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无涯海枫树林见到鬼主后,时无筝并没有立刻离开。
他望着鬼主早已消失在雨雾中的背影,眼中黯淡无光,似在迷雾中被什么困住了思绪,寸步难行。
既然鬼主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时无筝完全没有留下的道理,强行留下也没意思。
即空法师等了一会儿,淡声询问“时施主,回去吗”
半晌,时无筝点了点头,脸上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料峭春寒淅淅沥沥扑在脸上。
雨越下越大,几乎让他睁不开眼睛。
他仿佛三魂丢了七魄般,浑浑噩噩跟在即空法师身后离开,待两人走到山腰处时,时无筝突然停下脚步。
他像来时一般转过身,面向雨雾中灼灼燃烧的枫林再度发愣。
即空法师回过头,对着时无筝的背影“阿弥陀佛”了一句,随即叹息离去,独留时无筝面对漫山如火枫林。
其实,在时无筝看到鬼主栽种枫树的瞬间,他心里便明白过来,萧过所言是真的。
鬼主比任何人都要期待祁忘的归来,并非是他“以为”的那样,也并非是他期待的那样
他曾经以为,如果没有情劫在他心中作祟,自己可以在和祁忘的关系中扮演一位亦师亦友的角色,帮助他走出迷途,清理掉他身边所有潜在的危险。
现在回过头来看,一切都是笑话。
那位人人闻之色变的鬼主,对祁忘而言根本就不是什么威胁
即空法师说,无情道才是他的道。
可话说来轻巧,他又如何拔除这份不知不觉已根深蒂固的「念」呢
暮色渐深,雨雾山岚彻底迷糊了视线。
被即空法师留在半山腰上的时无筝蜷起身子,在一块岩石的草丛里瑟瑟发抖。
以他的修为,早不畏寒冷,但此刻他觉得好冷,潮湿春寒似乎已经渗透他的皮肤,进入他的骨骼经脉,冷得他直哆嗦。
自小到大,在时无筝还是孩童的时候,他就不会对旁人表达过自己真实的情绪,无论冷暖,还是悲喜。
似乎没有人可以让他彻底放下顾虑,变得坦诚。
他的父亲是镇守魔域与人间界出入口的鲤城时家大公子,母亲是东极门折枝长老。
在世人看来,他的父母二人神仙眷侣,潇洒自在,可惜时无筝出生后不足一岁,时家大公子和折枝长老就在鲤城之役中牺牲了,尚未学会走路的时无筝从鲤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最后幸得东极门掌门收养。
时无筝因为父母亲的缘故,一入门便是内峰弟子,由掌门亲自教导。
他也不负众望,成长为所有人眼中光风霁月的随筝仙君。
因为父母都是冰壶秋月似的人物,所以他也如此,一切都太过合情合理,仿佛他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自出生起,时无筝就被外界推着向前走,一切似乎是既定的,他也符合众人的期许,成为东极门长老之
一。
他从未考虑过,自己的道是「无情」。
直到变数的发生,直到摆在他面前的,是他需要历的劫。
时无筝开始反思、开始怀疑,先前的自己总是摆出一片光明磊落的模样,或许这些都只是为了符合众人预期而营造的假象,真正的他是虚伪的、懦弱的,内心阴暗狭隘,令人望而却步
现在如此狼狈狰狞的样子,才是他真实的模样
冷雨浸透了随筝仙君全身,在雨雾缭绕的夜色里,时无筝又渐渐被悄无声息的心魔所控制。
无数声音在他的识海里叫嚣着,混乱吵闹,时无筝的身体越蜷越小,簌簌发抖如风中落叶。
疼和冷,还有吵闹,是他现在最大的感受。
想要结束这一切,想要离开,想要逃脱。
一阵天旋地转,潮湿的黑色彻底占据了时无筝的视野,无法控制身体的他坠入污泥水里。
淅淅沥沥雨声不断,在时无筝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还嘲讽地想,人人眼中光风霁月的随筝仙君,到头来不也是一头栽在泥水里,变得狼狈肮脏吗
也不知时无筝昏睡了多久,待他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已经进入了照梦阁。
照梦阁是时无筝心境幻化的一个小世界,在修行入定的空隙,他时常魂游进入这里休息。
毕竟这里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空间。
平日里,他都是有意识地进入此间,只有这次他懵懵懂懂、仿佛是被拽进来一样。
时无筝的五感尚未完全恢复,视线更是一片混沌不清,他只隐约听到瓷器碰撞的清脆声,仿佛有人在此间烧水、置茶、洗茶,紧接着是水壶沸腾、热水落入杯盏的声音。
时无筝怔了怔,登时神经紧绷。
照梦阁是他个人的小空间,外人理应无法进入,这位正不紧不慢沏茶的不速之客是谁
“谁”此时的时无筝无法睁开眼睛,感官也处于麻痹的状态。
“不用害怕。”对方的声音在瓷器碰撞声中传来,“你为何沦落至此”
他的声音很轻,语气关切且疑惑,并无奚落之意。
最重要的是,时无筝发现,这位不速之客的声音和自己一模一样。
对方这是在模仿他吗亦或是他的心魔具象化了
这是时无筝当下的第一反应。
思及此,时无筝反而越发气恼,索性破罐子破碎起来“说来话长,但与你无关。”
对方明显愣了愣,突然好笑道“我越发好奇了。”
“你本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他顿了顿,似乎在打量此刻狼狈的时无筝,“你的心魔是什么”
时无筝的声音依旧冷淡“还是那句话,与你无关。”
对方笑了笑“既然你不肯说,那我就与你说说我的心魔好了。”
时无筝不解“为何”
对方并没有解释之意,自顾自说道“我的心魔,是我最小的徒
弟。”
闻言,时无筝直接愣住“什么你指的难道”
对方继续自顾自说下去“对于我这个小徒弟,是我管教无方,他自小在我手里长大,但我却从未真正关注过他的所思所想,没有直视过他眼中不同寻常的情绪,更没真正在意过他的真心,等我恍然回过头,发现为时已晚,他也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并且执拗极端得很。”
“不应存在的情根已深种,需要通过他来历我的情劫,也是我罪有应得。”对方苦笑。
时无筝本以为对方是自己心魔的具象化,以为他提到的小徒弟是祁忘,可当他听到“自小在我手里长大”时,就知道他们指的不是一个人一件事。
而且从对方的语气来看,他们俩似乎刚好处于相对的立场。
这个不速之客的徒弟对其情根深种,而自己却对祁忘有执念在心。
都是小徒弟,但情况却是相反的。
对方的话语,让时无筝联想到自己,兴许是彼此经历相似,又或许是照梦阁有让他平心静气的功效,他渐渐放下防备问道“你对这个小徒弟,有念想吗”
对方怔了怔,模棱两可道“我亦无法看清自己的真心,就好像我一直戴着一副面具,被外界推着向前走一样。”
“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任何决定,明明都是自己做的,但又好像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对方云淡风轻道。
这一番话,真正说进了时无筝心里。
他们似乎同样困于自己的内心,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你呢你可曾因为心魔,对谁有念想”对方问时无筝道。
放下了戒备的时无筝道“若不是已深陷其中,恐怕你见到的,不会是如今这个泥泞狼狈的我。”
对方轻轻一笑,仍旧没有半分嘲讽之意“我知道。”
“但与你不同,是我执迷不悟,把心结弄成了死结,给我的小徒弟添了许多麻烦。”时无筝自嘲道。
对方似又愣了一下,但到底没有深入问,只颇有感慨道“这确实是我没想到的。”
时无筝有点疑惑,对方没想到的,是自己把心结越勒越紧的事,还是给小徒弟添麻烦这件事。
但此时此刻,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历劫本就是两个结果,要么成佛,要么成魔,你打算如何是好”对方问他。
时无筝沉默一瞬“或许,我的道,是无情。”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有一天在照梦阁里,和一位不曾谋面的不速之客聊到历劫,聊到心魔,亦聊到无情道。
“无情道吗”对方语气里毫不掩饰的好奇,“这倒是让我很意外。”
“无情道,需要在某人心中结下情因,以情为始,这是诱饵,似有情而无情,不动道心,这是原则,承受七情六欲、苦悲喜乐,这是债,无论债偿没偿,斩断情丝,破而后立,这既是道。”对方喃喃道。
“先有情,后有道,确实是
当下破解劫难的最好办法。”不速之客笑道。
时无筝“你我同样被心魔所困,或许,你也可以考虑无情道。”
不速之客沉吟良久,声音更轻了“事已至此,我我无法为自己抉择,除了我自己之外,还有需要我还的债。”
“但你可以,至少现在还不迟,你可以掌控你的内心。”
时无筝刚想问他,为何不做一回“恶人”,先顾及自己的内心,再去考虑所谓的“债”。
但话到嘴边他又咽下了,毕竟他自己也做不到。
他现在之所以可以潇洒地说「无情是他的道」,是因为他知道,除了自己以外,他不需要对谁负责。
祁忘只需要鬼主在就够了,他心里很清楚。
但时无筝也诧异地发现,在很短的时间内,他甚至已经对照梦阁里这位不速之客放下戒备,袒露心迹。
就在时无筝思考间,对方将沏好的茶放置桌上“难得今日你我在此相逢,相聊甚欢,过来喝杯茶吧,是你最喜欢的月牙尖。”
对方云淡风轻的话语,却让时无筝的心脏骤然停跳“你是如何得知”
他最喜欢的茶,从来不是「春信白」,也不是「水仙红」,而是当年鲤城一带出产的「月牙尖」。
当年,他故地重游,已经故土重建的鲤城人曾将「月牙尖」赠予他。
修行之人不应对前尘旧事有太多挂念,之后,时无筝就再没有回过鲤城,也没机会再尝一尝他最喜欢的「月牙尖」。
他一向压抑自己的喜好,不露声色。
可是,这位照梦阁的不速之客,又是如何得知
“时无筝,你已经在自己心里结下了情因,待你亲自斩断情丝,破而后立,道方成,你也会轻松许多。”对方在朝时无筝靠近,“或许,只有斩断和外界不必要的连接,你才能获得解脱。”
说话间,对方已经将茶盏放置在时无筝嘴边。
清雅的茶香弥漫而来,所有的感官也随之苏醒,时无筝蓦然睁开眼睛,而后他脸上闪过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神情
站在对面拿着茶盏“喂”自己的人,竟然和他长着一张极为相似、可以说五官轮廓一模一样的脸
对方满身血污,脸色苍白灰败,但望着自己的眼神里有倾听的耐心,也有温柔的笑意。
一瞬间,时无筝有种错觉,他在和自己的镜像对视,只不过少了一面镜子。
“你是”
“时无筝,我很羡慕你,你已经找到了属于你的道。”
月牙尖翻倒在地,清雅熟悉的香味瞬间弥漫照梦阁。
在时无筝渐渐恢复的五感中,那位和他一模一样的“不速之客”消失了。
就和对方的到来一样,对方的消失同样无声无息,干干净净。
自那日在无涯海山间的泥水里醒来,压在时无筝心间的困顿逐渐烟消云散,就好像那位不速之客带走了他所有的困惑和
纠结了一样。
照梦阁那一场短暂的对谈,让时无筝真正认识了自己的内心。
而且,他的道也获得了“自己”的肯定。
“我很羡慕你,你已经找到了属于你的道。”
斩断情丝,破而后立,无牵无挂,道方成。
时无筝回到了东极门随意峰,开始潜心修行无情道。
一晃眼,百年过去。
时无筝还差最后一层天就能突破境界。
这一日,时无筝照例来到照梦阁,自从百年前无涯海春雨淅沥那日后,他时常来到这里,也不刻意做什么,沏一壶月牙尖,安静地品茶煮水。
就在他盏中茶即将喝尽,准备起身离开时,茶杯里突然出现了流动且模糊的画面。
时无筝动作微顿,立刻将水朝茶盏里倒,随着水位升高,盏中影像渐渐清晰。
在匆匆流逝的画面里,时无筝看到了百年前的红水镇,也看到了已经渐渐从他记忆里淡出的鬼主。
画面中的鬼主和他记忆中的鬼主几乎毫不相干,在水中呈现的画面中,鬼主竟亲手做了三百六十五盏枫灯送给他;鬼主还在东极山下搭了个小院子,在那儿起火生灶,柴米油盐样样准备周全,然后等他下山一道儿吃饭;斗转星移,鬼主与他在平静中互相道别,清还情债,最后分道扬镳
令他匪夷所思的诡异感和错位感扑面而来,照梦阁是他的心境铸造,他心中从未与鬼主有任何瓜葛,也没有相关的记忆片段,茶盏中为何会呈现如此离奇的画面
在流动画面的最后,这位与他短暂生活了一阵的鬼主,变成了祁忘的脸。
沉默良久,时无筝恍然,一个荒唐的可能性渐渐浮出水面。
祁忘,即是鬼主本身。
虽然这个假设听起来很荒唐,但这也是可以解释照梦阁影像的唯一原因。
毕竟曾经好多次,他都觉得祁忘和鬼主举手投足间,有着无法言说的默契和相似就好像他们天生如此
假如祁忘就是鬼主本身,无论为何,所有的因果都连接起来了,时无筝恍然大悟。
思及此,当下的时无筝内心并无波澜,更无悲喜起伏,这件事已经画上了句号,他心中那道越勒越紧的死结已经被他剪掉了。
但他有些在意,这些画面曾发生在另一个“自己”身上吗
关于鬼主和祁忘的因果、镜像里的画面似乎牵扯了两个时空,两个时空的“他”拥有着完全不一样的经历,这些经历和旧事相互交叠、成为因果,随之导向了不同的走向和结局。
但这些因果,也将他和那个时空的“自己”连接在一起。
时无筝记起百年前那个春雨淅沥的夜晚,那个将他强行拉入照梦阁“故人”。
那场短暂得有些仓促的对谈,彻底将他从泥潭深渊里拉出来的,自此专心修行属于他的无情道。
一晃百年过去。
不知,那个“自己”究竟在哪个时空里是否已经找到了属于他的道
他心中有个念想,期待再次和“自己”在照梦阁的相遇。
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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