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后左右如蚕吃桑叶般的写字声依旧不绝于耳, 陆瑄却已落下最后一笔。把手中的试卷从头到尾认真一遍,确信并无任何疏漏之处,待得卷子上面的墨汁彻底干掉, 便开始收拾桌上的笔墨纸砚等用具。
二月十八日, 大正永和十三年的春闱在各方期待中缓缓落下了帷幕。
和入场时的意气风发不同, 走出科场的举子们一个个却是和斗败的公鸡一般,缩头缩脑,神情茫然, 身上更有着让人熏然欲呕的恐怖气味。
如果说还有意外的话,那就是陆瑄了。
和旁人衣服皱巴巴卷在一起犹如烂菜叶子一般的狼狈不同,陆瑄衣服倒还齐整, 即便下巴上多了些青密的胡碴,一双眼睛依旧清冷明亮如星子。
栅栏外这会儿和数日前一般, 又是人潮汹涌, 有唤张三的, 有喊李四的,一个个神情中担忧有之, 更多的却是期盼和希冀。毕竟十年寒窗苦读, 哪个不巴望着自家子弟能一举高中、出人头地
陆瑄正自缓步而行,忽然站住脚, 倏地转过头来, 视线所及处, 正好瞧见脸色惨白, 扶着栅栏一步一步艰难往外挪的崔浩, 看他憔悴的模样,情况分明有些不太好,竟是一副摇摇欲坠,随时都会昏倒的模样。
崔浩左方不远处,则是一脸不可置信的王梓云。
王梓云头发蓬乱,和往日里见到的难民相比,也强不了多少。
不得不说,崔浩的下场,对王梓云影响极大。即便不知道杨修云口中一直推崇的两人姓甚名谁,王梓云却深知,一众举子中,有一人却定然是自己比不过的,那就是延陵崔家的崔浩。
之前,散布流言蜚语,并推波助澜,最大的依仗就是崔浩的身体
以王梓云的了解,崔浩的身体状况也就只能苟延残喘、存活于世罢了。想要下场,却是万万不能。
而之所以敢大胆放出有关崔家受诅咒的言论,可也就基于此。
只要崔浩不下场,之前的谣言,就会成为所有人切切实实的认知。毕竟一个连科举都不敢参加的人能有什么真才实学
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崔浩竟然敢拿性命做赌,下场参加大比。
也因此,考场上王梓云便有些心神不宁。好在听动静,这漫长的九天里,不是没有身体撑不住倒下去被拖走的举子。王梓云笃定,崔浩必是其中之一。这才能稳下心神,专心试卷。
如何也没有料到,一出考场,就瞧见了崔浩。尽管崔浩的模样瞧着不太好,却无疑撑下了三场考试。
王梓云脸色越来越难看,忽然加快步伐,朝着明显摇摇欲坠的崔浩撞了过去。
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崔浩勉力往旁边闪了一下。
只他动作本就艰难,这会儿又是大量士子出场的时候,四周全是拥挤熙攘的人,崔浩顿时被撞了个正着,身形不受控制的朝着地面就栽了下去
须知这会儿人群摩肩接踵,不是一般的拥挤,真是倒下去,别说崔浩这样的病人,就是健康人短时间之内也别想站起来。踩踏之下,极有可能有性命之忧。
崔浩无疑也想到了这一点,可惜浑身上下已是没有一点力气。正自绝望,斜刺里却是伸过来一只胳膊,好巧不巧,正好托住崔浩的身体,连带的王梓云一声惨叫,竟是越过人群,飞了出去。
叫声太过瘆人,吓得周围的士子不住揉眼睛方才明明瞧见,是后面这位走的太快,撞到了前面的兄弟,怎么反倒是后面那位“哧溜”一下就出去了。
“没事吧”陆瑄却是看都没看飞出去的王梓云一眼。
“我”崔浩刚想说无事,却是一阵头晕目眩,终是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陆瑄俯身抱起崔浩,加快脚步,往人群外而去。
堪堪走出人群,极目四顾,却是没有瞧见府里的马车。
陆瑄不觉有些疑惑。正想扶着崔浩再往外走些,却被人呼啦啦拦住去路。
定睛瞧过去,正是靖国公世子方简,他的身旁,脸色铁青的王梓云被人扶着站在那里。
“陆公子好大的威风。”方简瞧着陆瑄,神情阴郁之外更有毫不掩饰的轻蔑,“身为举子,却如此好勇斗狠,真真是有辱斯文,似你这般跋扈之人,有何资格位列杏榜之上”
口中说着,忽然抬脚朝着陆瑄右腿踹了过去
当初尚书府内,陆瑄可不是一脚踹断了方简的右腿
再没想到方简竟敢公然动手,出手还如斯狠辣,陆瑄半扶半抱着崔浩,身形往右方一晃,堪堪躲过方简雷霆一击
“和你这等冒领军功、滥竽充数的小人相比,陆瑄自问还差的远呢。”
之前据守胶东的庆王,以胶东出现倭寇为名,报请朝廷出兵。方简便随着父亲靖国公方文礼出征,一路上更是频频传回捷报,靖国公方家终是出了一次大风头。
只可惜尚未班师回朝,就出了郭耀祖那档子事,皇上震怒之下,下令严查,竟从郭耀祖带回朝廷口口声声从倭寇那里缴获的粮食中,查出了朝廷被偷走粮食的踪迹。
所谓偷鸡不成蚀把米,说的就是庆王并方文礼一干人了。
以致方家父子出京时声势浩大、风光无两,归京时却是悄无声息、灰头土脸。
这件事何尝不是一向眼高于顶的方简最大的痛处
这会儿被陆瑄当众翻出来,方简如何受得住
“找死”
直接吩咐家丁
“打哪个折了他一条腿,爷有重赏。”
“你们做什么竟敢对陆府九公子无礼,是吃了熊心豹胆不成”一个焦灼的声音在人群外响起,陆瑄抬头,可不正是陆珦正急匆匆从一辆不太大的骡车上下来
今儿一早,陆珦就准备好了来接陆瑄的,不想却被陆瑛拦住,说是让他赶紧把账目交接一番。
这几日因着陆明廉一再施压,甚至因为陆珦没有配合,陆明廉夫人赵氏那边就寻了事,日日刻薄陆珦妻子郑氏。
崔老夫人知道后,就直接吩咐陆珦,人要紧,钱财都是身外之物。
陆珦感激之余又是愧疚,又是愤恨。只考虑到妻女,便拣了不太要紧的账目交出了一部分。
只今儿个陆瑛拦住他,分明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却是杂七杂八的闲扯着,就是不放陆珦离开,更是话里话外暗示陆珦,他们才是亲兄弟,至于陆瑄不过是个外人罢了。
明白了陆瑛的意图,不过是不想让自己来接陆瑄罢了,陆珦当即就离开了。
却是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偌大的陆府,车辆竟然全被陆瑛以种种借口派了出去,眼看着就要误了时辰,没奈何,陆珦只得赶紧去车马行雇了这么一辆骡车过来。
一路上紧赶慢赶,好容易卡着点到了,如何也没想到竟是瞧见了陆瑄被人围攻的一幕。
待得瞧清楚一脸煞气的方简,陆珦暗叫一声“苦也”。
这人会选在这会儿过来,分明是想趁尚未发榜,九弟还不是官身,叔父又昏迷不醒的契机,来报当初腿断之仇。
不及细想,已是冲过去,刚要开口说话,却被方简直接拽住前胸衣襟一下推开
“识相的话滚远点儿,不是看在你爹的份上,爷今儿个连你一块儿揍了。”
陆珦踉踉跄跄着往后倒退了十来步,好容易站住身形,气的眼睛都红了
“方简,你他妈的还真是个小人”
可形势不由人,陆珦本身并不会什么拳脚功夫,又因为陆瑛的刻意阻挠,也没带下人过来。
方简本就功夫出众,再有这么多家丁
一时急的头上的冷汗都下来了。
正自彷徨无措,一声怒喝在旁边响起
“贡院重地,哪个混账敢跑来闹事”
“敢骂小爷”方简今儿个有备而来,已是做足了准备,更是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得让陆瑄为当初那一脚付出惨重代价,敢在这里闹,也是笃定了那些官差必不敢多管闲事
一则他可是堂堂靖国公世子;二则所谓树倒猢狲散,陆明熙既是病入膏肓,之前瞧着陆明熙的面子捧着陆瑄的人,还会管他死活
再没想到,还有不长眼的,要为他出头。
当即抽出腰间铁鞭,想着好好把对方教训一顿,却在转身的瞬间,如同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声也做不得了
身后站着的不是旁人,正是一身铠甲威风凛凛,负责京都安全的武安侯袁烈。
“我道是谁敢跑到这里撒野,原来是你。”袁烈语气明显很是不善,“不成器的东西,一身功夫不说军前效力,跑这儿耍威风来了。现在,带着你的人赶紧滚”
即便这会儿瞧着陆瑄,依旧不顺眼的紧,可再不顺眼,陆瑄也照旧是自己未来女婿。
袁烈做人的原则历来就是自己的人自己欺负不打紧,至于外人,却是一根汗毛也别想碰。
方简被骂了个狗血喷头,气的头上青筋直迸,却愣是不敢多说一句,带着手下并王梓云灰溜溜的离开了。
期间王梓云频频回首
即便袁蕴宁手里没有玉蝉,可有这么一个威风凛凛的爹,真能联姻成功,也必是王家兴起的一大助力。
“多谢袁伯伯。”陆瑄忙上前道谢。
袁烈却是马都没下,勉强忍下把人拽过来狠揍一顿的冲动,黑着脸如同看到仇人般
“把姓崔的小子交给我,你赶紧回家去。”
顿了顿又道
“有人欺负你,只管往死里揍。”
说着不待陆瑄回话,直接抢了崔浩,一拨马头,扬长而去。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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