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女子小心翼翼地捧着竹杯下山来,采药的大娘经过她时,忍不住劝了一声。
“青霜啊,你又在给你弟弟弄朝露呢。要我说,这朝露,你辛辛苦苦积攒一早上,还不如你自己喝了好。毕竟你弟弟他”
“连婶,您快别这么说。被平安听到了,他得更难过。”穆青霜林声音轻柔,想到弟弟穆平安的经历,她的神色不由低沉了许多。
穆青霜绕过小道,来到空地边的石屋,推开吱呀的木门,就听到嚎啕大哭的声音。
木床上,有个人蒙着头,在被子里打鼓。
穆青霜轻叹一声,将朝露放在床头旁的小木桌上。
“起来喝点水吧。”朝露是晨起紫气东来,松针树梢上攒积的露珠,趁现在喝,还有点灵气。
“喝了有什么用,喝了我的修为就能回来了吗”
十五岁的穆平安匍匐在床,双手攥紧被泪水浸湿的床单,悲痛欲绝,痛苦不堪“可恶爹给的剑折在里头,娘给的玉佩也丢了,一身修为都废了我废了”
“你废了就能不吃东西吗”
淡定如穆青霜也忍不住抬高了声音。
“你废了就可以不起床吗”
“你废了就可以”
声音渐弱,穆青霜到底还是心疼。
“求求你让我一个人待着吧”穆平安带着哭腔怒吼道。
一个人待着,越待越颓丧。穆青霜闷不吭声地起身。
穆平安听到木门吱呀一声,顿时怒道“你就想我一个人自生自灭”他嗓音嘹亮“好,你走,走了就别回来了”
说完这话,穆平安心里咯噔了下。
该不会真的走了,就不回来了吧。
姐姐照顾他长大,平日里对他极好,可现在是他有生以来最狼狈最悲惨的时候,姐姐要这时候撇下他不管么。
在他风光的前十五年,对他好到无微不至。
待他修为尽失,就弃他于不顾。
如果连姐姐都这样,今后还有谁是能被信任的。
穆青霜手隔着衣袖轻纱扶着木门,温声道“我把门开开,我就在外头,有事可以叫我。”
穆平安顿觉羞耻,偏过头去不再言语。
穆青霜轻声道“你以后总会经历风雨,这才一点挫折就自暴自弃,那哪能行呢。”
“这是一点挫折吗,”穆平安咬着牙关,哽咽道,“丹田,我的丹田,碎了啊。”
几番悲从中来,穆平安泪流满面“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遭遇这种事”
“我那么努力,夜以继日地修炼,好不容易才突破第九重境,怎么偏偏这时候我却”
穆青霜道“废了丹田还可以修泥丸宫,废了泥丸宫还可以修密藏,废了密藏还可以修天府。仙路无穷,道法三千,条条大道通仙境你才走出几步呢。”
“反正我再也不修炼了”
穆平安甚至在想,为什么人非要修炼不可
古来成仙有几人
那么多修士,挤破头修炼,结果是一场空啊
穆青霜万万没想到自己弟弟这么经不起打击。
别人家的一蹶不振,起码还会出去见人。外表看着也依旧泰然,顶多被嘲笑几句。
而她弟弟住在山上,连嘲笑他的人都没有,竟然直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深闺大小姐不过如此了。
说到底还是自己对他照顾得太过仔细。
为了他的安全,但凡他要去历练的地方,自己必提前去扫除可能对他造成威胁的妖兽凶灵。
或许正因为这样,才让他从小到大都不曾遭受太大的挫折。
这一次,沧琅县的小辈历练,揭开了溪谷一处古老的封印,释放了不知道什么东西。
穆平安怕是为了争夺机缘,一不小心着了极凶之物的暗算。
混战之下,也不知是谁动的手,他的丹田被废,修为尽散,护身之器也折在里头。
最终结果是,他得到了一只小鸟。
那只小鸟麻雀似的,头顶一撮白毛晃悠,透着点难以看穿的机敏与灵性。
可就是看起来再普通,能被认主的,绝非是凡鸟。至少也是灵兽了。
“你得到的这只吞”怀璧其罪。穆青霜改口道“你得到的这只小云雀,也是不错的机缘,它的寿命较一般云雀要长许多,可以陪着你,给你解闷。”
穆平安紧握双拳,抵着床,强忍着不让泪水滑落,表情悲苦,浑身战栗,绝望至极。
他丹田废了,唯一的灵宠位置被一只丑不拉几的麻雀占了。
一看那麻雀,话都不会说,一只手就能握住,眼神呆滞。顶多也就麻雀的变种。姐姐真会取名字,还云雀,“叫天子”,太抬举它了。
穆青霜出门后。
半晌,穆平安蹬开被褥,坐了起来。
他豪迈地端起盛着朝露的竹筒一饮而尽。
又灰溜溜地爬到床脚,从桌中央的茶壶里倒了半杯清水,估摸着和原来的水位一样,这才将茶杯放回原来的位置,重新缩回了被子中。
灵露喝了自然可以强身健体,但他再强健,丹田也回不来了。
他不想姐姐再浪费一上午时间给他弄朝露,只能让姐姐先伤心一下。
越想越糟心,穆平安悔恨不已。
灵兽认主以后,只听主人的,但也要看它听不听得懂啊。
而他丹田碎了,以后也没机会再认主其他灵兽,所以只能凑合。
他一向追求极致,让他凑合简直就像在剜他心肝。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对不救这只小麻雀。”
“无论它是什么样的品种,都不值得我付出修为尽失的代价,更何况还只是”一时间泣不成声。
云雀立在床沿,背对着穆平安,两眼半阖,微侧过头,瞥了他一眼。
午时,穆青霜端着饭菜来到穆平安床头,见竹筒里的水约莫还是原来的高度,却已经没了灵气,不由轻叹出声。
但她端起茶壶,茶壶里头的水少了一半,顿时面露喜色。肯喝水也是好的。
她走后,穆平安才起来,扒拉两口米饭,吃了几口菜,端起汤来饮了一半,半饱后又失魂落魄地躺了回去“我就像个废物。”
过了一会,他侧过身,背对着门的方向,伸出手来挠了挠后背,嘀咕道“当个废物也没什么不好。”
穆青霜进来,端起没吃几口的菜碟饭碗,失落地出门去。
三日后,穆平安听到穆青霜进屋,继而是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接着脚步声来到近前。
穆青霜道“扶柳城柳家让我嫁过去,我先去扶柳城住一段时间。箱子里的银子,我拿走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够你再躺三年,这三年,你若过不下去,可以来扶柳城找我。”
听着她林籁泉韵般的声音。穆平安掀开被褥,转过身去扬起头来,一脸惊悚地看着他那芍药笼烟般白璧无瑕的亲姐姐。
不是吧。
嫁
扶柳城柳家的谁,在哪,什么时候。
穆青霜比他大七岁,但按照修真的年岁来算,谈婚论嫁为时过早了吧。
穆平安难以置信“姐,你要走”
穆青霜眉目低垂,似水温柔,轻声道“嗯。”
“这三年你都不回来吗”见她包袱都收拾好了,很是轻便,但料子是她最喜欢的青金色锦绸,穆平安眼眶红了,“去扶柳城跟谁成亲呢,见过面吗”
“是父亲母亲的意思,”穆青霜俯身给他整了整弄乱的头发和凌乱的衣襟,道,“你早晚有独立的一天。”
沧琅山作为洛澜山脉的一角,越往深处,总有些遗漏的犄角旮旯,潜藏着未知的凶险。
她在离开之前,顺便将靠近石屋的邪祟凶灵铲除干净。
先前山涧中损毁的封印,她也已经多番查看过,困于其中的老鬼可能早就逃之夭夭,剩下的山鸡野兔不足为祸。
穆平安从懂事起,就跟姐姐相依为命,他甚至都不能确定爹娘还活着。
不过既然爹娘能跟姐姐联系上,那二老可能还在人世。
穆青霜走后,最初的几日,穆平安都没有太大感觉。
屋外院子里有菜,家里还储备了一石的米,比起忧心自己,他更担心只身去扶柳城的穆青霜。
但再担心,他这个修为尽失的又能帮上什么忙,如果他硬要跟着穆青霜去,不是给姐姐添了个累赘吗。
穆平安自暴自弃地想。
于是,在无人约束的情况下,他开始过起了除了吃就是睡的神仙日子。
整日睡到日落西山,浑浑噩噩不知白天黑夜。
他的厨艺虽然不佳,但喂饱自己绰绰有余。
家务活干得不够仔细,马马虎虎还能住人。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并未思念姐姐穆青霜。
是因为他觉得姐姐,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
夜阑人静。
床上的人呼吸平稳,云雀纤细有力的爪子抓着床沿。
月光透过敞开的窗户,落到云雀身上。
一抹碧光自云雀羽翼下跃出。
优美的弧线落地,化作成了一位碧波仙子般姿色极美的女子。
周身仙灵点点,如同月华环绕在她身上,而她像是那司星的天仙,引得星辉散落周围,光华流转。
碧衣天仙在屋里环顾一周,秀眉颦蹙,脚步轻盈,如仙灵般飘来飘去,整只仙灵燥郁得仿佛要晕厥过去。
“萝卜切丁居然不是立方丁”
“灶台上还有灰尘”
“方桌和长椅摆得不平行”
“碗筷也放得乱七八糟”
每一日,穆平安从梦中醒来。
见家里纤尘不染,碗碟摆放错落有致,他都会有种姐姐还在的错觉。
也许是姐姐临走前留下的某种细致入微的清洁术在起作用吧。
终于,穆平安觉得不能再浑浑噩噩下去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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