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雀04
沈却剑眉凝蹙,只觉得有什么就快呼之欲出,但却在她惊愕的美目中骤然失去意识。
手腕处的疼痛消失,怀中一重,虞锦当即愣住。
画舫一时兵荒马乱。
沈却这个人平素里刀枪不入,跟铜墙铁壁似的,莫说呕血晕厥,连个风寒发热都极少有,是以这一倒,元钰清吓得不轻,手忙脚乱地将他安置到了画舫二层。
虞锦呆滞在原地,待回过神,吃痛地揉了揉手腕后,起身跟了上去。
廊道里人来去匆匆,元钰清诊脉、配药、亲自盯着小厨房熬药,沉溪与落雁端着盥盆进进出出,神色皆是凝重。
须臾,落雁脚下一崴,虞锦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虞锦看着盆中晃荡的清水,道“我来吧。”
落雁微愣,恰逢身后沉溪在唤她,只好道“多谢虞姑娘。”
虞锦接过盥盆,小心翼翼地踏进画舫二层唯一的一间屋子。
这间屋子与她那间如出一辙的简洁,桌椅、床榻、置物架,再没其他多余的,只是物件排列得十分整齐,仔细看连桌案上那几卷书摆放的距离都像是人为测量过的一样,苛刻至极。
她的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又落回床榻上。
饶是自幼便欣赏惯自家兄长那样俊朗的容貌,虞锦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男人生得异常俊美,棱角分明的轮廓,鼻梁直挺,薄唇鲜红,即便是这么躺着,也不难看出其瑚琏之资。
怪不得成玥那样心高气傲之人竟会为他放下脸面。
虞锦感慨片刻,又拧起眉头,他方才那么看着她作甚难不成是识破了她的把戏一怒之下想捏死她
思及此,虞锦脖颈一凉,但这退却的念头很快便被她扼制住。
凡事皆讲证据,他说她是装的,又拿不出证据来,她抵死不认又如何
难不成,他还能屈打成招么。
如此一想,虞锦心里好受许多。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走至榻前,动作生疏地将盥盆里的帕子拧干,遂弯腰去擦男人的唇。
然,帕子才刚挨到男人唇角,手腕忽的被擒住,虞锦毫无防备地被一股力往前拽了一下,膝盖“咚”地一声嗑在床沿。
她整个人跌向前,鼻尖撞在男人胸口。
“嘶”她眼泪簌簌而下,眼眶红了一大片。
好疼
沈却呼吸急促,只听耳畔一声嘤咛,他这才彻底从光怪陆离的梦境清醒过来,睁眼的瞬间梦中之景化为泡影,只见一缕青丝落在嘴角。
他猛地起身,望向虞锦,这艘画舫并无闲人,几乎是立刻,沈却就反应过来她的身份。
男人猛地坐起身,松开手,冷声道“谁让你进来的。”
虞锦捂住酸疼的鼻尖,带着一丝含糊不清的口吻道“阿兄病了,我不进屋子如何照顾阿兄”
闻言,沈却微怔。
他眼眸微眯,“你叫我什么”
话音落地,屋门便被匆匆推开。
元钰清端着药快步走来,见他清醒,面露喜色道“王爷醒了”
沈却只定定看向虞锦。
虞锦被他看得心慌,顺势扯着哭腔,绞着湿帕子道“阿兄。我知道我错了,是我贪玩害得阿兄好找,我发誓,再也不会有下一次了。”
她红着眼举起四根手指头,一手轻轻攥住男人的衣袖摇了摇“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说罢,虞锦咬住唇,将乖巧、委屈、知错就改演绎得淋漓尽致,那纤长浓密的眼睫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简直可怜死了,任谁也难从她脸上瞧出半分假来。
说起来,她从前没少惹祸求虞时也给她收拾烂摊子,这一身如火纯青的演技,便是那时磨练出来的。
此刻元钰清愣住。
沈却也久久无言。
无人应话,虞锦稍稍停顿了一下,无妨。
她松开他的衣袖,兀自打破沉默道“药凉了,阿兄再是气我,也先喝药吧,过后你要怎么罚我我都认了。
语气还有些低落。
她抬手拭了拭眼角的泪,仰头说“元先生,药给我吧。”
元钰清忙摇头拒绝“还是我来”
未及拒绝,手上便落了空。
而虞锦捧过药盏,神色当即一僵。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平日里吃的喝的都有人恨不得递到嘴里,何曾碰过这么烫、这么烫的汤药
眼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虞锦深深提起一口气,她忍了。
姑娘嘴角微抖,一下一下搅着汤药,又贴心地吹了吹,才将勺子递上前,柔声道“阿兄快喝吧。”
然而,面前的男人岿然不动,嘴连张都不见张一下。
虞锦不由把勺子往前又送了送,催促道“阿兄”
沈却侧身避开,伸手接过药盏,道“出去。”
好生冷漠
虞锦活了十六载,平生头一回遭人如此冷脸相对。
但凡事过犹不及,眼下绝不能惹他生厌。
思及此,虞锦强颜欢笑,乖巧应道“那阿兄歇息,明日我再来看阿兄。”
屋门阖上后,沈却缓缓调整了一下呼吸,问“什么病症”
元钰清回过神,犹疑地解释道“人脑构造最是复杂,虞姑娘忘了从前之事,但许是与虞大公子兄妹感情深厚,于是独独记得还有个兄长,至于将王爷认作虞大公子我猜,虞姑娘是不愿面对现实,本能自我保护罢了,又或许,王爷与虞大公子同为武将,在虞姑娘看来哪里相似也说不准。”
说起来他也很意外,断是没想到虞姑娘脑袋这轻轻一嗑,竟这般严重,他学医多年也从未见过。
沈却面无神色地看了他一眼,道“我说我的。”
“”
元钰清顿了一下,老老实实说“急火攻心。”
沈却眉宇微蹙,“只是急火攻心”
元钰清颔首,又苦口婆心道“我早同王爷说过,军务之事急不得,您这些年疲于操劳,身子迟早吃不消。”
闻言,沈却薄唇微抿。
他心里清楚,他当时心中所想并非军务。
那张脸
尤其是她的眉眼,他总有一种看过千万遍的感觉。
熟悉到荒谬。
他分明从未见过她。
但元钰清既说是急火攻心,想来他身子并无异常。
难不成
真的只是连日操劳才产生的错觉
沈却重重抚了抚眉骨,又想起那几声叫得情真意切的“阿兄”,他眉心一皱,沉声道“依你之言,请和光大师瞧瞧她的病。”
毕竟,他没有给人当兄长的习惯。
话题跳得太快,元钰清不由惊讶地挑了下眉梢,道“那我这就修书一封。”
虞锦回到屋中,恹恹地揽着铜镜,镜中那双形似桃瓣的眸子还泛着红。
又哭又笑,脸都僵了。
也不知她这荒唐的法子究竟有用没用,南祁王方才那个态度,实在不像是心软的样子。
虞锦沮丧地叹了口气,不成,明日她须得好生表现一番。
怀着惴惴不安的情绪,虞锦一夜难眠,翻来覆去,不多久天边便泛起了鱼肚白。
昨夜未阖窗,湖泊凝成的水雾漫进些许,虞锦忽觉脸颊一凉,乍然惊醒。
糟糕,习武之人好似都起得较早。
思及此,虞锦急急忙忙趿履下榻就往外跑。
至甲板上,她猛地停住。
沈却握着木筷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过来,且是至上而下的那种打量。
凌乱的乌发、系反的腰带、踩着后跟的绣鞋
与衣冠齐楚的南祁王形成鲜明的对比。
男人淡淡开口,道“沉溪。”
沉溪立马会意,走上前轻声道“姑娘,奴婢伺候您梳洗吧。”
“轰”地一声,虞锦面色染上一层绯红。
想当初,她也是个出门赴个茶会都要梳妆三个时辰的大家闺秀,若非以为来晚见不着他,也不会这样蓬头垢面就往外跑。
沈却方才那不满的眼神,着实有些伤到虞二姑娘的心了。
但眼下不是穷计较的时候,虞锦矜持地应了声“哦”,便随着沉溪进屋梳洗打扮,待再踏上甲板时,沈却碗里的红枣粥只剩了一半。
虞锦扬起乖巧的笑,道“我做了个梦,梦见阿兄还生我的气,丢下我一个人走了,醒来以为是真的看到阿兄在,我便心安了。”
沈却本没想应话,但奈何虞锦的目光太过灼热。
他看了虞锦一眼,道“坐吧,添副碗筷。”
后半句话则是对丫鬟说的。
虞锦神色如常地落了座,实则惊喜不已,思绪纷乱。他不仅未斥责她的称呼,还主动邀她用膳,这是什么意思
莫不是她这一声声“阿兄”唤出了成效
虞锦不敢胡乱猜测,恰巧眼一抬,余光瞥见男人腰侧的玉佩,看材质是上好的羊脂玉,玉面做了镂空的细密花纹,是很难得的雕刻工艺,上头刻着一个“沈”字。
她低头喝了两口粥,闲谈似的道“沈,是阿兄的姓氏么”
她也并非在等沈却回答,而是自顾自搅着粥,暗藏试探道“那我是叫沈虞锦”
沈、虞、锦。
话音落地,四周明显地凝滞了一瞬。
沈却那只握霸王弓都轻而易举的手竟是轻轻一晃,泼了些浓汤出来。
沉溪、落雁与几个侍卫纷纷垂下脑袋,眼观鼻鼻观心,全当自己聋了。
虞锦微微一笑,本着“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想法,面不改色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就见沈却蹙了下眉,撂筷起身,吩咐侍卫道“靠岸。”
虞锦
她懵了一下,连忙追上前问“阿兄要去何处是去办公务么你身子可是大好了我觉得还是歇息一日较为稳妥。”说着,又哽咽道“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沈却只觉得耳边嗡嗡响,太阳穴也随着她每一个字突突地跳。
也不知道虞广江是怎么养的女儿,养出了个这么黏人娇气的性子,不仅喋喋不休,还动不动就要红眼睛,若是放任她在此处哭三日,能将画舫淹了也说不准。
思及此,沈却蓦然停滞,身后的小姑娘便一脑门撞了上来。
他回头,不轻不重道“梵山有名医可治疑难杂症,今日便会有人护送你过去。还有,我并非你兄长。”
梵山,名医。
不说这是不是南祁王的托词,她若走了,恐怕再想攀上王府这根浮木就难了。
虞锦攥了攥手心,一时情急拉住他的袖口,吸了吸鼻子,道“你胡说,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沈却微怔,眼前小姑娘的哽咽声被拉长放大,最后变成一道稚童的哭声
“阿娘,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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