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无筝这番话,说得池惑云里雾里。
当然,池惑并没有忘记,在红水镇客栈的后山,他与时无筝聊天那晚,他曾与对方提到过历劫的对象也是天道的安排,如果试图在错的人身上历劫,到头来非但没有化解劫数,反而让劫数越演越烈。
他当时之所以这般说,是在暗指上一世时无筝试图利用自己的追求,来化解和徒弟萧过的情劫,最后功亏一篑,反而让事情的发展变得更糟。
这是事实,是他经历过一切之后的经验之谈。
可令池惑感到困惑的是,时无筝为何在这个节骨眼上提起情劫呢这和他们即将下山寻找无涯海的踪迹,本来就是两件毫不相干的事情
“我还是没明白师尊的意思。”池惑借助屋内烛火,有些困惑地看向对面的时无筝。
他直觉今晚的时无筝和以往不同,似乎在极力掩饰什么。
但时无筝只无奈地笑了笑,而后像往常一样,用平淡的语气说“忘儿,时候不早了,明儿你还要赶路,早些回去休息吧。”
时无筝似不欲多言,用赶路的借口下了逐客令。
池惑迟疑了一瞬,到底还是顺着对方的话道“师尊也早点休息。”
毕竟这是时无筝自己的事,他继续询问就逾矩了。
现在时无筝和鬼主几乎已经没任何可能性,池惑对时无筝的私事也没有窥探的欲望,所以便礼貌地退下了。
临走前,时无筝将剩下的小半袋「水仙红」交给池惑“这茶叶我喝不惯,你拿走吧,路上喝。”
“多谢师尊。”池惑也不与时无筝客气,因为他知道,这是小崽子特意给他带的。
回到客房后,池惑沐浴完便躺在榻上休息,刚喝的「水仙红」不会让他失眠,反而催他更快入睡。
但这一晚,他又梦到了旧事,且是属于原主祁忘的旧事。
梦里他来到了祁忘的幼时,那会儿的祁忘智力未开,五感混沌不清,这种感觉难以形容,空荡荡白茫茫,只剩下无限蔓延的虚空,就好像他是一粒被风吹起的蒲公英,没有土地的支撑,他漫无目的地在荒野上飞行,漫无目的地等待某一天的来临。
周围的小孩子笑话他,闹哄哄的
“东看西看母鸡下蛋,村口有个不哭不笑的大傻蛋”
“傻蛋傻蛋卖豆腐,裤子烂了没人补,补一补,五文五,气得傻蛋直跳舞。”
他能清晰听到周遭小孩子们嘲笑起哄的声音,身体也因他们砸过来的小石块感到疼痛,但他无法从原主身上感受到一丝半点的屈辱和难过。
幼时的祁忘像一块没有任何情绪和反应的石头,阴差阳错落入人界,像一粒埋进土地的种子,等待破土而出的一天。
破土而出
池惑从情绪被封闭的梦中惊醒,身上已经被汗湿透,他缓了好一会儿,惊觉天快亮了。
秦涩已经和南海的修士打了招呼,约定好地点后,池惑、萧过、秦南珂三人便下山往南行。
这一趟,时无筝并没有下山相送。
他们朝秦涩给出的地理坐标御剑而行,路上遇上了暴风雪,御剑速度降低到寻常的一半不到。
临近傍晚时分,池惑看距离目的地尚远,且风雪更大了,于是提议寻一处客栈休息一晚,等明日天气好再继续赶路。
一行人降低了御剑高度,越过白雪皑皑的山峰和密林,不多久,就看到雪幕下人家灯火似流萤。
看来是抵达了人间城镇,而且镇子的规模看样子还不小,三人放缓速度下行,寻了个僻静的小道飞身下剑,冒着暴风雪寻觅下榻的客栈。
许是风大雪大的缘故,街巷里无人行走,显得分外萧索冷清,店铺也都关紧了门,看来是不打算冒雪做夜间生意。
好在三人走了没多久,就看到了客栈的灯笼,池惑上前拍门,等了小一会儿,厚厚的门板终于裂开条缝儿。
一线烛火落入雪幕里,客栈老板从门缝后往外瞧,一副谨慎的模样。
池惑看这位老板的神情,便知道这座城镇出事了。
“叨扰了,我们路过此地,想要寻处歇脚的地方,不知现在还有没有客房。”他们虽然都没穿仙门子弟的袍服,可就算身着布衣,稍微有眼力见的人看过来,就知道他们几个青年并非普通人。
客栈老板立刻拉开小半扇门,侧过身让出位置道“外边风大雪大的,又快天黑了,诸位客官赶紧进来吧,夜里不太平。”
听客栈老板这般说,池惑心里的疑惑已然坐实,他一边走进客栈一边问“近来出了什么事吗”
客栈老板给他们递来掸雪的毛巾,沉沉叹气道“诸位从外地过来,有所不知,我们桐余镇隔壁的下凉乡,这阵子闹鼠患,搞得人心惶惶的,不得安生,就算不是这样的大雪天气,夜里也没人敢走动了。”
说着,客栈老板赶紧将门栓死死插好,还用厚沙袋棉被将门扇的缝隙遮住,将客栈变成一个密闭的空间,生怕外边有什么东西乘虚而入。
听到鼠患这个词,池惑忙问“是有疫病再此蔓延吗”
客栈老板摇头,面露紧张之色“今年这场鼠患稀奇,并非记载中的鼠患疫病,甚至比疫病更骇人听闻”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今年的老鼠,要吃人肉过年呢”
说至此,客栈老板声音微颤,眼底恐惧之色愈浓。
池惑登时来了兴致“你详细说一说,怎么个吃法”
客栈老板不住摇头“这些老鼠猖獗得很,不偷粮不偷油,只吃人肉,而且直到把人活生生咬死了才算”
萧过疑惑“镇上和村里没有组织赶鼠队,绞杀这些猖狂的老鼠吗”
“怎么会没有可这些老鼠神出鬼没的,最有经验的赶鼠队也无法寻觅它们的踪迹,镇上也试图在各处布置了老鼠药,但更稀奇的事出现了,能把人毒
死的药竟然毒不死吃人的老鼠据说,那段时间被毒死的都只是普通老鼠。”
“不光毒不死,打也是打不死的,这些老鼠生命力顽强,青壮年下死力一棍子打下去,老鼠非但毫发无损,反而叫得叽喳作响,越发猖狂凶残,追着浑身是劲的青壮年咬,要不是我亲眼所见,都没办法相信。”客栈老板说着,打了个寒噤。
池惑忙又道“老鼠怕光和火,镇上有没有试过用火驱赶老鼠”
“你说得在理,后来大家想法子,开始尝试着用火烧的办法,这把火一扔下去,被逮住的吃人老鼠才没了声息,但更可怕的是,吃人老鼠无法赶尽杀绝,甚至越烧越多、越烧越猖獗,用火烧老鼠本身也有火灾的隐患,据我所知已经有七八处因此发生火灾了。”
“这场鼠患已经死了百人不止,我们老百姓这个年没法儿活了”
池惑立刻抓住关键信息这些肆虐的老鼠吃人肉,能把人咬死,毒不死,打不死,只有火烧能抑制其行动,但越烧越猖獗,无法根除。
吃人老鼠这些特征,已经背离了自然生物本身的特性,池惑已经有了点头绪,他倒是想亲自看看这群吃人肉的老鼠。
就像那个小崽子所言,眼见才能为实。
“猫呢这些吃人鼠惧怕猫吗”池惑又问道。
客栈老板摆手“可别提了,这些老鼠一旦靠近,猫就跟着了魔似的,吓得屁滚尿流横冲直撞,都快忘记自己是个专门捕鼠的猫了”
“很多人家为了避免猫发狂,都把猫圈养在笼子里了。”
池惑“”
他们简单要了一桌小菜,客栈里也没有其他客人,老板闲来无事,一边检查门窗有没有封严实,一边继续描述隔壁下凉乡鼠患蔓延的惨状。
秦南珂向来仁慈,对池惑他们道“我这儿倒是有些能愈伤保命的丹药,但恐怕只是杯水车薪,没办法救更多的人。”
他既然已经来到此地,并知晓鼠患情况,就不会坐视不理。
但桐余镇加上附近村落,少说也有数千人口,加上鼠疫会蔓延的区域,人口数量难以估计,仙门修士就算有通天的法宝,面对这样的事也往往束手无措。
“救人是一方面,最主要的还是要找到鼠患的源头和真相,才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件事。”池惑分析道。
秦南珂十分敏锐“祁道友已经有思路了吗”
池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得真正会一会这些吃人的老鼠,才能下定论。”
客栈老板怕什么,就来什么,这个暴风雪肆虐的夜晚,这间客栈注定无法太平安睡。
临睡前,客栈老板明明已经把所有缝隙堵死,包括阁楼的天窗和厨房的烟囱,他都仔仔细细检查过一遍。
因为都知道老鼠怕火,老板甚至还守在大堂,彻夜点了小油灯。
可夜半时分,睡得迷糊的他,隐隐约约听到吱吱喳喳的挠门声。
老板愣了好一会儿,直到叽喳声越发清晰
、挠门的动静也越发急促,他才晃了晃脑袋彻底清醒过来,待他看清眼前景象时,吓得直接从木板上摔了下来
“食、食人鼠是食人鼠”
“快醒醒,大家快醒醒吃人肉的家伙来了”
客栈老板“哎哟”一声,拍了拍摔疼的屁股,而后手忙脚乱地用灯油点燃火把,他神色慌张地向后退去,紧张得喉头滑动不止。
借着闪烁不定的火把光线,他隐约看到,厚实的客栈门板已经被挠出一个洞
最先赶过来的是萧过,这会儿客栈的门板已经被叽叽喳喳的食人鼠挠破了,成百上千老鼠像黑色潮水灌入客栈内,被吓得屁滚尿流的老板手一抖,直接将手中火把朝涌来的鼠群砸去。
萧过记得之前老板和小师弟的对话,当即掐了个决,涌来的鼠潮立刻被真火包围,噼里啪啦的燃烧声混杂着食人鼠刺耳的尖叫,饶是萧过都受不住屏蔽了听觉。
屁滚尿流的老板摔在地上,火光将他脸上的恐惧和无措照亮。
很快,他就从仓惶中回过神,意识到了今晚的来客不同寻常,于是他急切地爬到萧过脚步“道长救我”
池惑从客房里赶出来的时候,客栈大堂被火光映得亮如白昼,空气里也弥漫着令人反胃的烤肉味。
“师兄,这”
“举手之劳。”萧过答得轻巧。
对于修者而言,烧死食人鼠不过是掐个诀的事,确实算不上什么难事。
但根据客栈老板所言,这些食人鼠“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如果找不到其出现的源头和繁衍的机制,那么就算把桐余镇和下凉村一把火烧了,也无济于事。
池惑绕过客栈老板,朝熊熊燃烧的真火走去,原本吱哇乱叫的食人鼠在火焰里变得干枯,但它们却似乎没有死透,在火焰中时不时以扭曲的姿态转动眼珠和脖子。
他觉得奇怪,更近地朝燃烧的老鼠走去,还顺手拿起了客栈老板放在大堂上的钳子,将一直僵硬转动眼珠的烧焦老鼠给钳了出来。
萧过看他举动异常,忙疑惑道“小师弟,你这是要干什么”
“弄清这些食人鼠究竟有什么秘密。”池惑道。
先前听客栈老板描述,他心里已经猜到了几分,毕竟曾经醉鸦楼信息庞杂,他对各种奇闻异事都略有耳闻。
他手中长剑轻轻一挥,剑刃在烧焦的老鼠腹部上切了道口子。
就在这一瞬间,池惑目光微凝,在火光的映照下,他注意到有密密麻麻的小红点从食人鼠尸体里爬了出来,这些比芝麻粒还小的虫子红似朱砂,在暴露空气的一瞬间,开始密集有序从老鼠干枯的尸体里涌出,而后悄无声息渗人地板里。
若不是池惑凑近了仔细看,几乎无法发现其存在。
这个发现印证了池惑先前的猜测所谓的食人鼠是被蛊虫附生了,所以才以人肉为食,也才毒不死、打不死。
采用火攻的办法,虽能让蛊虫附体
的老鼠失去行动力,但蛊虫本身不会直接被火烧死,只会寻找新的寄生宿主。
而且这些蛊虫无孔不入,可以悄无声息渗入地板里,之后再难寻踪迹。
天下老鼠杀之不尽,蛊虫很快就能找到了它们新的安身之地,所以火攻只能暂缓,不能根除。
“师兄,我好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池惑将弄脏的剑擦干净,望着地上燃烧的老鼠尸体道。
这种形如芝麻、色似朱砂,专门寄生在老鼠身上、以人为食的蛊虫,正是出产于南域巫溪族,名为「胭脂蛊」。
巫溪一门族规,胭脂蛊属于违禁蛊类,一般情况下禁止族人私自繁育。
但对祝家双生子而言,族规从来无法限制他们,管事的长老甚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双生子平日的恶行视若无睹。
上一世,祝家双生子纠缠他的时候,池惑对于他们繁育违禁蛊之事就略有耳闻,但因为池惑对这对双生子的事不感兴趣,所以也没真正关注过。
看样子,他要借这次机会,顺手解决一下这对先前想要欺负他的双生兄弟了。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一向是池惑的行事准则。
而且,池惑相信,他在桐余镇解决鼠患这件事,小崽子会忍不住过来“凑热闹”。
他要以此引小崽子出动,并当面和对方确认,扶水江乌篷船上那句“我有在意的人了”是否是玩笑话。
如果不是玩笑话的话,这个人究竟是谁。
到底,是不是他自己。</p>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