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黄昏,东街夜市卖吃食的摊子早早摆了出来。饺子摊冒着热气伴着肉汤的鲜香,卖柿饼的小贩推着驴车沿街叫卖。
鲜香味、叫卖声,仿佛都为七年前的京城增添了一抹鲜活色彩。
程景玄颠颠地跑去给阿妹买了两串冰糖葫芦。
嘉禾看着手里两串沉甸甸的冰糖葫芦,抿着唇酸涩梗在喉头。每次她一不高兴,阿兄便会买冰糖葫芦给她,哄她开心。
小时候长牙,爹爹不让她吃甜的,她便哭,阿兄心疼她,偷摸着跑去大街上买冰糖葫芦回来哄她,被爹爹知道了,爹爹一气之下打了阿兄十板子,把他打得在床上趴了整整一夜。
阿兄买的冰糖葫芦是世上最甜的。自阿兄死后,她再也没有吃过那样甜的冰糖葫芦。
嘉禾张开唇,咬下一口冰糖葫芦,酸甜的滋味在口中弥漫,散至心间。眼前的一切由灰暗变得色彩斑斓。
能活着,真好。
嘉禾把剩下那串冰糖葫芦给程景玄道“分甘同味,阿兄,这串给你吃。”
程景玄摆摆手,一本正经道“我一大老爷们不吃这东西,小爷我怎么说也是京城有名有姓的人物,被人看见在大街上吃糖葫芦,那多不像样子”
嘉禾看向程景玄。她阿兄如今也才十七八岁的年纪,哪算的了是大老爷们。阿娘死得早,爹爹又时常领兵在外,少有闲暇管他们兄妹俩。
阿兄长着长着便成了京城闻名的纨绔,只他这纨绔之名,多少因着他肖似爹爹那般凶神恶煞的脸,不讲道理的臭脾气,和浑身上下那用不完的蛮力。
多是唬人用的,真正打家劫舍之事,阿兄是万万不会做的。
不止如此,若是阿兄碰到有地痞敲诈街上百姓保护费,还会本着行侠仗义之心,替百姓狠狠教训那地痞一顿。
穿过东街,嘉禾随程景玄回了永宁侯府。抬头望向永宁侯府硕大的金漆匾额,一时感慨万千。
现下的永宁侯府,门前台阶上没有成堆萧条的枯叶,大门上也没有贴着封条。
老管家远远瞧见兄妹俩回来,急忙迎了出来,笑得满脸褶子,喜道“姑娘公子回来了啊,快些进去吧,侯爷今日回了府。”
延庆帝派爹爹驻守凉州,爹爹一年里只偶尔会回府与他们相聚。
嘉禾闻言疾奔了进去,提起裙角踩着风,朝正堂跑去,老远便看见她爹爹直挺着背,精神抖擞地坐在正堂木椅上。
爹爹是父亲,也是大邺的战士,前线永远是第一位,留给家人的时间不多,他总觉得愧对他们兄妹俩。
爹爹以死谢罪前,从前线寄回来的那封信,还在对她讲小禾,爹爹对不起你,没有像别人爹爹那样,好好看顾你。
嘉禾眼睛忽然湿了,看着如今好好的爹爹,心砰砰跳得起劲,嘴角扬得老高。
在快要跑到爹爹跟前时,却听见耳旁传来一阵熟悉尖锐的女声,嘉禾的嘴角立刻挂了下来。
是她那位口蜜腹剑的二婶卢氏。
程青松见女儿飞奔着进来,笑着唤了她一声“小禾。”
站在一旁的二婶看着嘉禾道“跑慢点,你这孩子冒冒失失的,这若是不小心被门槛绊着摔一跤该如何是好”
永宁侯府从武世家,没有京城贵眷那些文绉绉的繁琐规矩。
爹爹从不拘着她,在府里她想跑便跑想跳便跳。
嘉禾瞥了卢氏一眼,没搭理她,只走到程青松唤出了那声久违的
“爹爹。”
卢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嘉禾你倒是替二婶劝劝你爹爹啊。”
“嫂子走了那么些年了,你和景玄现下也长大了,你爹总不能做孤家寡人一辈子吧是时候重新找个贴心之人陪在身旁了。”
嘉禾目光淡淡朝卢氏瞥去。
卢氏身着一条天水碧诃子裙外边套着件御寒的宝蓝外衫,配着一根朴素的银菊簪子,打扮朴素,面容慈和。
她这位二婶惯会做表面功夫,明明家中不缺钱财,可每次来侯府之时都是那副朴素的打扮,说家中这也缺那也缺。
爹爹是个简单的人,一门心思都在战场上,不懂她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听她说二叔过得不好,给了二叔好些财物。
二婶那一家子人几乎每次来侯府都是空手过来,满载而归。
爹爹其实不糊涂,只不过是念着跟庶出的二叔从小一起长大的情意没拆穿罢了。
总说他跟二叔虽不是同一个娘生的,但到底是一根藤上的瓜,不必斤斤计较。
可当侯府落难之时,最先将侯府踢开的人,便是二叔一家。
嘉禾记得清楚,今日二婶过来是给父亲说亲的。说的便是她的远房表妹王氏,也就是后来她的继母。
王氏本是江南一小县县令之女,早些年失了夫婿,独自一人将女儿抚养长大。之后来京城投奔表姐卢氏。
上辈子侯府被封后,二叔家却莫名其妙富了起来,一向小家子气的程令芝竟阔绰到能买下价值千金的古玉。
她一直有所怀疑,爹爹死前欠下的那六千两银子,大抵和二叔有关。
只不过爹爹的印章乃是贴身之物,就算与二叔再亲也断然不会把印章交给二叔。
除非有人帮着二叔将爹爹的印章偷了出来。
这个人极有可能是她继母王氏,王氏本就是二婶的表妹,与二叔一家有联系不足为奇,且她又是爹爹的枕边人,趁爹爹熟睡之时偷拿印章也不是不可能。
卢氏继续劝爹爹道“大兄,那王氏虽出身不显又嫁过人,但胜在花容月貌、温柔贤淑,是个会伺候人的。你总领兵在外,家里多少需要人打点吧。且她自个儿也是做娘的,知道疼孩子,有她在嘉禾也多个人疼。”
王氏貌美倒是真的,当着爹爹的面也的确是温柔贤淑的好继母好妻子。
只是侯府落难之时,一向与爹爹“鹣鲽情深”的王氏卷走了侯府仅剩的一点财物,连夜带着继妹跑了,将她逼到了绝境。
卢氏道“不论你想不想娶,这人你总得先见见吧。”
程青松正色道“此事不小,且关乎我的家人,我需好好想想。”
卢氏见状忙朝嘉禾道“嘉禾你是好孩子,你想想你阿娘走了整整八年了,爹爹孤家寡人了这么些年,这今后景玄是要继承他的衣钵做将军赶赴前线的,你是要出嫁的,等你爹爹老了谁照顾他”
“说起来那王氏还有一个与你差不多年纪的女儿,那孩子跟她娘一样懂事温柔,跟你定能玩得很好。”
“王氏的容貌德行我是能担保的,她若是入了侯府,你不单多个疼你的人,还能多个姐妹作伴,多好。”
多个姐妹作伴是多养了只黄鼠狼吧。
嘉禾笑了,她那位继妹,总趁她不在,进她房里偷拿她首饰。被发现了还理直气壮地说“自家姐妹,有好东西要一起分享。”
卢氏费劲唇舌想把自己的远房表妹王氏塞给爹爹,不过是想在侯府安插自己的眼线,也好方便她在侯府敛财。
上辈子爹爹问她愿不愿意接纳王氏,嘉禾点了头。
她想爹爹能开开心心有个伴,不想爹爹一直孤独。
可她的点头却换来了对爹爹更大的伤害。
所以这一次,嘉禾没有点头,而是凑在程青松跟前任性撒娇直言道“爹爹,我不想多一个人疼我,也不想要多一个姐妹。”
嘉禾话音刚落,程青松毫不犹豫转头拒绝了卢氏“弟妹好意我心领了,我暂时无意续弦。”
爹爹很疼她,不需要任何心机和手段,只需直接告诉爹爹,她不想要。哪怕再任性的要求,只要他能办到,便会办到。
就像前两世她喜欢沈云亭,他便想尽办法帮她去要。
卢氏还待再说些什么,瞥见程青松凶巴巴的眼神,脚步不自觉往后缩了缩。
程青松朝卢氏挥了挥手“没什么事,弟妹便先走吧。”
逐客令一下,卢氏也不好多留,捏着手帕不甘心地走了。
卢氏走了,程青松朝嘉禾道“这下可安心了。”
嘉禾嘿嘿一笑,由衷道“爹爹最好。”
虽不能时常伴在身边,可分隔两地之时,她总望着月亮,想着战场上的爹爹,那是她最好的爹爹,也是她的英雄。
时隔七年一家三口聚在一起吃了顿团圆饭。
嘉禾想,若是一家人能一直在一起不分离便好了。可事实总是不尽如人意,用完晚膳爹爹便要回去镇守凉州了。
临走前,爹爹拉着阿兄叙话,提起了西北悍匪作乱之事。
“西北悍匪之乱由来已久,圣上欲派兵围剿,如今凉州战事紧,圣上手下将领多派驻在前线,抽不开身去剿匪。你虽年少,但从小跟着我在军队混,行军的本事自是不赖的。圣上跟我提过,他属意你领兵前去剿匪,你可愿意”
少年热血,赤诚之心满满,程景玄当即便道“孩儿愿意。”
“既如此,我便替你向圣上请行。”程青松说罢,不再府里逗留,骑着他的汗血马走了。
嘉禾望着满腔热血的阿兄,回想起上辈子银朱跟她说的话。
“你的阿兄早死了,早在七年前就死了。”
阿兄会死在那场西北剿匪中。
“阿兄。”嘉禾望着程景玄,眼里起了一层雾,“你能不能不去剿匪”
夜色深沉,沈府门前。
白子墨瞥眼望向从悬崖边回来,便似门神一般一直站在门口望着门外的沈云亭,摸不着头脑,对魏风道“你说他奇不奇怪,春闱将近,他不去温书,竟然在门口呆站了几个时辰。”
魏风不以为意道“可能是在门口等人。”
白子墨道“等人不可能。他那尴尬的身份,京城根本没人愿意搭理,谁会来找他。除了那位日日来给他送小酥饼的程姑娘。”
魏风道“那就是再等程姑娘。”
白子墨拿扇轴敲了敲魏风的脑瓜“这就更不可能了,你是没见着,每次程姑娘过来,他都像避瘟神似的避着她,恨不得用芭蕉扇把她扇到千里远。怎么可能会站在门口等她”
魏风摸了摸脑袋“”
沈云亭站在门前一瞬不瞬地盯着门外,每当有人路过他的心便跟着提了起来,待看清不是他想见的那人,心又沉回底端。
随她跳进火海的那一刹,重生回到了七年前太傅府那场及笄宴上。
再次见到嘉禾,他欢喜不能自已。可在嘉禾将他的雕花玉簪丢弃的那一刹,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知道嘉禾大约也同他一样,在跳进火海的那一刹回到了七年前。
他怕极了,嘉禾固执,也许还会做傻事。他等在了悬崖边上,幸好他并没等到嘉禾。
沈云亭眼睫不停颤着,手心紧握,心绪起伏。
明知道她已经不要他了,不可能会再来了,可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想去期盼一个奇迹,或许她还会来的,像从前一样笑着朝他奔来。
可从黄昏等到天亮,那个“奇迹”也没出现。
内心挣扎煎熬,不停地反复着
她不要他了。
不会的。
再等等,或许下一刻她便来了。
她没来。
她不会来的。
也许她还会来。
再等等,就像她从前等着他一样。
他没等到嘉禾,却等来了一张帖子,邀府中公子过些日子前去东山别苑参加“相亲”春宴。,,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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