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池惑做了个很长的梦,又梦到了上一世的光景。
那是他被众仙门围剿之时,黄昏将至,醉鸦楼沉入一片火海,将深红的旷野照得比白昼更明亮。
红沙谷只有漫长的夜晚和黄昏,在池惑的记忆里,它最明亮的时候,就是醉鸦楼被彻底点燃的那个黄昏。
红沙谷的黎明就要到来了。
所有参与围剿的名门正派人士都如此说。
这些话听在池惑耳里,就好像在听一些荒谬的笑话。
七天七夜的围剿,作为醉鸦楼鬼主的池惑最终败落,被醉鸦楼统治的红沙谷时代真正落下帷幕。
所有人都想杀死鬼主,但池惑很清楚,这些打着正义名号的领头人,要杀自己多是出于一己之私。
白逐溪口口声声为了白鹿城数十万被屠杀的冤魂复仇,为了父兄报仇雪恨,实则他需要除掉被他栽赃利用的池惑,以免日后落人口舌,且他修的无情道,此番更是为了杀妻正道。
秦北瑶率长昆山数百修士抵达醉鸦楼,为的是报池惑辜负其兄长秦南珂之仇。
祝家双生子因求而不得,一直对池惑怀恨在心;萧过则是为了拿到池惑的魂丹,去救自己危在旦夕的师尊
这会儿炸炸已经不在了,他的小骨傀不久前在火海里化为灰烬,他作为人人谈之色变的鬼主,到头来却保护不了那个叫他小爹爹的小家伙。
比起即将败落的恐惧,池惑此刻更多的是不甘,还觉得讽刺。
被挫骨扬灰的疼痛感再度袭来,身上的皮肤在烈火中一寸寸蜷曲、剥落,池惑在剧痛中挣扎了许久,直到灼烧感从皮肤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猝不及防的失重感,冰冷的水呛入鼻腔,他似乎从火海坠入寒潭深渊。
密不透风的窒息感将他彻底笼罩,池惑无法呼吸,身体一直往下沉,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
在寒潭中不断坠落的无助感,大概就是死亡的必经过程吧,冰冷的液体呛入肺腔,呼吸一点点被掐断,五感也在彻骨的冰冷中被麻痹、被抽空
池惑甚至开始想,早点死了好,两眼一闭,就感觉不到这些痛苦了,也不用管什么破天道了,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只不过不甘心他不甘心
凭什么自己的人生要被天道操控,凭什么他只是剧情线的一枚棋子,凭什么他一直被所谓的命运欺骗
为什么直到现在,他才勘破了所谓的天道
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如果可以重来一遭他绝对不会让自己落到这副狼藉田地
就在池惑的意识渐渐模糊之时,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上掠过一抹红色。
明艳,鲜亮,是垂死之际池惑看到的唯一一抹色彩。
这抹红色像一点朱砂,不甚滴落寒潭,在死气沉沉的潭水中迅速溶解扩散,柔软地向下蔓延而来。
池惑的目光随着红色蔓延的踪迹移动,直到这抹明亮的红色落入
他的眼睛里。
不知为何,池惑感觉自己眼睛有点潮,他活了一世,从未哭过,却在走向死亡的最后时刻,从眼尾流下一道红色泪痕。
这滴眼泪是“自己”留给自己的,一瞬间,池惑闪过这样的念想,没有来由,却又合情合理。
不知为何,濒死的池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直到一双手突然打破寒潭的死寂,荡漾的水波之上骤然明亮起来,一直往下沉的池惑隐约看见水面上摇曳的枫灯,以及提着枫灯的红色身影。
一瞬间,意识迷糊的池惑突然清醒,梦中的他想起了一切。
他几乎是拼尽全力向上挣扎,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握住那双手,他知道自己在做梦,醉鸦楼的围剿和封印已经成为过去,成为另一个世界留下的伤疤,现在的他已经拥有了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无论是自己还是小崽子。
都是全新的开始。
他知道,只要抓住这双朝他伸来的手,他就能从密不透风的窒息感中获救,“自己”会将他彻彻底底带离泥潭。
池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重生回来后,他一直以为是自己站在过来人的立场,想方设法让小崽子避免重蹈覆辙,是自己在拯救小崽子、拯救曾经的“自己”。
但其实,小崽子同样也在拯救他。
这一世虽然他以「祁忘」的身份而活,但自从小崽子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之后,他的日子逐渐变得明亮。
开始和某人拥有与生俱来的默契,开始毫无保留地信任依赖某人,开始故意逗某人寻开心,开始在意某人的情绪、不断揣摩自己和对方的心思,开始待在某人身边觉得安心,希望这样的日子永远静静流淌下去
还有,他发现自己绝对不想松开某人的手,预感只有紧紧抓住才能获救。
虽然这个「某人」,就是曾经的自己。
一瞬间,池惑好像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蓦然回首,站在灯火阑珊处之人,只能是自己。
隔着荡漾的水波,他看不清岸上红衣之人的模样,但他知道那是谁,他笃信对方同样在等他。
他想见他,很想见他
“池惑,等我。”
小崽子一定急坏了。
池惑转醒过来,已是三日之后。
他睁开眼睛的瞬间,就看到守在床畔边的秦南珂和萧过。
萧过脸色虽然依旧有些苍白,但嘴唇恢复了血色,暴走时眼睛密布的血丝也消失无踪,眼神里重现出现了生机。
看来在即空法师的治疗下,他因上古怨灵影响而暴走的心魔已经渐渐平复,现在只需要在无涯海静养一段时间即可。
而秦南珂的眼睛蒙了一圈白纱布,看样子即空也开始了对他眼疾的治疗。
池惑的目光只短暂地在他们身上停留片刻,确认两人无恙后,立刻移开目光朝别处寻去,眼
神里是无法掩饰的急切。
“池道友呢”池惑忙问榻边的两人道。
两人似乎早知道他会第一时间这么问,不约而同笑了笑,秦南珂解释道“你昏迷这几日,池道友像疯了一般不停向你体内输送灵气,结果用力过猛把自己给折腾坏了,现在正在调理灵息缓口气。”
“不过不用担心,看样子问题不大。”似乎怕池惑担忧,向来周到的秦南珂又补充了一句。
萧过在旁喃喃道“师弟,我们可有好好地帮你劝池道友,但他听不进去,也不悠着点儿。”
池惑“”
他了解小崽子,在紧要关头确实容易没个度。
紧接着,萧过又小心翼翼问道“小师弟,现在既然池道友的醉鸦楼鬼修身份已经暴露了,当时这么多外人在场,之后我们肯定是没办法瞒住师尊的,到时候如果师尊知道了,追究起来你打算怎么办”
池惑“师兄,抱歉,其实池道友身份的事我早就知情,瞒了师门这么久,是我辜负了师尊的期望。”
他的语气很平静,显然早就已经做好了决定。
萧过微微一愣,木讷如他,此时心里也多少有了点预感“你的意思是”
池惑“事已至此,我也不好给师门继续添麻烦了,我会好好与师尊谢罪的。”
“这”萧过嘴唇颤了颤,但以他的立场确实不好说什么,最后只叹了口气,郑重道,“既然你已做此决定,我也不劝你什么,我们作为师兄弟的时日虽然不多,但这段时间我也多亏了你的帮忙和照顾,如果以后你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必定尽全力帮忙。”
池惑笑“多谢师兄。”
在摆脱了心魔的操控之后,萧过重情重义的特质便越发明显起来。
萧过“对了,有件事很奇怪,即空法师愿意治疗我和秦公子的病,却对你的病避而不谈,也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
“不过我们还要在这待很长一段时日,我想即空法师既然能治疗我的心魔和秦公子的眼疾,一定也可以治愈你的病,只要他松口”
“师兄,我的病不用麻烦即空法师了,”池惑打断了萧过的话,“我这病,怕是即空法师也束手无策。”
池惑猜测,鬼主一旦进入幻境,亲手将太岁石人偶制作完成,他的一部分魂魄就会被带到因果之中,这是机缘本身的安排,即空法师做为旁观者,不能参与、也不会参与其中。
即空法师最后留下那句「因果已经种下,世事无常」,想必就是给他的提醒。
秦南珂很敏锐“祁道友是不是已经知道你病症的因由了”
池惑模棱两可道“都是我的猜测,尚无法确定,不过不用担心。”
“话是这么说,可这次下山寻找无涯海,我是师兄,理应我多照料你,你要是落下病根,今后要是还会般不明因由地晕倒,师尊那边我也不知如何交代”萧过嘟哝道。
池
惑知道萧过是担心自己,但非要搬出师尊来讲,于是笑道“你担心这么早做什么要担心的也是我,毕竟要跟师尊坦白池道友身份的事,要严重许多,到时候也顾不上我的病症了。”
萧过也为难地笑了笑,随后他又压低声音正色道“话说,小师弟,我多嘴提醒一句,池道友既然同为鬼族人,那么他同样不可避免会受到渡鬼笛的影响,这几日你又出了事,我看他状态不是特别好的样子,你要不也多留心一些,就怕出什么事。”
池惑微微一愣,旋即点头“多谢师兄提醒。”
萧过说得没错,小崽子不可能在上古魔器渡鬼笛的影响下全身而退,渡鬼笛可以催生鬼族人心魔,而心魔这种东西又最是狡猾,经常神不知鬼不觉出现,猝不及防。
加上这段时日他又不明原因地昏迷,小崽子的状态不会好到哪里去,那家伙喜欢逞强,他必须密切关注对方的情况才好。
秦南珂和萧过又坐了一小会儿,没多久就匆匆告辞了,因为调息完毕的鬼主已经等在了门外。
“那我们就不打扰了。”
两人刚退出门外,鬼主就象征性地敲了敲门,得到池惑那句“请进”后,他才推门入内。
他之所以没有直接推门而入,一来是不希望对方觉得自己沉不住气,也不希望对方看到他惶惶不安的样子;二来他也是给自己一点时间调整状态,鬼主知道,此刻自己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祁忘,昏睡了这几天,怎么唤你都没有反应,我还以为你是不打算醒过来了。”鬼主故作游刃有余的语气朝床榻走来。
对于此刻的氛围和鬼主的“演技”,池惑心里有数。
彼此视线相交的瞬间,鬼主先前所有焦虑与烦躁,都在对方的目光里化作心知肚明的一笑。
演与不演,一下子都不那么重要了。
“抱歉,让你担心了。”池惑挪了挪位置,示意鬼主坐在他身边,挨近一点,“即空法师如何说”
他知道这小崽子定然会揪着即空法师问。
鬼主耸耸肩“他说,船到桥头自然直,说了跟没说一样。”
池惑笑“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祁忘,这次昏迷的因由,你心里有数的对吗”鬼主问道。
“嗯。”池惑似不欲多言。
鬼主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是不是和我用太岁石雕刻的小人有关”
“既然那位妇人来自过去,那个太岁石人偶生出的灵魂,是不是就是”
“嘘”
池惑打断了鬼主的话,“你说过,不打算把谜题解开,你不希望我消失的,池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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