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南珂话音落下的瞬间,池惑和鬼主对视了一眼。
池惑知道,小崽子也在等他的答案。
短暂的沉默中,秦南珂敏锐觉察到了不对劲,事情似乎并没有所有人预期那般顺利。
池惑刚想开口,鬼主先他一步回答了“我们一定会回来的,只不过可能没这么快。”
他的声音很轻,但足够笃定。
萧过虽然向来迟钝,但也觉察出了氛围的不对劲“喂,我说,你们俩最好快点回来,免得我在师尊那为难。”
“需要解释还得找借口,借口还不能听起来太假,可费劲了。”他故意这般嘟哝道,好掩饰自己的担忧。
池惑“我知道的,那就麻烦师兄了。”
说着,他将萧过带来的雪竹酿温好,斟满推至萧过面前“等我们归来,无论师尊如何想,我都会亲自去同师尊解释的。”
接下来众人开始喝酒吃菜,在这样大雪初霁的夜晚,四人围炉小院,以淡酒下斋菜,别有一番意趣。
四人闲话下酒,秦南珂说,待眼疾治好了,他打算在西南海域多待一段时日,将山野间珍贵稀少的药材逐一收集记录,整理成册,再将药集带回长昆山。
萧过则打算先去找时无筝,毕竟他和小师弟出远门在外,先前又因为白逐溪牵扯出上古魔器渡鬼笛之事,他要亲自给师尊报平安,且禀明这段时间的见识与收获,之后再申请更多独自游历的机会。
“说实在的,其实我很想去一趟西极州的红沙谷,毕竟我娘亲临终之前,对那儿念念不忘。”萧过喝了几盏温酒,望着中天一轮皓月若有所思道。
不管仙道对红沙谷的评价如何,那都是他半个故乡,也是他离经叛道的娘亲魂牵梦萦之地,他理应去一遭才好的,不然永远有个心结在。
闻言,鬼主将一枚骨牌自腰间取下,递给萧过道“这是御鬼令,如果在红沙谷有解决不了的危险,出示这枚御鬼令则无人敢动你。”
池惑瞟了眼这枚御鬼令,他自然很清楚这是什么东西。
鬼主说得轻了,在红沙谷若是出示御鬼令,可不是无人敢动这么简单。
见到旧物由衷感叹的同时,池惑也为萧过身上自带的主角光环所折服。
萧过不愧是主角,这么轻而易举就拿到了红沙谷的保命符。
“那就多谢了,差点忘了我师弟娶了个厉害媳妇,”萧过笑道,“等我红沙谷游历一趟,你俩怎么也该回来了,到时候我再把这道御鬼令还与你。”
“毕竟我还是东极门弟子,带着红沙谷的令牌,多少有点不合礼数。”他这般说,就是想说服自己,两人这趟苦海之行,一定能回来的。
接下来众人继续吃酒饮茶,难得的平静欢愉,没有下雪的夜晚,月色雪光格外明亮。
只不过平静欢愉之下,众人心里多少有点筵席将散的凄凉。
待壶中酒分尽,杯凉了,席尽了,人也该散了。
萧过和秦南珂离开时,只道了句“珍重”,似乎这样已经足够,再多说些什么反而更显难过。
席散后,已经收拾打扫好的屋子显得格外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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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两人安静地躺在榻上,窗户敞着,漫山野的月光漫入屋中,落了满身满床,乍一看,像漫天雪絮洒下。
这样的情景让鬼主想起无数次心魔引发的幻象,白骨,红衣,漫天雪絮,透骨的凄凉,且挥之不去。
即使知道祁忘靠在自己身侧,暖烘烘的,有血有肉有呼吸,并非一副白骨,但鬼主仍旧闭上了眼睛,就好像被满屋子月色刺痛了眼睛一样。
池惑静静地看着小崽子,看他的睫毛在月光下不停扇动,像被困蛛丝的蝴蝶濒死挣扎,在鼻梁上留下细细碎碎的剪影,有种濒临破碎的美。
他出神了一小会儿,然后更近地靠过来,将小崽子紧紧拥入怀中。
池惑亲主的额头,不带半分情欲,只有平静“别怕,待你渡了苦海,在岸上等我。”
鬼主依旧没有睁开眼皮,睫毛颤动得更频繁了,他说“既然你知你可解开我的心结,为何要多此一举,去渡苦海呢”
其实鬼主深知对方这么做,一定是有其道理的,但还是想要亲自问出口。
“池惑,我们要解开的不仅仅是结,而是劫,”池惑的声音很轻,很耐心,“你在心魔幻象里经历过无数次的劫。”
“先前我同你说,多情道不修又如何,现在,我要改口了。”
池惑顿了顿,鬼主终于惶惶不安地睁开眼睛,一瞬不瞬地等他发话
“池惑,道成之时,一切终将有结果。”
翌日天未亮,两人轻轻合上院门,朝西南方向出发前往苦海。
在无涯海秘境内,修者无法御剑,亦无法借助任何法器代步,两人在大雪封山的日子,山一程雪一程,终于在三日后越过四十九座山峰。
跨过最后一道无名峰后,两人的视野被混沌的黑暗笼罩。
这里的黑不同于夜晚,混沌,污浊,仿若天地初开时的混乱之象。
两人被困于污浊浓黑里,试了数种办法,都没法子将黑暗照亮,无论是寻常火把还是夜明珠等器物,光线在发出来的一瞬间,即可被浓黑吞没,无法照亮方寸之地。
就在两人寸步难行之时,池惑突然福至心灵“我们试试枫灯,如何”
鬼主有些诧异“枫灯”
毕竟枫灯是人间界最寻常不过的事物,比起夜明珠等仙器法宝,实在有些微不足道。
“这里是苦海,大概不能用寻常思路去解的。”说着,池惑已经朝鬼主伸出手,示意他将那盏枫灯拿出来。
果然,待枫灯被点燃,混沌浓稠的黑暗之中,出现一条半明半昧的路。
池惑笑“看来我猜对了。”
他手中枫灯晃了晃,光亮幽微的小路也随之摇了摇,越发若隐若现。
“为何”
鬼主牵着池惑的手,拉着他随着枫灯晃动的光走。
池惑“我猜测,能抵达苦海之人,必然有因果在身的,这盏枫灯是我们关系的具象化,我们前往苦海是为渡化心魔,而你的心魔之因在我,所以用这盏枫灯引路,再合适不过。”
两人牵着彼此,在枫灯摇曳的光中沿小路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混沌天地斗转星移,取而代之的是雾蒙蒙明晃晃的一片。
遮天蔽日的浓雾出现在眼前,方从浑浊的黑暗中脱身,又在瞬息进入到混沌的明亮中,两人一时间被强光刺得睁不开眼。
而手中枫灯指引的,是一条潮湿的黑礁小路。
沿着黑礁前行,能明显感觉到空气里的湿度在变大,雾色里飘来似有若无的大海咸腥味。
直到一叶枯木舟顺着枫灯的光靠岸,两人互相交换视线,随后提着灯走上枯叶舟。
承受了两人重量的枯叶舟轻微晃荡,随之破水而行。
再回头,却只见迷雾不见岸,白茫茫、明晃晃一片,吞噬了天和地,吞噬了世间万物,真正苦海无涯。
枫灯的倒影在水面幽幽晃动,光点随着波纹蔓延,黑色的水流就好像被灯光点燃了似的,突然变成猩红一片,像无尽蔓延的业火,又似浓稠深红的血。
雾色在流淌,船身在摇晃,坐在枯叶舟上的两人却听不到半点声息。
池惑尝试着讲话,可他的声音彻底被海雾吞噬了,坐上枯叶舟行于苦海,已然进入了静止的世界,无声无形,只有无止无尽由黑变红的海水,和稠得化不开的海雾。
苦海本非真海,祂是流动的,能致幻。
或者说,所谓的幻亦是真,是心念的镜子,是因果的呈现。
这样绝对的静止不会让人觉得安宁,反而会让那些最隐忍、最晦涩的情绪浮出水面,在茫茫无涯的海雾里,由内自外产生不安和恐惧。
鬼主没来由地开始害怕,他试图叫祁忘的名字,可他知道自己的声音无法传达。
原本拿在祁忘手里的枫灯,此刻不知为何,已然被他握在手里。
“祁忘”
没有任何回应。
混沌的苦海突然清明如镜,鬼主低头,透过雾色,他与海面上自己的倒影对视。
或许因为海水越发猩红浓烈的缘故,倒影里的他仿若浑身沾满鲜血,猩红淋漓,神色愤怒、悲伤,脸上却带着自嘲的笑。
枯叶舟上的鬼主微微一愣,随即更近地凝视苦海上自己的影子。
随着他的凝视,原本平静无波的海面突然掀起浪潮,将枫灯的火光打得细碎,这些碎裂的光点很快具象成火苗,以摧枯拉朽之势在苦海上燃烧。
鬼主尚未弄明白发生什么,就在熊熊燃烧的海面上看到了火海中的醉鸦楼。
“这是”
鬼主难以置信地愣在原地,因为在他的经历和记忆里,醉鸦楼从未被大火烧过,更不会出现这般地狱般的场景,也不知苦海给他呈现的是心魔幻象,还
是
随着画面渐渐清晰,透过火海,鬼主看到了更多触目惊心的细节,以及许多不应该出现在醉鸦楼的人。
他的小骨傀炸炸全身覆盖着真火,已经没法动弹了,像一个坏掉的木偶娃娃躺在角落里,眼神空洞悲伤,只剩下渐渐熄灭的火焰、和漫天飞舞的灰烬。
源源不断赶来的修士围在坏掉的炸炸身边,将其燃烧的躯体砸破、碾碎,生怕这个单纯的小骨傀死灰复燃,将它往死踩、死里砸,直到彻底碾成灰烬才作罢。
白逐溪提着淬了毒的鞭子,一下一下抽打被绑在天刑柱上的人,他用了十足十的力道,随着鞭起鞭落,血水皮肉飞溅而出,天刑柱下一片血肉模糊。
天刑柱上的受罚者被封了灵脉,败落至此,这能任人宰割。
白逐溪“白鹿城千千万万亡魂的仇怨我来替父兄报了,你活该被如此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祝家双生子在天刑柱下发出咯咯咯的笑,他们晃动的脚铃声分外刺耳,祝云止蹲下身子,用指腹抹了一道地上的血渍,随即放入口中尝了尝,一脸意犹未尽的愉i悦“鬼主,我看你并不适合修什么多情道,你这人看着多情,实则最是自恋、最为无情。”
坐在枯叶舟之上的鬼主呼吸窒住,苦海幻象中的祝云止对着天刑柱上血肉模糊的人叫了他的名字,而他后面这番话很耳熟
曾经,祁忘对他描述过同样的话,祁忘说那是已故之人对他无情自恋的评价
为什么为什么这句话会出现在苦海幻象里为什么这句话还是对自己说的
在猩红海面上呈现的幻象中,还有率了众修士过来围剿的秦北瑶,更有提着将明剑、一副大义凛然模样的萧过“鬼主,抱歉,为了我师尊,你必须死”
幻象为何如此真实天刑柱上奄奄一息的人为何为何会是
他自己呢
火海无边无际地蔓延,滚烫,炽烈,终年干燥的的红沙谷变得潮湿,血流成河。
枯叶舟上的鬼主僵在原地,他在这场惨烈的幻象中看到了狼狈至极、奄奄一息的自己。
这真的是幻象吗一定是的。
鬼主想,他绝对不会让自己沦落到如此境地,这不是幻象又是什么呢,他不能接受这样的情景出现,绝对不能
但幻象的主视角变了,一会儿他是旁观者的姿态看着一切发生,一会儿他又变成了天刑柱上被挫骨扬灰的人,疼痛和灼烧感沿着他全身的感官蔓延而上,他的皮肤一寸寸蜷曲、化为灰烬。
太疼了,比任何一种酷刑都要疼上万倍。
为什么究竟
就在鬼主几乎被心魔拽入癫狂和崩溃的深渊,苦海上的画面骤然消失,猩红的海水恢复了深不见底的黑。
随之,强烈的窒息感和失重感笼罩而来。
鬼主感觉自己一直往下沉,在深不见底的寒潭渊崖之中,无助、愤怒、悲伤、不甘各种情绪纷至沓来,但他除了下
沉也别无他法。
就在所有不甘和愤怒都要落下帷幕,他的意识即将永久消逝之时,漆黑混沌的寒潭水面突然掠过一点光亮。
一瞬间,失重感消失了,鬼主浑身一激灵,开始下意识奋力挣扎,咬紧牙关朝水面上那点幽微的光亮游去,像是将死之人努力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那点摇晃光亮,足够照亮千尺寒潭,照亮所有暗无天日的过去。
鬼主不知道这是他自己的心境,还是他与幻象中那人的心境同调了,他感知了对方的绝望和不甘,也像对方一样,寻找最后一抹光明奋力挣扎而去,即使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
鬼主不知道自己在寒潭里挣扎了多久,待他好不容易破出水面,一瞬间愣住了
无边无涯的苦海变成了那晚的扶水江,月色正好,江雾弥漫,偶有几点渔火,在夜舟间摇晃,被桨掀起的水波一打,就碎成满夜星河。
在水声袅袅、渔火憧憧间,一人身着红衣,手提枫灯,站在破水而行的乌篷船头。
江风拂过,他手中的枫灯随之摇摇曳曳,枫灯的倒影落在江面上,这就是鬼主在寒潭之下看到的那点光亮。
足够点亮千尺深渊的微光。
那位红衣提灯人是背对着鬼主的,江风寒凉,他拢了拢衣领,目光看向江与天交接之处,安静无声,似乎在等待什么。
鬼主拼了命朝乌篷船处游去,此刻唯一的心念,就是要靠近那位提着枫灯之人。
就在他划开江水,距离乌篷船一步之遥时,立于船头的提灯人回过头
江雾漫漫,月色清明。
那人朝他莞尔一笑,神色温和,且带有几分怀念“你来啦,我等了好久,酒已经备好了。”
是祁忘与他说话的语气。
而那人的脸,却是他自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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