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云娆怔怔地看着他, 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似是突然被人戳了下。
她觉得他怎么就那么笨呢他真的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容珺吗真的是那个摸不清脾气,强势而又霸道的公子吗
云娆还记得今生第一次见到陆君平时,容珺因为吃醋, 不发一语就将她整个人揉进怀里, 直亲得她透不过气来, 当时她害怕极了, 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现在却是完全相反过来,换他小心翼翼,如临深渊。
云娆抿了抿唇, 心中生出莫名的欢喜与雀跃,却不想让容珺知道自己其实对他这模样几乎没有抵抗力, 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其实早在景阳宫时就动摇了。
其实那日容珺夜闯相府时, 温斯年当下就已察觉,他并未就寝,只是隐在暗处没有现身, 隔天一早,舅舅就将她叫到书房。
那日,温斯年什么都没问, 只微微笑着告诉她“知知, 不论你对容珺还有无情意, 都要记住一件事, 人都有一个劣根性, 太容易得到的东西, 往往不懂得珍惜。”
“尤其, 你们之前的身份实在过于悬殊, 你们之间, 他早已习惯站在上位者、掌控者的位置。是以就算你还对他有意,或是你们仍两情相悦,我也会多留你一年。”
当时她听不明白舅舅的意思,一脸茫然,殊不知,温斯年目光素来精准毒辣,早在听见她对容珺说的那番话的当下,就知道她始终未曾放下他。
温家家训有言,宁缺勿滥,如今云娆成了他的女儿,温斯年便觉得自己有责任为她好好把关,挑选一个适合她的好儿郎。
就算她心里还放不下那位容大公子,他也得想方设法引导她。
温斯年笑容有些无奈,索性将话说得直白粗暴“一年内,不管谁上门求亲,我都不会答应。至于容将军,他若是像昨天说的那般,对你有意、对你是真心的,疼你,爱你,那更不必急于一时,让他慢慢等,先磨一磨再说。让他明白,你们之间是对等的,你再无需仰视着他。”
他是男人,自然最懂男人。
男人若是真心喜欢一个姑娘,哪怕明知她是在故意吊着自己,亦甘之如饴,并且愿意费尽心思追求她。
温斯年妻子早逝,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是父兼母职,和她说起这种寻常母女间才会出现的体己话,自然不像岑太傅那么绑手绑脚。
云娆虽然和容珺做过最亲密的事,但她天生脸皮薄,听见舅舅如此直白的话,脸上一阵阵的热,害羞得想捂脸。
舅舅位极人臣,在人前,他的威严和气势很足,在她面前却从未端起上位者气势,总是笑得非常温和。
气质温润,如沐春风。
他微微笑着的模样和言词举止,总她让莫名想起容珺,很容易就让她心生好感,自然而然就将他的话记在心中。
到现在都还记得牢牢的。
云娆垂眸,纤长乌黑的睫毛轻颤,似是没听懂男人卑微的请求一般,兀自说道“此信极为重要,还请容将军尽速送到七皇子手中。”
容珺见她刻意回避话题,最后甚至避开他的目光,再不像以前那样专注的看着他,心脏处有一瞬的疼痛。
他滑动了下喉结,把苦涩压下去,后退一步,微微笑着“是臣唐突了,臣这就去送信,公主请早点歇息。”
几乎是在转身的同时,目光渐渐黯淡下去。
他太习惯从前她对他千依百顺的模样,以至于始终难以接受她对自己这么疏离冷淡。
他受不了两人每一次见面就像陌生人,就连对他的称呼也始终是“容将军”。
男人虽然掩饰的很好,云娆却敏锐的察觉到他的失落。
她犹豫了下,终是在他即将踏出门口时开口“容将军左肩的伤可好些了”
容珺顿下脚步,嘴角不受控地上扬,原本趋近死寂的心脏,激烈的撞击着胸腔。
娆儿是在关心他
喜悦不过一瞬,他随即想起之前云娆要他好好养伤的事。
当时她说,如果养不好伤,便不能踏进相府半步。
是了,她不是在关心他,否则也刚才也不会无动于衷,避而不答。
容珺再次被巨大的失望感铺天盖地笼罩。
求而不得的感情向来最是折磨人,你全心全意,渴望得到响应,哪怕只有一丁点也好,为她患得患失,甚至付出一切也要接近她。
好不容易终于等到她近在咫尺,只要一个转身,几个跨步,就能抱住,却好像不管自己再如何努力,依旧无法靠近半分。
男人好不容易亮起来的眼眸再转为暗沉,心头可说一会儿甜得发软,一会儿又苦得发涩。
“多谢公主关心,已经无大碍。”
他的精神长久以来都处于崩溃边缘,此时拼命压抑在心底深处的感情更是几乎沸腾。
再不走,恐要铸成大错,不得不狼狈的逃离明珠阁。
昨日陆君平早早就睡下,没想到刚睡下不久,容珺就带着温澜清的回信来找他。
信上只一个“愿”字,便叫陆君平彻夜未眠,翌日一早就迫不及待进宫。
明帝没想到,昨日皇后才刚开口定下太子妃人选,今日他最疼爱的七皇子,竟也说他已有意中人,欲求赐婚。
这本该是双喜临门之事,坏就在坏兄弟俩的意中人都是同一人。
陆君平见明帝沉默不语,心底忽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迟疑了一会儿,想着要怎么试探才好,斟酌着用词“父皇可是觉得儿臣配不上温二姑娘”
陆君平到底从小养在民间,与寻常皇子不同,明帝认他回来时,虽然为他安排了温氏这个强大的母家,然圣心难测,在尘埃未定之前,一切都说不准。
明帝闻言嗤笑了声,正想训他两句,却在看到眼前容貌与自己极为神似,唯独那双大眼睛与小虎牙随了他生母的陆君平,心头又是一软。
“不是那样,”明帝眉头微蹙,“只是很不巧,昨日皇后才跟朕说温澜清不论容貌品行及家世,都是太子妃最合适的人选,堪当──”
“父皇答应了”陆君平整颗心差点跳出喉咙。
明帝见他那么紧张,似笑非笑的睨了他一眼“文若就这么喜欢温二姑娘”
陆君平这才惊觉自己刚才居然失态打断帝王的话,二话不说,撩袍单膝跪地,拱手道“是儿臣失态,请父皇恕罪。”
明帝不以为意摆手“朕没答应皇后,只是皇后都开口了,朕也不能直接驳了她的脸面,为你和温二赐婚。”
他话锋一转“你若真有意娶温澜清为妻,不如现在就过去永寿宫给你祖母请安,好好求一求她。朕听说,今日五公主进宫拜见太后前,太后让身边的大太监到相府传口谕,让温澜清也跟着进宫。”
“说是温家两位姑娘如今都到了议亲年纪,太后有意为两人安排婚事,你现在过去永寿宫,或许还来得及。”
永寿宫
当今太后与明帝为亲生母子,江北王与长公主皆为她所出。
顾太后在今日之前,虽未见过明帝认的这位民间义女,却早从皇帝与长公主口中知晓一切。
明帝是直接告诉她,云娆便是岑太傅的亲生女儿。
长公主则是说,这位温三姑娘并非如传闻所言,自幼病弱寄养佛寺,而是自幼流落在外,甚至被温斯年认回之前还当过荣国公大公子的通房。
顾太后心中约莫有底,目光落到面前不远处的少女身上,静默不语的盯着她那双与温婉极为神似的美人眸,微微恍神。
云娆原本以为,今日进宫给太后请安奉茶,应该就跟昨日给帝后奉茶一样,只需走个过场,未承想一进到永寿宫,就见皇后与长公主亦端座上首,就连昨日那位盛气凌人的荣平郡主也在。
三公主与温贵妃虽然也在,云娆却知今日怕是不会太好过,就是没想到她与温澜清双双福身行礼之后,太后便迟迟未应,让两人这么一直半福着。
她心中不禁有些忐忑。
好在三公主很快就开口解围,顾太后这才回过神来,笑容亲切的赐座。
荣平郡主昨日在宴席上吃了亏之后,宴席一结束,便直奔永寿宫请安,缠着顾太后撒娇说了许多话,没忘记将宴席上的事加油添醋说上一番。
如今见云娆一来永寿宫请安,太后就先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心中自是痛快无比。
长公主倒是神色淡淡,她之前的确厌恶云娆,瞧不起她乞儿出身,可如今容珺为了她一再荒唐行事,看她也跟着顺眼许多。
没想到,就在荣平郡主痛快之际,顾太后满脸慈爱地开口,先是称赞五公主颜色极好,昨日在祭天大典及宫宴上的表现更是进退得宜。接着又怜惜她在苦寒的碧云寺养病多年,一连赏赐了许多见面礼,还件件都是珍贵而不易见之物。
荣平群主当下脸色就变了,不止难看,更是难以置信,长公主与皇后面色亦是微微一变。
顾太后长期吃斋,自从三公主长大,回到温贵妃身边之后,便是经常出京礼佛,一去就是几个月,常伴青灯古佛这么多年,知晓他们母子几人以前犯下太多罪孽,早已清心寡欲,一心礼佛。
她原本不欲再掺和后宫之事,不过当年,毕竟是明帝为了维持后宫前朝平衡,才不得不让岑家的独女代替三公主被掳,岑夫人为此得了失心疯,岑家可说半毁,如今人好不容易寻了回来,于情于理,她都不该亏待这个小丫头。
就是没想到,岑家丫头如今都认祖归宗了,荣国公府的大公子居然还对她不死心,甚至成了她的贴身侍卫,不止如此,还因为他被她另一个孙女给记恨上了。
顾太后接着看向温澜清,见到她,心中又是微微一叹。
今日一早,何皇后才过来跟她请示过太子妃人选。
何皇后主意打得极好。
如今温家已有一位公主,要是再娶了温家的另一个女儿,到时与何氏势力不相上下的温岑两氏,势必要与他们靠拢,如此一来,太子储君之位再无人可动摇,何氏亦可横行京城,再荣数十年。
太子从小对何皇后言听计从,一旦太子登基,难保何皇后不会有独揽朝政的想法,就算没有,亦定会大权旁落,沦为外戚干政的局面。
顾太后眸光微转,满脸慈爱道“哀家还记得,当年你们姐妹二人,时不时就会进宫陪伴平阳,没想到如今一转眼,你们一个一个都到了议亲的年纪。”
云娆与温澜清悄然对视一眼。
太后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提起了议亲
不止两个小姑娘心中惊疑不定,就连温贵妃亦是一惊,正要开口,何皇后却早一步笑吟吟道“太后娘娘说得极是,如今几个小姑娘年纪都小了,是该为她们物色个好人家。”
昨日何皇后向明帝提了太子妃人选,说想让太子迎娶温澜清,明帝却避而不答,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何皇后恐生变量,当下就决定转求顾太后。
太子虽不得明帝疼爱,顾太后却是从小就喜欢他,时不时便说,为太子挑选太子妃,最重要的不是家世,而是品行与太子喜欢与否。
如今温澜清不止品行相貌好,就连才德家世都好,甚至还得太子倾心,无疑是太子妃最佳人选。
顾太后见温氏两姐妹一脸惶恐,不由得失笑“哀家也不是那种霸道不讲理之人,倘若你们已心有所属,或是早有钟意的儿郎,哀家亦断不会做出捧打鸳鸯之事。若有,只要你们跟哀家说,哀家今日便为你们做主,若无”
话未落,永寿宫门口同时响起通传声“禀太后娘娘,七皇子于殿外求见。”
何皇后稍怔,即刻道“太后娘娘,如今后宫妃嫔都在此,若在此时接见七皇子,恐怕不适,依臣妾──”
顾太后却充耳不闻,笑意盈盈的挥了挥手,让人将陆君平传了进来。
她正想着要如何为温澜清指婚,而又不至于将场面闹得太难看,没想到陆君平就来了。
陆君平生母低贱的宫婢,并不讨顾太后喜欢,不过明帝既有意抬这私生子的身份,与其让他另娶高门贵女,再得旁的勋贵支持,不如就让他从背靠的温家里挑人,让他讨不到更多便宜。
来得甚好。
顾太后满意一笑。
陆君平见到永寿宫里坐了这么多人,亦是心中一惊,一个一个请完安,被赐座之后,再听到顾太后笑盈盈的问温澜清可有属意的儿郎,更是心头突突直跳。
父皇没有骗他,太后果然想要指婚
半刻钟前。
容珺进不得永寿宫,他原本守在永寿宫外,见到陆君平神色匆匆赶来,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今日太后召进温家姐妹二人,用意并不单纯。
太后欲要指婚,这对容珺而言,无疑是巨大的噩魇,他当下就想跟着陆君平一块进去。
可永寿宫又岂是他想进便进的地方陆君平自然无法带他一块进去,只说“温贵妃与三公主都在里头,即便太后再想为云娆做主,我们母子三人也会尽量拦着。”
陆君平见容珺脸色迅速沉了下来,又道“早在得知太后有意为温家姐妹指婚时,我就派人将消息传了出去,岑煊与温相很快就会进宫,更何况,温三姑娘昨日才刚被封五公主,即便太后真有意插手她的婚事,那也得皇上点头答应才行。”
温澜清也在里头,陆君平就怕自己迟一步便要错失佳人,实在没心思安抚容珺,匆匆交待几句之后,立刻随着内侍进到永寿宫。
容珺什么都做不了,就只能等。
即便他明知太后不可能真帮云娆指婚,脑中却依旧不受控地闪过无数种可怕的念头,每一个念头都能轻易让他发疯,一颗心像被人放在烈火上煎烤熬煮,折磨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
他嘴唇抿成一直线,脸上没了笑意,下颚绷得很紧。
云娆好不容易从永寿宫脱身,见到男人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俊脸,冷沉得几乎要结冰,心尖像是被小猫爪子轻飘飘地挠了下,莫名温软。
他笑的时候很温柔,不笑时,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见到云娆,容珺顾不得此时的身份只是她的侍卫,快步上前。
他的动作急促,完全是出于下意识。
容珺动作太大,温澜清与温贵妃同时转头看他。
走在最后头的陆君平拼命挤眉弄眼,用眼神暗示他兄弟,没事、没事,冷静点
容珺微微喘着气,宽阔的胸膛不断起伏,饱受折磨的一颗心终于安稳落回心头。
他低下头,若无其事的绕过云娆,如寻常侍卫一般,安静的跟在她身后。
温贵妃眉头微蹙。
虽然云娆说当初不是容珺逼她成为通房的,她依然对这位容大公子没有好感。
今日太后突如其来的指婚,倒是提醒了她,得快点帮知知物色好儿郎才行。
她原本不急,也不舍得,但如今连太后都对知知起了心思,遑论京城中的其他权贵子弟们。
只是婚姻到底是大事,即便她有意替知知找个好夫君,那也得她喜欢,得温斯年及岑家夫妇都点头同意才行。
温斯年赶过来时,云娆与温澜清恰好要离宫。
温贵妃没有送她们,倒是平时总冷着一张脸的三公主,亲自将两人送到宫门口。
见到温斯年过来,三公主连招呼都没跟他们打,不发一语地转身离去,好像跟谁都不熟一样。
温斯年见到容珺还乖乖跟在云娆后头,一副安分守己的模样,就知道云娆的指婚肯定没成,他很快就将目光移到温澜清身上。
温澜清刚刚才被赐婚,人还有些晕晕乎乎,见到父亲,又想到赐婚的事,白皙小脸瞬间烧红。
温斯年登时心下了然。
陆君平倒是有意想在泰山大人好好表现,立即上前问安行礼,不过也只是寒喧几句便乘上马车离去。
如今太后都开口了,再加上明帝的心本就偏向陆君平,未免夜长梦多,这个赐婚圣旨很快就会下来,陆君平这是赶着回府让人准备迎娶事宜。
回府路上,温家父女三人自是同乘一辆马车。
温斯年一问之下,才知道顾太后原本竟然还真的有意替云娆指婚,只是云娆到底刚认祖归宗不久,她一说舍不得父亲,还想再侍奉父亲几年,顾太后这才念其孝心,勉为其难的打消念头。
“那么太后原本想将你指给谁”温斯年难得好奇。
云娆顿了下,想到太后说的那些话,双颊缓缓泛起嫣红,犹若盛开的海棠花般娇艳欲滴。
温澜清见知知害羞了,强忍着笑意替她答道“太后说,按大凌例律,驸马人选必须长相俊美、身体强健,京城符合条件的儿郎着实不少,她虽有意想帮知知挑个好的,但也要知知喜欢才行。太后原本是打算待知知回府之后,差人将驸马人选的画像送到相府,让知知亲自挑选,若是有钟意的,立刻安排试婚宫女测试驸马的能力。”
温澜清虽然不像云娆那么容易害羞,但到底是未出闺阁的少女,最后“能力”二字,亦跟着羞红了脸。
温斯年微笑颔首。
看来太后本来就没打算为知知指婚,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澜清。
温斯年原以为这件事就此揭过,没想到太后虽然打消了指婚的念头,但驸马人选的画像,却依旧在翌日送了过来。
此时刚用完早膳不久,云娆刚回明珠阁,就见下人们忙里忙外,一个个怀里都揣着卷好的画像,成捆成捆的送进她的书房,不由得觉得奇怪。
一问之下,才知道太后娘娘居然还是将京城儿郎们的画像全送了过来。
云娆看得眉心直跳,下意识就是想去书房找舅舅问太后娘娘究竟何意。
没想到主仆几人才刚离开明珠阁不久,就迎面刮来一阵强风,眨眼的瞬间,原本被梅兰竹菊护在中间的云娆已不见人影。
春菊率先回过神来,慌张问道“公主呢”
春竹也白着脸喊“容将军、容将军去哪了公主不见了”
春梅则和春兰对看一眼,心中隐隐有底。
相府戒备森严,外人不可能进得来,更别提云娆身边还有个容珺守着,容珺可是大凌身手数一数二的儿郎,若真有贼人潜入,绝不可能毫无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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