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寒冬腊月,冷气侵肌裂骨。
昌平侯府正院内却温暖如春。
昌平侯夫人元若枝,正病恹恹地躺在床上。
大夫收拾了药箱,临走前叮嘱道“夫人操劳过度,忧思过重。为着您自己的身子,该扔下担子,宽宽心,好好保重才是。”
跟半年前第一次来看诊时,说的一样的话。
元若枝笑着谢过大夫,待贴身大丫鬟玉璧送大夫走后,那一抹感激的笑容,逐渐化为苦笑。
心病还要心药医。
她这病原是一场风寒引起的。
后来丈夫魏锋程在她病中,翻起了旧账,加重了她的病情。
那是元若枝刚嫁进昌平侯府时的事情。
婆母林氏无法接受唯一的儿子与别的女人亲密,便故意避开魏锋程给元若枝立规矩,以除心中的不痛快。
在魏锋程眼里,他母亲是天下最善良的女人。
元若枝只能想法子让魏锋程亲眼看到,林氏是怎么磋磨她的。
魏锋程这才相信,林氏的确在挑剔为难他的新婚妻子。
可后来,这事在魏锋程口中,却变成了元若枝在离间他们母子关系。
类似的事,她已经不知道在魏家经历过多少次。
或许最伤人的,不是锐利的刀剑,而是无数绵密不起眼的绣花针,扎的人整颗心都是密密麻麻的小窟窿。
在丈夫翻旧账责怪她的那一刻,她陡然生出强烈的疲倦感。
这一病就是三个月。
元若枝服过药,玉璧刚要伺候着她歇下。
院子外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动静大到整个侯府都能听见。
玉璧打帘子问外面的丫鬟“怎么回事”
还不等丫鬟进来回话,元若枝已经先猜到了结果“是魏静又跟丈夫闹和离不成,回娘家哭来了吧。”
外面的丫鬟进来回话,正是魏锋程的亲妹妹魏静回娘家了。
玉璧去打听了消息,急匆匆进来禀道“夫人,姑奶奶这次又上吊了可巧又叫老夫人给救了下来。”
元若枝笑而不语。
玉璧摇头叹气说“隔三差五就闹一次,每次来都要从娘家拿大笔银子回去才能消停。都闹了半年了,谁家也经不起嫁出去的姑奶奶这样闹。”
元若枝不禁嘲讽道“魏静自己挑了个好人家,要死要活都要嫁过去,劝都劝不住。她跟刘家也算是棋逢对手了。”
玉璧想起魏静待字闺中时,拿滚烫的茶泼元若枝都不带手软的,便幸灾乐祸道“可不是么。”
元若枝一时没了困意,靠坐在拔步床边。
玉璧勾起帐子,塞了个引枕在她腰下。
垂落的银红帐幔鲜艳明丽,元若枝的肌肤苍白却滑腻无暇,在微微浮动的帐幔下,有朦胧的玉色。
她五官秾丽秀媚,鹅颈修长,柔软的腰肢轻轻贴着碧绿缂丝引枕,微露胸腰曼妙的曲线。
似一株正值花期的牡丹,虽稍有些蔫吧,但花骨朵层层繁复如锦缎铺陈,仍不失绚丽色彩。
玉璧打小就开始伺候元若枝,她见自家主子陷入沉思,连忙心疼地道“夫人可别想着管这事儿”
元若枝扬唇一笑“我若真要管,半年前就伸手去管了。”
玉璧竟然有些庆幸“这样说来,夫人这一病,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
元若枝目光放远了,喃喃道“可不是么”
魏静还是被刘家的人给接走了。
临走前她向林氏和魏锋程撂下狠话“娘,哥哥,他现在都敢动手打我了要再不能跟他和离,我真的去死那时候你们也不要再救我。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妹妹,你们的恩情我来世再报”
夜幕低沉。
零星几颗星子爬上浓黑的夜空。
元若枝的“庆幸”,在魏锋程和哭哭啼啼的林氏一同来看望她的时候,预兆着结束。
林氏的视线避开元若枝病白的脸,她低头抹着眼泪道“好儿媳,我知道你一定有法子的。你也不忍心看着你妹妹真的去死,是不是”
魏锋程年纪轻轻就袭了爵,随军过两三年,立过一些战功,在年轻的勋贵子弟中,地位不俗。
他自幼习武,身材高大,模样也很俊朗,看起来神采奕奕,比小他一些的元若枝还要朝气蓬勃,此刻却也是愁容覆面,一言不发。
室内寂静如夜里的水,有一种冰冰凉凉的气氛。
元若枝咳了两声,虚弱地说“婆母,我的身子您也看到了,实在是有心无力。”
林氏朝魏锋程使了个眼色。
魏锋程起身坐到床边,拉着元若枝的手抚摸,低声地哄着说“若枝,静儿还年轻,这次你就帮帮她。等她的事了了,我便日日都过来照顾你。好不好”
元若枝将手从魏锋程的掌心里抽走,又猛然咳嗽几声。
无声地拒绝了丈夫的请求。
林氏一下子恼了,顿时变了脸色,狠狠地拍桌子指责元若枝“你可真狠心,我以为你素日与静儿不和,只是有些龃龉罢了,眼下看来你根本就是恨死了她,巴不得看着她死指不定你现在怎么看静儿的笑话我和锋程就不该来找你”
玉璧在外面气得脸红脖子粗,嘴唇都快咬破。
她家主子病成这副模样,是个人都看了心疼,林氏还在这里咄咄逼人,他们母子还是人吗
魏锋程没说一句话。
过了许久,他才重新去握元若枝的手,语气却逐渐冷下来,极度失望地问“你是真不肯帮”
元若枝的手被魏锋程攥得不能动。
她疼得蹙眉,却不徐不疾地眨着眼道“侯爷乃一品侯爵,你都做不到的事,我一个内宅妇人如何做得到侯爷太看得起我了。”
林氏见元若枝软硬不吃,又想起从白绫下救了魏静的心痛感,顿时崩溃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元若枝床边,提着裙摆泪如雨下“好儿媳,你是想让我跪下来求你吗。好,那我就跪下来求你”
“娘”
魏锋程慌忙伸手去拦,林氏一把将他推开。
元若枝淡然地躺在床上,丝毫不为所动,连呼吸都仍旧是均匀的。
林氏到底是没跪下去。
魏锋程将她牢牢架住,她便十分难受地悬在半空中。
直到元若枝漫不经心地分去一丝淡薄的目光,林氏才喜极而泣地站起来“好儿媳,你这是答应了”
元若枝手臂的青色血脉蜿蜒在她雪白的肌肤上,纤瘦而脆弱。
她启唇说道“事情是还有转圜余地。但是你们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林氏紧接着道“别说一个,一千个条件我也答应”
魏锋程扶着林氏重新坐下,转眸看向元若枝“什么条件”
元若枝道“不管我做什么,你们不准质疑,不准过问,不准与魏静通信,不准给她银钱,不准见她,她来了就将她关在大门外。最迟一个月,她便能和刘家和离。”
魏锋程皱眉问道“你这是想的什么主意”
元若枝淡淡撇去一眼,“没什么了不得的主意。侯爷和婆母那么宠溺魏静,生怕她吃半点苦头,哪怕她嫁去了刘家,也是要什么就给什么。
刘家的人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舍得放下这块大肥肉。
这一个月里,你们只要忍着不管她的事,我再与刘家打官司,要回魏静这些年从侯府拿去夫家的东西,刘家舍不得还钱,自然而然就要放手。”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林氏半信半疑,却又埋怨道“你怎么不早说”
魏锋程心中也有些不快。
元若枝冷笑道“魏静刚说要和离的时候,我便劝你们狠心些先不要管。你们越管,刘家越不肯放人。当时”她顿了片刻,目光落到魏锋程身上,道“侯爷说我心狠薄情,让我少管你妹妹的闲事,我还敢多说什么。”
魏锋程讪讪地扯了扯嘴角,全然不记得自己当初说了那句话。
林氏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因为那时她和魏锋程的想法一样。
“夜深了,我乏得很。”
元若枝躺下去,合上了眼。
林氏与魏锋程略留下几句关怀的话,步履轻巧地离开了正院。
玉璧把帘子打得飞起,恨恨道“死到临头才想起夫人来了”
元若枝不置可否,可刘家人现在已经闹到动手的地步了。
她不希望世间男人以为,只要娶了一个女人,便掌握了她的自由和生死,就能肆意欺凌拿捏这个女人。
至少得让刘家人知道,他既敢做畜生行径,身上就是要被生生撕下一块带血的肉。
翌日。
元若枝睡到自然醒,洗漱完了吃过早膳,才不慌不忙地将这些年魏静从侯府拿走的东西,重新造了一份册子出来。
又吩咐各门各院,不许任何人理会魏静,侯府与她从此断绝关系。
最后叫来家中另一位管事汪管事,让他拟了状子,再去刘家递话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他们侯府没有和离的意愿,刘家赶紧把这些年魏静拿过去的家财全部还回来。若一日内不还上来,京兆府见。
刘家收到消息的时候,都懵了。
连魏静也傻了,她才不信娘家人会不管她。
刘大郎跟刘夫人态度十分轻慢,压根儿不把这位汪管事的话放心里。
前一个管事可是魏锋程的亲信,到了刘家不也要点头哈腰。
换这一位也是一样。
汪管事平静地道“二位可能不知道,现在这事儿由我们夫人接手。侯爷与老夫人说了,闹了半年他们也拉扯得心力交瘁,一切全凭我们家夫人做主。我们姑奶奶是死是活,全看她自己有没有造化。”
刘夫人脸色很难看,魏静与元若枝关系一向不好,这点她也是知道的。
魏家怎么能把事情交给元若枝处理
她当场啐了汪管事一口。
汪管事笑眯眯擦干净脸,说道“我赶着去京兆府递状子,二位有骂人的功夫,赶紧把家产整理整理,看够不够还。不然刘家这祖宅,日后可归我们夫人所有。”
说罢,他转身离开,直接去了京兆府。
刘夫人和刘大郎在忐忑与狐疑之中,斥骂魏静撒气。
京兆府那边重新接了昌平侯府递来的状子。
之前和离的状子,乃是家事,刘家不放人,皇帝都不好管。
但这次却是财物纠纷,京兆府好管。
昌平侯夫人派人特地交代,一个月后再审理,他们便将案子压了一个月。
足月后,衙役去了刘家,让他们速速交还钱财,否则次日便来缉拿刘家人。
刘家母子慌了。
“儿啊,你说昌平侯府这是真的不管魏静了”
“不知道”
刘大郎忐忑地拿着京兆府送来赤红票据,心烦意乱。
不知不觉中,竟然从昌平侯府拿了那么多东西回来,而元若枝竟然每一件都记录在册,魏静不仅签过字,还有人证
刘家的祖宅怕是真的要保不住了。
刘大郎正忧心,丫鬟跌跌撞撞跑进来道“老夫人,大爷,大太太偷跑出去了”
刘大郎眉头一皱,这关头魏静跑了,这债怎么办
东西可是魏静拿回来的,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刘大郎正要使人去追,刘夫人拉住了他,兴高采烈地说“她在浣洗院洗了一整个月的衣服,昌平侯府的人问都没来问一下,她这会儿肯定是往魏家跑。就让她跑,我倒要看看,魏家人跟咱们家这官司还打不打了。”
昌平侯府大门外。
魏静衣服陈旧,头发凌乱不堪,声嘶力竭“开开门,开门啊,我是魏静,我是昌平侯府的姑奶奶啊元若枝,你好狠的心,你不得好死我死了也要拖着你下地狱”
四面八方的人都过来围观。
“啧啧,这昌平侯府夫人着实恶毒。”
“可不是么,连小姑子的死活都不管了。”
“哎,昌平侯府姑奶奶真可怜”
元家的马车停在角落里,里头坐着一位容貌清秀温柔的女子,她打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这是元若枝的继姐元若娴。
她年纪不小,却还是未嫁姑娘的打扮。
丫鬟香雪听着魏静的哭喊声,愤懑不平地同元若娴说“她怎么能这么做静姑奶奶可是侯爷的亲妹妹”
提起魏锋程,元若娴下意识忆起魏锋程凯旋之时,万人空巷的场景,他笔挺地坐在骏马上,俊朗不凡,受京城无数少女的仰慕。
便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车帘,面颊稍稍泛红。
元若娴放下帘子,收回目光,蹙眉道“疏不间亲,她这一步当真是走错了”元若枝现在对魏静这么心狠,等魏锋程回过味儿来,心里不知道有多难受。
元若娴着人去钱庄,兑了一大笔银票,吩咐香雪说“明天一大早,你悄悄给静妹妹送过去。”又嘱咐说“不要泄露身份,先就说是侯爷送的。”
她不要谁感激她,她只是不忍心眼睁睁看着魏静过的凄楚罢了。
魏静哭到了天黑,昌平侯府还是没有人搭理她。
她最终不得不狼狈不堪地回了刘家。
刘家母子焦头烂额。
昌平侯府的人,这是真不打算管魏静了
刘夫人万分不甘心地道“罢了,不下蛋的女人,娶了没有什么用处。休就休了吧至于她从昌平侯府拿来的东西,我们只说一件没看着就是,让魏家的人找她要去。”
刘大郎叹了口气说“那儿子现在就写休书,明天一大早让人把她赶回昌平侯府。京兆府的案宗,和咱们就没干系了。”
刘大郎写好了休书。
他怕衙门的人上门押他去京兆府,天刚刚亮,便起来洗漱。
谁料,正要出门,五百两的银票撞到了他跟前,丫鬟说,是昌平侯派人送来的。
刘大郎看着银票大喜过望。
他就说昌平侯府是在虚张声势吧
这妻,他不休了。
死都不休了
今日是昌平侯府送去京兆府的卷宗审理的日子。
元若枝本想早些起来,亲眼看着魏静回了家,侯府从此以后也好安宁下来。
但是她病情加重,白日里晕倒了许久。
醒来的时候,屋内一灯如豆。
也就是说,案子已经审完了。
身边只有忠诚的玉璧陪着,元若枝一睁眼,温热的水就送到了嘴边。
接着就是一碗无比苦涩的药。
玉璧吸了吸鼻子,红着眼圈抱怨说“早说让您别管姑奶奶的事。”
元若枝勉力地扯着唇角笑了笑,说“好了,别伤心了。从今以后我不是可以好好地养病了吗。魏静应该顺利从刘家脱身,她现在已经回家了吧”
玉璧心里咯噔一下,垂下了眼眸。
元若枝蹙眉问道“怎么了”
玉璧落泪回话“姑奶奶没回来汪管事派人偷偷进来传了话,说说侯爷偷偷送了五百两银票去刘家。”
元若枝无力地闭了闭眼。
前功尽弃,再也无力回天
顷刻间,院外传来猛烈地踹门声。
玉璧手里的药碗都抖了抖,苦涩的汤药险些泼在元若枝的衣服上。
魏锋程一身锦衣皂靴,怒目圆睁地闯进来,双眼发红地瞪着元若枝。
他挥手打翻了玉璧手中的药碗,切齿质问“元若枝,这就是你拿的好主意现在刘家说便是天崩地裂、海水倒灌也不放人我昌平侯府若敢往回要一锭银子,他们便要静儿生不如死”
元若枝喉咙冒出一股浓浓的腥味儿,她连手臂上的烫伤都顾不得管,强撑起身子冷笑“你明明答应了不再接济魏静,却又给银子刘家,结果不是明摆的吗”
魏锋程怒不可遏“事到如今,你还想怪到旁人头上我知道了,你从头到尾根本就不是真心想帮忙你不过是想趁着机会折磨静儿,报复静儿罢了我真是瞎了眼,怎么会相信你这样的蛇蝎妇人会救静儿,我要休了你”
话音刚落,面容狰狞的林氏从门口扑进来,疯了一般地掐着元若枝的脖子哭喊着道“你这个毒妇你不愿意帮忙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把我女儿往火坑里踹一脚老天无眼啊,家门不幸,我们魏家怎么娶了你这么歹毒的女人我要你以命抵命”
元若枝两眼一黑,脑子发晕。
恍惚间,她看到玉璧跑上前拉扯,却被魏锋程狠狠踹开。
元若枝忽然悲从中来。
进府五年,她费尽心机,受尽委屈,吞下无数苦果,才成为人人认可的侯府夫人。
该她管的,她全都要管,不该她管的,她也要被迫去管。
管好了是理所应当,管不好便是罪魁祸首,是蛇蝎心肠,是毒妇。
一场忙忙碌碌,呕心沥血,到头来却落得个人人怨恨的下场。
元若枝拼尽了全身力气,嘶声讥笑“无可救药的蠢货活该你们昌平侯府魏家根本就扶不起来”
音未落,便轰然倒在床上。
元若枝眼窝渐渐深陷,双瞳已经了无生气。
屋子顿时黑了下去,蜡台已然油尽灯枯。
深夜子时。
在一片哭丧声中,昌平侯府发出了讣告。
年纪轻轻的昌平侯夫人,去世了。
作者有话要说预收开了很久了,其实我一直都有在写这本文的开头,但是挺想换风格的,所以写的十分不顺,折腾了好多个月,写了十几个版本,最终还是选择写自己顺手的。大家重新阅读文案再入坑嗷
西瓜是夜猫子作者,不出意外都是晚上凌晨左右更新,大家可以早晨来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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