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元永固对元若枝兄长的出走,十分奇怪,他问元永业“老三,我记得侄儿是因体弱与八字与老太爷相冲,又有佛缘,才送去寺庙修行。后来老太爷去世,你怎么也没说把侄儿接回来。”
元永业脸色作难。
元永平坐下叹气说“老二,你难道不记得了吗,那孩子出生之后连族谱都没上。从前在家时,也甚少见外客,外人大抵都不知道枝姐儿还有兄长。”
元永固道“我自然知道,我正是不明白了,孩子出生的时候老太爷生病才耽搁了开祠族谱记名的事情,后来怎么索性忘了”
说着说着,他有些明白过来了,难道孩子不是元家的
他起身惊道“老三,可弟妹不是一入府就怀上了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孩子来历有什么问题”
元永业只好自揭短处“华贞是怀着身孕嫁给我的只不过才有孕月余,丝毫不显。”
元永固大惊,半晌说不出话,看着两个兄弟咋舌“这、这、这是怎么回事母亲在时,怎么会同意”
元永业羞赧道“我当时痴心华贞,自愿娶她的。何况以她家世匹配与我,当是下嫁,若无此事,我怎么能娶得到她”
说到底,为美色所误矣。
元永固不禁问道“那枝姐儿”
元永业说“枝姐儿当然是我的女儿”
元永固松了口气,可别一个两个三个的,都不是元家血脉,全替旁人养了孩子。况且现在枝姐儿要入宫为后了,养了这么大的孩子,没得白白便宜了别人。
“大哥,怎么这事连你都知道,我却不知道”
元永平没好气说“这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吗”
元永固无语。
元永平叹气道“若不是母亲那时候拿不定主意与我商量,这样的事情,老三也未必愿意让我知道。只是没想到这孩子还会回来,你如今也当家了,知道就知道吧。”
元永业觉得脸上无光,自顾坐着喝茶。
元永固忖量片刻,说“既然是圣僧入京,他若无归宗之意,咱们也别攀那份亲情了。”
元永业说“出家之人,哪里来的亲情一说。”
孩子毕竟不是他的,他答应原配妻子养到孩子元本稳固,已经做到了,再让他做便宜爹,挂“元”一姓氏,他不愿意。
元永平点着头,赞同兄弟的说话,就道“想来高僧也不会主动来认我们,如果没有人生事,元家姑且装作不知。便是闹出风声来了,他既已是出家人,我们只敬着他就是了。还有,这事老二你不要往外说。”
元永固道“大哥,您当弟弟是傻子吗”
元永平道“我是说,你的妻子孩子都不要说”
元永固和妻子王氏关系和睦,长话短话都说的,他声音低了“是。”
兄弟三人正要散了,躲在书房外的元若枝连忙退去。
她原是听说圣僧似乎来处与兄长一致,她已许多年不曾收到兄长家书,想找元永业问一问究竟,没料到父亲身边伺候的人说,人被大老爷叫去了,她便自作主张偷溜过来,却听到了有关哥哥身世的事情。
“母亲您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元若枝回到人语堂,捧着郎华贞年轻时候的画像端详,心中无限疑问。
她更好奇,兄长到底是谁的孩子为什么要送入佛门
佛门清苦,如果元家不想养,哪怕送去庄子上或者给人做继子也好,为何要入佛门难道这也是母亲的意思吗
画像中的女子生得绝美,她坐在廊下神色平静,只是眼角眉梢都缺了生机一般。
圣僧入京,因治瘟疫有功,朝廷将以礼待之。
聂延璋也吩咐了礼部在城门口迎接圣僧,准备邀其入宫赴赏功宴。
圣僧进了京,万人空巷,比新科状元游街那日还热闹。
所有人都围出去见圣僧。
元若枝也心神意动,十分想出去见一见圣僧。
只是她正准备大婚之事,原又陷在天府星风波之中,不好露面罢了,便打发了丫鬟出去看。
玉璧玉勾纷纷上街围观圣僧,街上人流如织,摩肩接踵,堪堪只能看得见圣僧的灰色僧袍。
玉璧竭力扒开人群,勉强看到了一点点圣僧的侧脸,只一眼,她就呆了,直到被挤出人群,都还在愣神。
玉勾焦急地问“你看见了长什么样子”
玉璧痴痴地说“圣僧生得真好看,不知道他笑没笑,瞧了他便觉得如沐春风,心都宁静了。”
玉勾没看到,觉得玉璧说得神乎其神,置之一笑,催促道“好了,回去复命吧”
玉璧照样拿原话说给元若枝听。
元若枝心想,母亲长得就很好看,若兄长生父也好看,兄长自是不差的。
玉璧偷偷地小声说“姑娘,其实奴婢觉得圣僧长得与您还有几分像,下巴真像。”
元若枝心口跳了一下,呵斥道“以后这样的胡话不要再说了”
玉勾笑道“咱们只是私下说。”又说玉璧“当是姑娘像圣僧,圣僧怎的好像姑娘”
元若枝这会儿倒是没指责玉勾说得不对,兄长比她出生早,当然是她像兄长。
玉璧说“不说圣僧像谁的事情了,现在圣僧进宫,如果有宫宴,或许会请百官和官眷,姑娘没准儿有机会见到呢”
元若枝笑着摇了摇头,即便邀请百官,她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出面的。
皇宫。
礼部来人禀报聂延璋说,已经安排了圣僧在官邸下榻。
陈福也回来了。
聂延璋打发了闲人走,问陈福“瞧见了”
陈福笑“瞧见了围观的人可不少,奴婢凑近了瞧的。”
聂延璋搁下朱笔,抚摸着拇指上的玉扳指,道“你觉得怎么样”
陈福又笑“皇上是问哪个方面呢”
聂延璋道“全面的说说。”
陈福先说“实在是个妙人,很难让人看了不喜。”
陈福是个老人精了,若非看在聂延璋的面子上,极少有人让他看了一眼就喜欢。
聂延璋十分有兴致地道“一样一样说来。”
“第一,圣僧长得极为极为出尘。既应俗世之美,又有出家人的空悟佛性,瞧着又有威仪却又十分可亲,叫人想匍匐着亲近。再者,圣僧相貌一定也合乎皇上您的心意,等您见到就知道了。
“第二,圣僧精通佛法,围在他下榻之处的人,他一个都没有赶走,也不许旁人赶走,而是席地而坐,弘扬佛法。其言嘛,简单易懂,又有醍醐灌顶、抚慰人心之效,又并不与官家相违。”
听到这里,聂延璋已然觉得此人是个妙人了。
他笑着说“若真如此,朕倒想亲自见一见他了。”
陈福问“皇上只是想见一见”
聂延璋瞧了陈福一眼,说“自然不止。此人自南方灾地而来,颇有威望,朕想留下他。一为国家,二为”
陈福接下了后面的话“二为解枝姑娘陷于天府星之困。”
聂延璋“嗯”了一声。
陈福却说“解困的事情好说,圣僧进京,必然有所求,一定是求皇上您。只不过皇上要留他,奴婢瞧着难。圣僧地佛法奴婢略听了几段,他倒不像有醉心功名、声誉的意思。”
聂延璋正色道“且看看,他所求到底求的什么。三日后请圣僧入宫面见朕。”
三日后。
圣僧入宫面圣。
聂延璋见到对方的那一刻,终于明白陈福说的他会喜欢这和尚的意思了,其貌与枝枝六分相似,便是爱屋及乌,也要多出几分欢喜。
聂延璋大步走入宫殿。
圣僧即要行礼。
聂延璋已先一步朗声开口“圣僧免礼。佛门有佛门的规矩,圣僧似待常人待朕即可。”
圣僧便手挂一串佛珠,欠身行常礼,并未跪天子。
聂延璋阔步走到座前,坐下道“不知圣僧法号”
“贫僧法号虚焰。”
“虚焰大师,请坐。”
聂延璋抬手,指向左手边的圈椅。
虚焰手持佛珠坐下,神色平静。
聂延璋打量着虚焰,他的相貌果然像陈福说的那样,清冷又温和,眉目间颇有慈色,却又不失庄重,天生的佛陀骨相。
虚焰手中拿着几本书,他双手奉上说“皇上,这些是贫僧一路从南来记录下来的所见所闻,以及可用的治灾、治疫的方子。”
聂延璋大喜,挥手着人收上册子。
他着重翻看了治灾与治疫的地方,如获至宝,即刻下令陈福“拿去内阁,着令太医院同审疫方,快速急递南方各灾区。”
陈福双手接来,派人飞步往内阁去。
聂延璋略表帝王关怀之意,与虚焰略谈几句佛道,便直探他的来意,并表明心意“国家正需要虚焰圣僧这样的圣人,不论圣僧有何所求,都可以谈。”
佛门中人,说到底最大了也就是弘扬佛门,大业治理三教九流,向来有法,聂延璋并不怕佛门翻出什么浪花。
虚焰却脸色平淡地说“贫僧无求。”
聂延璋审视着虚焰许久,忽而一笑“好,圣僧高洁。不过朕却有一求。”
虚焰道“皇上但说无妨。”
聂延璋叹了口气,道“不知道圣僧沿途听说过天府星有异象没有”
虚焰起来欠身道“贫僧此次进京,除送灾地手札,也为天府星一事而来。”
聂延璋眸光一亮,音调都高了些“愿闻其详。”
圣僧虚焰入宫的第二天,宫中便设宴款待虚焰与群臣。
宴席间,聂延璋赏了虚焰几样法器,由头很简单,虚焰治灾有功,又颇受百姓爱戴。
百官没有反对之人。
佛法都是虚的,治灾乃是真功。
君臣酒过三巡,聂延璋便提起天象一说“钦天监前段时间曾报天府星有异,不知虚焰大师可对天象之说有没有研究”
虚焰起身道“回皇上,贫僧恰好略通天象。自此从衡州府入南方灾地,便是从天象观得南方有异。”
满座皆惊。
这何止是“略通”,能从天象看出南方有灾,简直是精通,神通。
比钦天监可不知道强了多少,钦天监就看出个天府星异常,却没早早看出南方有灾,叫朝廷面对灾情措手不及。
聂延璋趁酒意便问“虚焰大师以为天府星异象何解”
虚焰道“天府星异象乃为吉兆,并非凶兆。”
太后都听了来劲儿,抢先问“为什么是吉兆”
虚焰略侧头,朝着太后所在方向回话“天府星致使群星失色,并非天府星邪乎,而是因为天府星与紫微星在本纪元天衣无缝地相合,日月山光也要失色,况乎群星。”
太后激动地问“圣僧是说,我大业将要出千古帝后了”
虚焰微微颔首。
聂延璋满意地大笑,又要嘉奖虚焰。
座下百官沸腾。
自然有不服者,果真依虚焰所说,此后后宫绝无别的妃嫔立足之地,时日长远了,外戚则“元”家独大。若新后生育子嗣有艰难,大业地根基大统,都要受到极大的影响。
宴会过后,虚焰那番天府星与紫微星相合致使日月山光失色的言论,传遍了京城大街小巷,渐渐又传去了京外,以他如今的名气而言,要不了多久,此言举国皆知。
钦天监自有不服者。
虚焰解读天象的结果,与钦天监截然相反,岂不是打钦天监的脸
文臣中有人撺掇着钦天监的人闹事,不少人上本参虚焰,说妖僧祸国,企图动摇国本。
聂延璋早料到会有人闹腾,倒也没生气,叫来钦天监的人,与虚焰对论。
他么,就放一双耳朵在旁边。
结果不到一个时辰,关于天象之论,钦天监无一人是虚焰的对手,各个哑火。
聂延璋这时候才起身走到司监及几个小官身边,审视他们一遭,挥袖怒道“南方灾情你们观不出来,又误察天象圣僧勘误尔等还不服,甚好,甚好”
司监领监内官员战战兢兢下跪,以求皇帝宽恕。
聂延璋冷脸道“来人,着锦衣卫羁押,给朕查清楚,究竟是谁给了这几个酒囊饭袋子天大的胆子,敢在立后的事情上危言耸听,差点坏了天府紫薇相合的天缘。”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陈福带人来把人拖出去之后,殿内便安静了。
聂延璋总算松快了许多,这样一来,朝中再也没有敢在立后一事上叫嚣的人了。
虚焰却为钦天监的人求情,上天有好生之德,他身为出家人,亦有慈悲之心。
聂延璋沉思后,道“既圣僧为他们求情,朕也不好拂了圣僧的面子。待朕大婚之后,即放他们出来。免得他们在朕大婚时候生事。”
虚焰点了点头。
聂延璋留了虚焰用膳,特地陪同虚焰吃的斋饭。
等到虚焰要离宫的时候,他想了许久,还是打算揭开皇室家丑。
“朕有一皇妹,一体两人”
聂延璋将星怡与月怡的事情说给了虚焰听,言罢伤心地说“如今月怡不在,只剩星怡。两位公主都是朕的亲妹妹,失了谁,朕也不舍,如有可能,朕还是想找回月怡公主。”
虚焰似无惊色。
常人听到这样的事,哪有不大惊失色的。
聂延璋不禁问道“圣僧似乎不觉得怪异,可是有解法”
虚焰道“回皇上,贫僧少年多在外游历,此状倒不是第一次见了。”
聂延璋刚满怀期待地想问下去,虚焰就说“无解法,月怡公主自觉到了大限,如同有身之人香消玉殒一般,再无复生可能。”
聂延璋双眼黯然失色。
陈福亦觉得心痛,这等于是彻底宣判了月怡公主的死讯,日后当真再也见不到月怡公主了。
“贫僧告退。”
“陈福,送虚焰大师。”
虚焰出宫,没回住处,而是吩咐宫外车夫“去昭光寺。”
马车缓缓行驶在街道上,眼看着两侧越来越安静,元若枝揭开车帘看了一眼。
玉璧说“姑娘,快到昭光寺了。”
元若枝“嗯”了一声,便谨慎地在车内戴上帷帽,闭目养神。
玉璧很高兴,叽叽喳喳还在说“幸亏圣僧入京,天府星异象之说破除,姑娘可以安心入宫为后,是该去昭光寺还愿了。”
元若枝未语。
兄长自入京以来,不曾有过半分回家的念头,她本以为兄长大抵是与元家断绝了关系。
可天府星之事,总让她觉得,兄长心中似乎还是惦记着她的。
如今她既然见不到兄长,只好去给母亲的长明灯重新添香油钱,以慰母亲在天之灵罢了。
到了昭光寺,元若枝下了马车进去,特地知会知客师傅“勿要声张,我只来进香片刻就走。”
门内知客也通政事,因知道元府要出皇后了,办事十分妥帖。
元若枝领着丫鬟去了佛塔中,为母亲重奉一盏长明灯。
人未提灯过去,已经先看到有人也在郎华贞长明灯侧,那人穿着朴素的僧袍,背影清瘦修长。
难道是
元若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却始终没敢把那一声称呼唤出来,硬生生改了口道“虚焰大师。”
虚焰手腕一滞,继续点长命灯,从容不迫地转过身,朝着元若枝双手合十“施主。”
元若枝眼眶微红,笑着还礼“见过大师。”
她瞥了一眼,兄长在给母亲添灯,兄长果然还是记挂母亲,定然也是记挂她的。
她手中的灯,反倒多余了。
将长明灯放到旁边去之后,元若枝便邀请虚焰“既然与大师殊途同归了,可否同行一段”
虚焰淡笑着点头。
虚焰走在前面,元若枝跟在他身后。
兄妹两人一同下佛塔里的楼梯,虚焰步伐缓慢,似有意等着元若枝,又怕她摔了,时不时回头看一眼。
元若枝心中泛着暖。
等出了佛塔,十分克制地提起旧事“十年前还曾收过衡州府来的家书,这么多年都未曾再收到家书,我还以为,今生今世都再也见不到”
虚焰笑着回“有缘自会相见。”
至于前尘旧事,却是绝口不提了。
元若枝也十分自觉地不与虚焰攀关系,只是毕竟兄妹一场,这次天府星的风波,亦是兄长为她所平,到底想要叙一叙情谊。
“虚焰大师如果不忙,不知可否与我一同游一游昭光寺这里风景优美清净,也是难得的一处佳地。”
“正有此意。”
兄妹二人同行,步伐都很慢。
甬道本来很长,可此刻却显得很短元若枝心中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家常问候“逍云寺苦寒,不知虚焰大师这些年过得安否”
虚焰道“施主勿忧,贫僧身安,心安。施主安否”
元若枝听到兄长过得好,十分放心,抹去眼泪说“牢您牵挂,我也过得很好,极好。”
虚焰忽低头沉默了一瞬。
兄妹二人行至藏经阁,元若枝想起上次来这边看到了不错的经书,就说“进去看看”
虚焰点头,拜访别寺,自然是要寺中经书的。
元若枝此次却无心看书,只道“我也听闻了虚焰大师平天府星风波的事情。”
虚焰谦虚地说“不敢居功,全是圣上的意思。”
元若枝笑“那也要您肯成全。”
虚焰默然。
走着走着,元若枝越发觉得与虚焰亲厚,许是血缘至亲的缘故,她对他没有防备,不禁说起自己的事情,虽说只是繁琐日常之事,虚焰却听得格外认真。
元若枝心中感动,便说“听闻圣僧精通医术,我倒有一桩事想求您。”
虚焰细细打量着她“姑娘身体有疾”
元若枝摇头,笑着道“我自幼身体就好,不像您”她及时止住了,避而不提虚焰幼时的事情。
虚焰却宽和地说“贫僧自幼身体羸弱,是生母与师傅精心将养,才得此天年。”
元若枝语气落寞“哪个母亲不疼孩子呢,怎会不精心将养。”
两人沉默一阵,虚焰即问“施主方才说的所求之事,可是与公主有关”
元若枝一惊,“皇上同您说了”
虚焰点头,又道“贫僧会替公主做一场法事超度她。”
元若枝十分难受,这也就是说,月怡没救了。
虚焰在她身后念了经。
元若枝心中安慰,也随着兄长一起,念了声“阿弥陀佛”。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昭光寺到底没有多大,藏经阁也没有很深。
兄妹俩的相处到底有尽头。
临到要走时,元若枝依依不舍。
虚焰微笑送她“施主一路平安。”
元若枝哭着点头,到底忍不住问了一声“我能叫您一声兄长吗”
虚焰微思索一瞬,点了点头。
元若枝低低地哭着“兄长,南去多艰险,一路平安。”
虚焰垂首说“妹妹,我会保重。”
元若枝眼泪簌簌地落,回到家眼睛还是红的。
虚焰去见了昭光寺的住持。
老住持似乎等他许久了,沏茶与他彻夜长谈。
还将虚焰要取的东西准备好了。
住持十分喜欢虚焰,一再挽留“当真不留在昭光寺了”
虚焰婉拒。
住持将包袱交给虚焰,回门后去牌位前上了一炷香,叹了口气说“师弟,你的东西我都依郎施主的意思,物归原主。你可以安心了。”
住持又盯着师弟的排位发了好一会儿呆,遥遥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如果不是师弟陷落红尘,今日的师弟还不知是何等的人物,师弟所注经书,至今没几个僧人能够参透,当年何必自裁谢罪
不过师弟的孩子承其遗志,如今青出于蓝了,已是极好。
元若枝回到家,心情低落了一阵子。
她叫人摆了酒,请来元永业共饮。
元永业看着酒,早就嘴馋了,却还是坚持着说“孝期未过,爹还是不喝酒罢了。”
元若枝淡笑说“清酒而已,也不是宴饮,只是父女小叙。”
元永业不再推拒,坐下与元若枝同吃同饮。
元若枝说了谎。
她准备的不是清酒,反而是后劲极大的酒,初入口不觉,几杯下肚方知道其中厉害。
元永业早喝的忘乎所以,只嫌不够。
等元永业醉了,元若枝才真正开始和他说话,她一杯杯斟过去,低声问道“父亲,跟女儿说一说母亲吧,您为什么会娶母亲”
元永业愣了片刻,喝着酒说“你母亲貌美又端庄,出身也好,我怎么不娶嗝。”
元若枝道“我是说您该知道,母亲嫁给您,心里也没有您,您却还是要娶她。”
元永业稀里糊涂地说“人都是我的了,管她有没有我,嗝。嘿嘿,爹告诉你,你娘很美,很美霍氏不及你娘美。”
霍氏怎么配同母亲郞氏相提并论
元若枝搁下了酒壶,出去散酒气,心中却是无限惆怅。
仅从她所知的寥寥几件事里,她实在想不透母亲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世间女子所遇每一件要事,无不受掣肘,多的是身不由己。
大抵母亲这短暂的一世,也是不平顺的。
天府星不详的风波化解之后,礼部筹备帝后大婚的速度,便加快了。
聂延璋等不了太久,将婚期定在了来年春天。
甫一入春,帝后便准备成婚。
帝后大婚,新后即将继位,满京城都轰动了。甚至皇帝还小赦了天下,举国欢庆。
是日,是元若枝在家待着的最后一个夜晚。
家中女眷都过来陪她,尤氏把她的嫁妆和添箱都归拢好了,如数交给她。
元若枝十分感激“大伯母,您代我母亲操持了我的婚事,实在感激不尽。”
尤氏笑“傻孩子,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只要你日后别忘了大伯母就是了。”
元若灵拆了尤氏的台“娘,姐姐这还没当上皇后,你怎么就惦记上当外戚了”
尤氏谨慎道“呸呸呸,什么外戚你这死姑娘,狗嘴里吐不出”
王氏提醒说“大嫂,大喜的日子呢。”
尤氏这才捂了嘴巴说“呸呸呸,我胡说的,不作数。”
大家笑成一团。
元若枝有些困意了。
王氏头一个起身说“枝姐儿夜里也没有多长的时间休息了,大家都回去吧”
都是经历过婚事折腾的人,且这还是嫁入皇家,别说仪式繁琐,光是那一身皇后喜服头冠,就重得抬不起头。
尤氏也跟着起来说“好了好了,都回去吧”
元若枝悄悄拉了拉元若灵的袖子。
元若灵待人走后,又折返回来,关起门跟元若枝一起说话。
“枝姐姐,是不是睡不着我成亲那日,也睡不着的。”
元若枝笑道“是很精神,一点睡意也没有。”
元若灵眯眼笑“就知道你刚才打哈切是装的。”
元若枝笑出声“瞒不过你,你这成了亲的人,到底是越发精明了。”
元若灵无奈说“当了人妇,自然不同了。哎,姐姐你入宫比我更艰难,日后可要谨慎小心了。”
元若枝留元若灵下来,是为了知道她嫁妆和添箱的事情,这些事由尤氏、王氏一手操持,元若灵也帮了忙,大略知道。
元若灵拿着几本册子说“元家现在的亲戚可多的数不清咯姐姐你看看这些人给的添箱,可太丰厚了。”
元若枝略翻了翻,族人的确大手笔,还有跟元家远交的人,都十分舍得,巴结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元若灵又说“还有三个人,你肯定意想不到。”
元若枝一想就明白了“他们三个”说是三人,她还能有不清楚的
元若灵笑道“姐姐聪明。他们三人送的礼也很丰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聘礼。”
“可别这么胡说了,尤其日后当着皇上的面。”
元若灵吐吐舌头,道“皇帝姐夫的面,我到现在都没见过,怎的,是个狭隘之人”
元若枝轻笑“算是吧。”
元若灵仍旧胆寒,毕竟那可是从宫变中活下来的人,能是善茬嘛,连忙保证说“我再也不乱说了”
元若枝稍理了杂事,就打算休息了。
姐俩睡在一张床上,元若灵问元若枝“姐姐,你瞒得我可好苦,冷不丁就被选为皇后了,老实交代,什么时候的事”
这些事,不止元若灵问过,家里人也问过,元若枝早敷衍过了,不过她与元若灵到底亲厚些,因此也说的详尽些“原是在昭光寺意外相识的,后来你也知道,我常去平康大长公主府,一来二去,便熟识了,又得知了些皇上跟公主的身世,不免同情”
“哦哦我知道了,因同情则生怜惜,因怜惜则生爱。是不是”
“你倒知道的清楚。”
“那是自然嘛,我与江意哥哥,起初其实我也是先同情他的瞧他的穷秀才样子,于心不忍呐。”
姐俩说着说着,便睡去了。
翌日天不亮,元若枝便起来准备发册、奉迎、册封。
一旦册立完毕,即刻启程入宫行礼。
帝后大婚礼仪异常繁琐,入了宫,帝后一同谒庙、合卺,还要朝见太后。
太后因月怡的缘故,打心眼里接纳了元若枝,因此大面上没有为难过她,还十分亲厚地拉着她的手,嘱咐了许多话,当然其中重中之重就是“你要尽心尽力服侍皇上,为皇室延绵子嗣。”
元若枝低头答道“是。”
朝见太后之后,还有别的礼仪,太后也就没有留人。
等帝后走了,她问身边嬷嬷“皇后长得如何眼神怎么样”第一次当然是看不出品性的,只能观其眼神正不正。
嬷嬷十分欢喜地说“皇后长得很明艳,却不轻浮,瞧着很稳重,像是个会管家的人。眼神倒也清明坚定,丝毫没有邪气。”
太后欣慰道“那就好,那就好。希望如圣僧所言,我大业江山,将迎来千古帝后,重振先祖霸业。”
嬷嬷笑着说“会的。”
当晚,帝后二人终于圆了房。
因次日还有琐事,元若枝没敢让聂延璋胡闹,聂延璋浅尝辄止,十分不满,哼哼唧唧入睡。
婚后第三日,元若枝和聂延璋一同去太后跟前谢恩,元若枝亦要受宫中监局女官八拜之礼。
从此以后,便由她管理六宫一些庶务,太后失了双眼,身体又有旧疾,原就是不打算管事的。
第四日,聂延璋要受群臣朝贺,元若枝要受命妇朝贺,在外的大臣命妇,则是上贺表。
满京城都闹出了动静,大街小巷无不议论者。
元若娴病中听到大喜动静,问仆人怎么回事。
仆妇说“皇上立后啦。”
元若娴垂死病中惊坐起,口中喊道“立后,立后要立我为后了,我有经世之才立我立我”
仆妇见怪不怪了,这疯子又不是疯一日两日了。
待主子回来,仆妇问陈福“主子,如何处置这人疯疯癫癫老说胡话,万一叫人听去了,怕是要招惹祸端。”
陈福已不大能从元若娴口中听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就喊来了锦衣卫的人,把人关去了昭狱。
本就是半死的疯子了,昭狱那种苦地方,正常待下去都得脱几层皮,更何况她了。
帝后大婚,陈福也累得不轻,回了小院子好好睡了一觉,日后还等着回宫去协理皇后娘娘管理六宫呢。
坤宁宫,皇后寝宫。
天一亮元若枝就醒了,聂延璋还躺在床上,外面的宫人等了许久,却不敢催他上朝。
她便推醒了聂延璋,道“皇上,上朝了。”
聂延璋眼睛半明半昧,把人一把搂进怀里,嗓音沙哑有倦意“朕等今天等了太久,偏不起。”
元若枝无情地拆穿他“皇上,您都歇七日了。您的今天究竟有几天”
聂延璋睁开眼,唇边浮起笑,翻身把元若枝压在身下,凑过去道“皇后亲朕一下,朕就起来。”
元若枝脸颊绯红,外面宫女太监都听着呢
甚至有人笔录。
她退开聂延璋,低声说“您别闹了。”然后在聂延璋脸颊上无声亲了一下,希望起居注上不会把这件事写下来。
聂延璋起来洗漱,见了宫人神色则肃然许多,另一幅不端正的模样,似乎只显于皇后面前。
起居注帝后晨起狎昵,帝使皇后吻颊方起,皇后悄声吻之。帝起榻,嬉闹之态不复
元若枝趁机翻看了一下起居注。
因聂延璋下了朝,不办公的时候,就到坤宁宫来,几乎不住乾清宫,她的坤宁宫,都快成了两人共用的宫殿了。
皇帝起居注,虽然是记录皇帝言行,因他常住坤宁宫,来了又常常缠她,因此她的言行举止也被记录进去不少。
所谓皇帝起居注,不如改名叫帝后起居注更合适,要再说贴切点,就是宫人们传的帝后起居恩爱注。
帝后伉俪情深,传到民间,成了美谈。
元若枝又常劝聂延璋宽厚平和,时日渐长,皇后的贤名也就传开了,那一年虚焰圣僧断言的“千古帝后”之说,越发受人信任。
深宫之中,星怡公主也日渐长大。
元若枝做主给她挑了几个世家女做伴读,星怡也开始有了自己的朋友,聂延璋有意放松,星怡常常出宫和朋友们玩耍,据秋茵说,她都开始和男子相交了,不似从前她从不和陌生人说话,尤其是男子。
聂延璋有意给星怡婚配,却担心月怡。
但是月怡已经一年不曾出现,大抵是真的不会再出现了。
聂延璋便在皇陵立了一座衣冠冢,只当是她也来这世间的证明。
星怡公主定亲的那日,闻洛过来坤宁宫找聂延璋。
“奴想离宫游历。”
聂延璋皱眉问“你不去军营”
闻洛摇头“奴想去寻蓬莱。”
聂延璋沉默了,他曾经告诉过闻洛,虚焰已经断言,月怡去世了。
元若枝也忍不住提醒“蓬莱仙岛,不过是神话传说,你当真要去寻这般虚无缥缈的东西”
闻洛面无表情,语气却坚定“是。”
元若枝先打发了闻洛离开,和聂延璋一起商量“既然他志向只是游历山川寻仙岛,让他以大业的名义出使各国,弘扬我大业国威可好”
聂延璋想了想,答应了。
一则闻洛银钱、安全有保障,就当是他这个当哥哥的,替月怡照顾他罢了。
二则弘扬国威的事,也有人去办了。
闻洛允之,贴身带着月怡赠给他的两个人偶娃娃,奉命出国。
以他之眼,代她看遍山川。
以他之足,遍寻神佛仙人,为她之灵求一栖身之所。
太阳朝升夕落,日复一日,闻洛也有好消息传回京来,他带回来了新的作物,和外邦的进贡。
闻争烨屡立战功,威名赫赫,王右渠已擢升一部郎中,杜行渊亦在大业开关之后,远行西域等地,渐成中外奇商。
曾经那些只开花没有结果的儿女情长,终成会心一笑的回忆。
“皇上,窗外起风了,树上的叶子都吹掉了。”
聂延璋搁下奏折说“皇后不觉得很美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元若枝笑“是很美。不过再美,您伏案一个时辰还不抬头,那也看不见秋日之美。”
聂延璋也笑了,合着这是心疼他伏案太久啊。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写完啦,番外写啥看情况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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