱佲轰然起身,“冷晋,一直以来你都把自己对赵毅的愧疚感强加于我和小毅,演了这么多年的父亲,你还没演够么”
本已血丝渐退的左眼又染上深重的红色,冷晋大吼“小毅就是我儿子这辈子都是”
“程毅”
外面传来何羽白的惊呼声。
顺着安全通道跑出住院部大楼,程毅在前面跑,何羽白跟欧阳衍宇就在后面追。那孩子腿长步子大,又正处于心绪烦杂之时憋着鼓劲儿,转眼就把两个成年人甩开好大一截。
欧阳衍宇眼看追不上程毅,当机立断把头盔扔出去砸中程毅的膝窝,使得对方腿软摔了个跟头。
这招有点损,可肺活量实在跟不上。
冲过去一屁股坐到程毅腿上,欧阳衍宇喘着粗气骂道“跑再跑就他妈不是头盔了”
何羽白体力最差,追到那俩人身边时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蹲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程毅摔了满身的土,这会儿从里到外哪都疼,趴在那咬着牙闷声掉眼泪。
“衍宇你别别压着他”何羽白缓过口气,伸手将欧阳衍宇拽开再去扶程毅,边拍他身上的土边检查,“没摔坏吧”
刚程毅和欧阳衍宇有说有笑地进屋,正听见冷晋和程昱佲有关自己身世的争执,脸色骤然惨白,转身就往出跑。何羽白怕他没头苍蝇似的冲到马路上出事,赶紧跟着追出来。欧阳衍宇是见何羽白跑,估摸着他追不上那孩子也只好往出跑。
“大人都是骗子”程毅终于哭出了声,泪水冲花了脸上的尘土,裹成泥就着泪珠往下掉。
欧阳衍宇在兜里摸来摸去也没摸出半张纸。好在何羽白有随身带手帕的习惯,他轻轻抹去程毅脸上的泪水,柔声劝道“你刚才也听你父亲说了,你永远都是他的儿子。养育之恩大于生育之恩,即便是毫无血缘关系,他不是一直也都很疼你”
程毅就只是哭,打击太大了。
“得了得了,多大点事儿啊,不就不是亲爹么,又不会少块肉。”欧阳衍宇抬手胡撸了一把程毅的头毛,然后嫌弃地拍拍手上的土,“刚还吹嘘自己是个男人,男儿有泪不轻弹懂不懂”
“衍宇”
何羽白拽拽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太苛刻一个孩子。设身处地地考虑下,如果有一天他突然知道郑志卿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肯定也会备受打击。
不过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何权哪有功夫给别人生孩子
冷晋只穿着手术服就冲了下来,满世界找儿子,终于在门诊楼后面看到那三个人。他大步上前,一把将哭成个花猫的程毅抱进怀里。
“对不起,小毅,对不起本想等你满十八岁再告诉你的不哭了啊,不哭了”
“老爸别不要我”
程毅拖着哭腔的叫声让冷晋心酸不已,自己的眼泪也滚了出来。
“我永远都是你老爸,你也永远都是我儿子。”扣住儿子的脸侧,冷晋与他额头相抵,“血缘并不是唯一的纽带,小毅,我们拥有的共同回忆,这已经足够了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对自己说,这就是我的亲生儿子,我一定要把他养成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老爸老爸”
程毅紧紧抱住冷晋的肩膀,伏在他肩头失声痛哭。欧阳衍宇在旁边看了,揪揪何羽白的白大褂袖子,小声跟他咬耳朵“糟糕,看的我都想要个孩子了。”
眼里打转的液体被这句话生生憋了回去,何羽白偏头看着自己的发小,一脸的不可思议。
这话你该跟我弟说吧
闹了这么一出,程昱佲没再提带程毅去上海的事,但他还是执意要程毅跟自己回酒店住一晚,说是要把事情解释清楚。程毅磨蹭着不肯走,冷晋拍拍儿子的后背,向他保证明早六点一定去酒店接他。
“诶,那个就是冷晋的前夫啊”趁冷晋送他们下楼的空当,欧阳衍宇问何羽白,“冷晋够有本事的啊,他这前夫长得比容瑾年轻时候还好看。”
“再好看的皮囊也有老去的一天,禾宇叔叔常说,不修性,难白头。”何羽白松了口气终于能去急诊接班了,“我今天夜班,你是去我家,还是回欧阳叔叔那”
“去你家住。”欧阳衍宇挑挑眉毛,“我需要有小白味道的床单助眠。”
何羽白示意他跟自己一起走,边走边问“备用钥匙在门口的信箱里,密码你记得吧”
“313131,咱俩的生日嘛。”
“你明天晚上有事么”
“有个商务晚餐会,你有什么计划”
“没计划,你忙你的。”
欧阳衍宇咀嚼了一番何羽白话里的含义,嘴角往下撇了撇“你不会是要背着我跟谁约会去吧”
“拜托,我才回来几天,朋友都没交到,能跟谁去约会”按下电梯,何羽白想了想,又说“跟羽煌联系一下吧,他天天问我打听你的消息。”
挂上一副无奈脸,欧阳衍宇说“等那小子什么时候长大成人了再通知我。”
“所以,你会一直等他”何羽白了然。
正往电梯里走的欧阳衍宇登时转脸大叫
“你这纯粹是断章取义”
住院部大楼的天台上,有个身影拖着步子缓缓移动。天台之外是万家灯火,在那些或明或暗的光影之中,悲欢冷暖正轮番上演。
趴在天台边的身影并不关心这些,很快,这人世间的一切便再也不能困扰他半分。寒风吹过,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缓缓攀爬上仅有巴掌宽的水泥围栏。
“慢点骑,这会儿车少了别超速。”何羽白一如老妈子般地叮嘱欧阳衍宇。
他开车的时候欧阳衍宇也会变身老妈子。
跨上贴着墙根放的摩托,欧阳衍宇扣上头盔的盖子,冲他竖起拇指以表示自己听到了。
下一秒,大马力发动机的轰鸣被一声沉闷的重响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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