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主微愣,旋即模棱两可笑了笑,不置一词。
不知为何,小修士这句玩笑的话语,却让他有种错觉对方似乎很清楚他此行的目的。
时无筝在沼泽地进行了一番灵查后,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这会儿镇上救援的车马也过来了,一行人决定和被救姑娘们一同返回红水镇。
“师尊,我们何时启程返回东极山”程渺问道。
时无筝思忖片刻,回答说“七日后再做返程考虑,一来现在不清楚被救后这些姑娘的情况,我们多留几日好做观察;二来我们还不确定除了鬼婴外,红水镇周边有没有别的威胁因素存在,还是再等一等稳妥。”
“况且难得下山的机会,你们几人可以趁此机会多历练历练,增长见识。”时无筝嘱咐说。
一行人返回红水镇后,发现原本门庭冷落的客栈大堂挤满了人,程渺上前询问,客栈小二告知“与我们相邻的扶水城三日后举办千灯赏枫宴,过路的旅客商人都过来投宿了,小店一时人多拥挤,也比寻常时候吵闹些,还望几位客官多多包涵。”
池惑上前一步“无妨,我们是想问问还有没有多余的客房,我的一位朋友今日也想在此投宿。”
刚才在路上,鬼主就表示这几日要和东极门这几位修士一同留在红水镇,观察红水镇情况的同时,也能一起谈经论道、交流修行心得。
时无筝对这位四处游历的散修似乎有些兴趣,想从对方的见闻里长长见识,也有感谢对方出手帮忙之意,便邀请鬼主和他们一同入住客栈。
和上辈子一模一样的情节,当时池惑就是这样渐渐和时无筝熟悉起来的。
客栈小二低低“哎唷”了一声,满脸抱歉道“不赶巧,就是因为这个扶水城千灯赏枫宴的缘故,我们客栈被订满了,再往南走三十里路左右,还有一家客栈,不知现在住满了没有,可以让你们这位朋友去碰碰运气。”
“如果实在没办法,只能委屈你朋友拼房了,我们可以给拼房的客人加一张床,只收取一半的费用。”客栈小二热情道。
池惑微不可察地扬了扬眉,他记得上一世,自己也是和时无筝住了同样的客栈,只不过当时很幸运,剩下了最后一间空房。
看来是自己把自己的房间给占掉了。
毫不知情的鬼主走到池惑身边,对小二道“那就拼房好了。”
“好嘞,”客栈小二笑盈盈看向他们几个,“请问客官是要拼哪一间房呢”
小二将问题抛给了鬼主。
鬼主先是朝时无筝看去,而后敛了眼皮,朝身旁的池惑递来目光“祁公子,你介意与我同住几日不”
这位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修士是个隐患,于鬼主而言,要时刻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稳妥。
池惑也是料定了“自己”这番考量,所以完全没着急。
池惑“自然没问题,我们许久不见,正好可以叙叙旧。”
能有什么问题呢本来那间就是鬼主应该入住的房间,是自己挤占了而已。
不过都是自己和自己,严格意义上来说,算不得挤占。
而且既然他称呼鬼主为故人,对方选择他也最合乎常理,不会引起师门怀疑。
时无筝本想为小徒弟检查有无伤势,但看对方已经困得哈欠连连了,犹豫片刻便没提检查的事,让祁忘早点回房歇息。
池惑有睡前沐浴的习惯,只要条件允许,无论多困他都会坚持把自己洗干净再入眠。
客房空间不大,一扇曲屏将浴桶和床榻隔开,鬼主在软塌上饮秋茶,时不时用瓷盖撇去茶水上的浮沫。
彼时天光已经大亮,从窗户透进的日光将水雾照得明亮。
屏风背光,池惑沐浴的剪影被清晰映在屏风上,哗啦啦的水声在房间里回响,在深秋的早晨,别有一种潮湿的暧昧在流淌。
“你是何时入随筝仙君门下的”鬼主将视线从光影流动的屏风上移开,闲聊似问道。
池惑如实回答“就在几日前,我刚从外门升入内门,入的刚好是师尊门下。”
鬼主手上动作微顿“他选的你吗”
池惑“不,我选的师尊,因为当时没有长老愿意收我,掌门就把主动权交与我。”
鬼主“为何选了随筝仙君”
池惑拢了拢被水雾弄潮的头发,笑道“因为没有哪位长老,会像师尊这般对徒弟好。”
他话里有话,虽然当下的自己可能听不太明白。
不过说真的,池惑这会算是捡了便宜了,时无筝对待弟子比待伴侣好多了。
鬼主又用开玩笑的语气试探道“这倒是有点出乎我的预料。”
池惑“你是指师尊对徒弟好这件事吗”
鬼主摇头“我以为你早入了随筝仙君门下,在我看来,你们徒弟几人中,你的师尊最关注的是你。”
“是吗”池惑微微一愣,笑道,“那怕是鬼主看走了眼。”
池惑心想,曾经年少的自己并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一本书,每个人的抉择必须遵循角色设定,时无筝最关注的人自然只能是萧过,就好像年少的自己千里来到红水镇,就是为了遇到「天道书」上指明的正缘道侣时无筝一般。
一切皆有定数。
但他要打破束缚住自己的定数。
盏茶功夫后,沐浴完毕的池惑困乏已极,他甚至顾不上掐个决弄干湿发,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是屏风后哗啦作响的水声,那小崽子和自己一样,每日必沐浴,不然总会感觉缺点什么
晨光熹微,平静又持续的水响反而有种安眠的功效,时间似曲屏上的光影般交错、重叠,又渐渐模糊淡去,很快,池惑彻底跌入了梦境。
不知是不是睡前聊到了时无筝的缘故,池惑竟破天荒的梦到了和时无筝的旧事。
上一世,同样是红枫灼灼的季节,在池惑的计划之下,他与时无筝同宿一家客栈,前往扶水城参加千灯赏枫宴市集。
那时年少的他并不知所谓的「天道」是个骗子,而他仅仅是「天道」手下的一枚棋子,他遵照「天道」提示,像完成修道任务一样,通过红水镇事件与时无筝相识,并在千灯赏枫宴期间想方设法获取对方的好感。
少年池惑听闻名门修士日常修行枯燥无趣,便绞尽脑汁,从方圆数百里的枫林里,精挑细选出数万张无论颜色还是形状都别致非常的枫叶,赶在三日之内,亲手制作了三百六十五盏造型不同的枫灯。
少年池惑想,东极山修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是一成不变的乏味,那他就用自己亲手制作的枫灯,给时无筝枯燥的修行日常增添点趣味。
一日一盏,日日不同,虽然小小枫灯不足挂齿,但总能带来些别致的小乐趣。
但当时年少的他,似乎想当然了。
随筝仙君清冷淡漠出了名,收到池惑亲手赶制的三百六十五盏枫灯后,他难得露出惊讶的表情。
只有惊,没有喜。
或者说,当时年少的池惑没能从对方的表情里读出「喜」来。
比起欢喜,时无筝似乎有点难以消受的尴尬和歉意,虽然最后他还是礼貌地收下了池惑精心准备的三百盏枫灯。
时无筝的心思不好揣摩,少年池惑只能想方设法吸引对方的目光。
但整个千灯枫宴期间,彼此都保持着一种疏淡客气的关系,池惑以为暂时没希望了,却不料在时无筝决定回东极山的前一晚,他主动来找池惑,表明自己愿意尝试以准道侣的方式相处。
这一次,倒是少年池惑露出惊讶的表情。
同样只有惊没有喜,因为他想不明白,是什么促使一直毫无波澜的时无筝做了如此决定。
但没关系,「天道书」既然表示时无筝是可以成为帮助他修成多情道的正缘道侣,那对方突然的转变似乎也变得合理了起来。
之后漫长的一段时间,池惑和时无筝一直保持着不咸不淡的「道侣」关系。
每三个月,时无筝就会从东极山下来一趟,与池惑喝茶论道,游历数日,似乎为了完成先前答应对方以道侣方式相处的责任,再深的关系就没了。
池惑曾提到过办合籍大典的事,但看时无筝避而不答的模样,也就作罢了,一拖拖到最后彼此分道扬镳,「天道书」也出现了别人的姓名。
这段相处时日里,池惑知道时无筝心不在焉,时无筝也知池惑有所隐瞒
两人都似完成各自的任务,给彼此留足了个人空间,礼貌的疏离。
当年他们分手很平和,或许因为池惑在这段感情里并没有“入道”,所以他并不难过。
但也是他第一次体会到怅然若失的感觉,就好像以为自己抓住了什么,其实并没有。
当时他买了酒行向山间云雾,心道这大概就是世人说的一场欢喜一场空。
欢喜并非真的欢喜,所以最后的“空”也是预料之中。
以至于这些过往的片段呈现在池惑的梦境里,都透着一种灰冷的底色。
睡梦中的池惑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嘴里也在嘟嘟哝哝发出梦呓的声音。
曲屏之后,浸泡在热水中的鬼主卸下了外形的伪装,露出一头与生俱来的白发。
一丝一缕白发在水中散开,似潜入深潭的白蛇,逶迤灵动,丝丝吐着毒信。
他听到屏风后的床榻上传来梦呓的声音。
鬼主梳理发丝的动作戛然而止,哗啦啦的水声也在屏后消失了。
紧接着,是浴桶中人豁然站起来的水响。
鬼主潦草地披了衣物,绕过曲屏行至床榻前,蹲下身子仔细听小修士的梦呓
“时无筝枫宴结束后你真这么急着回东极山么”
小修士的梦呓含糊不清,但鬼主五感敏锐,自然可以识别他模糊话语的字句。
时无筝为什么这个小修士会在睡梦中这般称呼自家师尊这在他们名门正派的师徒关系里,已经属于逾矩的行为了吧
而且他提到的枫宴,难道是即将开始的扶水城千灯赏枫宴
鬼主决定逗一逗这位熟睡的小修士,并借机探探两人的关系。
“不回东极山,留在这里做什么”鬼主压低声音,似说悄悄话般在池惑耳边道。
睡梦中的池惑眉头拧了拧,没有回答鬼主的问题。
刚才他梦到上一世初识时无筝时的片段,这会儿梦又走远了。
鬼主等了一会,没等到回应的他最终放弃了,又继续去沐浴。
盏茶功夫,等鬼主彻底清理好自己,绕过屏风后发现,熟睡的小修士翻了个身
“仙君,择日把我们的合籍大典办了,如何”
池惑在梦境里,来到了曾与时无筝提起办合籍大典那日,当时他也就心血来潮随口一提,也没期待对方应下。
正整理衣物的鬼主愣住了。
他拢了拢肩头潮湿的白发,蹲下身子兴致勃勃与梦呓中人答了句“好啊。”
熟睡的小修士却为难地皱起了眉头。
“当真”依旧是含糊不清的梦呓。
鬼主“嗯。”
他猜测,祁忘口中的仙君,就是先前梦呓里提到的时无筝,也就是「天道书」中显示的他的正缘道侣。
池惑的眉头皱得更苦了,沉默片刻“算了吧。”
鬼主扬眉“嗯怎么就算了”
池惑“你不会是我的道侣。”
鬼主觉得更好玩了“为什么”
他以为对方会说出师徒感情有悖伦常这类理由,没想到,祁忘的回答彻底出乎他预料
池惑“骗人的。”
“天道书不可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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