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第172章

小说:一梦到五零 作者:舆南
    院子外的张世曾断断续续的听了些只言片语就腿软的走不动路。

    院子里的人内心的触动可见一斑,老严急速的喘息着,曾无言坐直了身体,嘴唇紧抿,闭上的眼皮仍在不停的颤抖,韩东左手握成拳头,上面青筋凸现,云章握着钢笔的右手颤了又颤,手心里全是汗,“啪”的一声钢笔掉落在地上。

    好在地面是黄土地,不如水泥地板那么坚硬,要不然这个新买的永生牌铱金笔就不得不掏高价换一个新笔尖,可这会儿云章根本顾不上想这些,脑海里翻来覆去就三个字怎么敢。

    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敢

    怎么能那样呢

    哪怕时间过去了近是二十年,云章至今还能清晰的回忆起他十三年岁那一年的情形。

    十三岁对他来说是生命中的一条分水岭。十三岁之前,他是个小地主家的傻儿子,家里爹娘疼爱,兄友弟恭,家里有二十几亩良田还有十五六亩的盐碱地,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日子过的称不上很好但绝对也不算差,家里甚至还有钱送他去县里的新式学堂念书,衣食无忧,生活顺遂;十三岁之后,他被一对很早参加革命、儿女走失的老夫妇收养,背井离乡去了平京,然后有机会读了大学,变成了现在的这个他。

    这一切都是在因为十三岁那年的那场大旱灾,满目疮痍,赤野千里,在那一年他成了一个无父无母无兄无弟,连家都没有了的饿的半死不活的人。

    可就算这样,他还是比大多数人幸运,因为他最终走了出来,并且成功的活了下去。

    他没想过,近二十年过去,当同样的旱灾再次降临的时候,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连往外走都成了一种奢望。他想起十三岁那年临走时阿爹说的那句话“孩子,咱们不能坐在家里等死,咱们国家那么大,咱们这里遭了灾,别的地方却不一定,咱们得走出去,就算爬也得爬到别的地方去等在这里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就这么等着人不饿死也得被自己折磨疯。”

    徒步走了半个多月,带出来的口粮全吃完了,只剩下一小鹿皮口袋的水,他爹颤抖着手把那口袋水塞到他

    怀里,然后摸了摸他的头,眼睛湿润,笑着说“孩子,爹年纪大啦,走不动了,想在这里好好歇一歇,你你自己继续往前走吧,记住要不停的往前走,直到走出这个地界儿,遇到好心人能给你口吃的,然后你再回来接爹,好不好”

    怎么会好呢他已经十三岁了,不是三岁,他明白很多事情了,他知道的,就算他能走出去,回来也接不到爹了就像最早停下歇一歇的奶奶和爷爷,然后是娘和弟弟,再然后是体弱多病的哥哥,他们一旦停下来歇一歇就再也起不来了。

    云章还记得自己大哭着摇头,冲他爹大声吼“不,爹,我不要自己走,你说了要陪着我走出去的,就算爬也得爬出去,你说过的我不准你停下来歇着不准”

    他爹虚弱无力的摇了摇头,“孩子,爹太累了,真走不动了,这样,你先走,等我歇好了去追你,好不好爹的腿长,走路比你快,肯定能追的上你。”

    当然不好,可是他力气不够,他抱不动阿爹,他用树枝搭了一个木架子把阿爹挪了上去,他咬着牙拉着阿爹要往前走,可是那架子却一动不动

    然后,他只能独自往前走

    然后,他就等啊等啊,腿比他长的阿爹却一直没能追上来找到他,他倒着往前走,眼睛盯着身后那条长长的望不到边的黄土路,却再没有看见熟悉的身影。

    再后来,他就不等了,他知道自己等不到阿爹了,但他也没敢哭,因为因为路上没有水能补给,鹿皮口袋里的水越来越少,多留一滴泪,他就得多抿一口水,那是阿爹留给他最后的东西,他一滴都不想浪费。

    “走出去,爬也得爬出去”这九个字支撑着他饿着肚子肚子一人走了两百多公里,在倒下的前一秒钟看到了希望。

    如果连走出去自救的权力都被剥夺,那种看不到光的滋味、光想象都觉得让人难以接受

    “云秘书,你的钢笔掉了。”曾无言看他愣住出声提醒,看他那个样子,关怀的问道“你没事吧身体不舒服嘛”

    云章倏尔回了神,这才发现刚刚说话的老乡中断了发言,院子里的

    人都在盯着他看“哦,哦,好的。”他忙抛开脑子里涌现出来的那些纷繁复杂的回忆,弯腰捡起了钢笔,借着擦笔的动作,深深的吸了口气,稳了一下自己的心神,再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已经重新戴上了笑“我没事,领导,对不起,我刚刚走神了。”可是他却忘了,最能泄漏情绪的是人的眼睛,而他的眼睛此刻却通红着。

    最后三个字还没出口,就见老严摆了下手,“没事,把咱们老乡说的那些一字不落的全记下来,记住,是所有的东西。”云章的家庭背景组织上调查的很清楚,刚刚那个生产队长说的那些肯定是触景伤情晃了神了,他和老曾这种在战场上见惯了生死的人听着都心怀不忍,对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来说,猛的一下心理上肯定很难接受,类似的遭遇肯定让他心里不好过。

    云章喉咙干咽了下,嗓音一下子变的干哑“好的”他肯定会好好记下来的,把这些毫不文雅、用词不当、甚至语句都不通顺的每一句话都写下来,不管历之后是非对错之后将怎么定夺,他只希望自己写的这些,最后能有那么一点点的用处

    云章跟着老严和曾无言从陈樊大队转移到孟庄大队,再到冯寨大队,从下午到深夜,他手中的笔一直没有停过,哪怕是两个领导席地坐在乡间小路上跟偶遇的老乡们闲聊的话,他全都记了下来,写到钢笔断水问韩东借了墨水,写到手腕红肿强忍着疼痛厚厚的记事本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蝇头大小的文字。

    记事本上除了触目惊心的文字和不太准确的数字,还有五十多个充满乡土意味的名字冯有田、冯有粮、陈满仓、孟余粮、梁满囤、赵毛头这些全部都是城关公社陈樊、孟庄和冯寨三个大队大队干部、生产队长、会计和普通社员的名字,现在这些人还有另一种称号右q机会主义分子。据说这些个人大y进的时候表现不“积极”,上报的产量低到离谱,别的大队都是几千斤、几万斤,这些个大队的干部呢,坚持只有亩产一二百斤,现在这些个人都被当作是zhengzhi犯在县里的jianyu里蹲着。领导让他把这五十多个名字一

    一记下,旁边还有这些个人的基本情况,具体因为什么原因被带上了帽子。

    这是一个平凡却不平静的夜晚。

    等到把这三个大队全部走访完,把那五十多个带着机会主义大帽子的社员的基本情况了解清楚,已经差不多是深夜了,张世曾的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青,最后呈现一脸麻木认命的灰色,“领导,这边离县城很近,我去打个电话让人开车来接一下吧,招待所那边都安排好了。”

    云章也劝着过去,“不管怎么说,您得休息好才行。”村里到了傍晚就好多蚊子和臭虫,没有蚊帐,只能硬挨着,草丛里青蛙“呱呱”叫的贼响,在这种环境里想休息好是不太可能的。

    老严没同意,“想当初我们在战场上打仗,坟地里、战壕里我们都睡过,哪有那么多讲究。有蚊子咋了住城里就没蚊子了不就吸点血嘛,尽它们吸一晚上能吸走二两不你们可不要嫌弃青蛙叫,青蛙是益虫,舌头一卷就能把蚊子给吞进肚子里,再说,有青蛙是好事啊,为啥有青蛙叫说明这里有水,说明这边旱情有所缓解,这对这边的老百姓老说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事就去大队部,大队部要是没地方睡,就找个老乡家里借宿一晚,今儿就别折腾了,我看这里就挺好的,老曾,你看,是不是比当初咱们在yanan住的窑洞好多了。”

    曾无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满脸的疲惫“别提了,那会儿还得咱们最挖窑洞,我那会儿年轻,没经验,挖出来的窑洞只有一米五那么高,近来出去不得不弯着腰,给我们家那口子难受的哟,后来还是那边的老乡看我们两口子可怜,让给我们一个旧窑洞说起来也有十多年没在老乡家里借宿过了,咱们今天也重温一下旧梦,也趁这个机会了解一下咱们社员们当下的生活吧。”

    两个领导都愿意在村里住下,张世曾也只好留下,冯寨大队部住宿条件一般,没有单间,就一间住宿的地方,里面是大通铺,青砖垒的台子,上面架着几块大木板子,这就是今晚的床了。这边唯一比较好的就是这边因为离县城比较近,大队里已经通了电,不用摸黑儿。

    张世曾发现那两位大领导

    不谈工作的时候还挺接地气的,跟家里他爹看上去也没什么两样儿,吃喝都不讲究,玉米碴子稀饭,红薯面的窝窝头,蘸着蒜汁儿人家也能吃的喷香,一点都没觉得难以下咽,只这一点,就比那个据说给地主家放养出身的马如山强多了,那家伙可能是小时候嘴上亏的狠了,野菜和杂粮吃了跟要他的命似的。跟村里的农民一样,用凉水洗了脸,然后用洗脸水冲了脚,自己亲自洗了袜子,外面的衣裳一脱掉,里面穿着一件松垮垮的白背心,一看就知道穿了很久,那背心许是见水的次数太多了,都有些透明,另一位的大裤衩上赫然补了两个布丁,虽然用的是相近颜色的布补的,但跟没补过的到底不一样,一看就能看出来,他心里暗自咋舌,这两位生活也太朴素了,实在是没想到。

    老严坐在简陋的木板床上,心情很沉重,扭头看了下大通铺那边正偷偷往这边瞄的张世曾,招手让他过来,酝酿了很久才问他“你实话实说,今天社员们反应的那些情况都属实吗”

    张世曾心里猛的跳了一下,立刻意识到是自己跟韩东说的那些话起了作用,这位是在给自己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立刻点点头,承认道“有夸张的地方,但大部分情况都属实。”

    就见老严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些,“说说那五十多个所谓的zhengzhi犯吧,只三个生产大队就关进去那么多人,这种情况在这边很普遍吗”

    张世曾双拳紧握,深吸了一口气,“您老在平京,对地方上的情况可能不太了解,最开始不是有个口号叫三年赶英、五年超美嘛。”

    曾无言这时候走了进来,反驳道“这个口号可不是刚开始就那么说的,最开始咱们计划钢产量上是十五年赶上英国,五十年赶上美国,后来调整为十年赶上英国、十五年赶上美国,主席同志还特意交代了要留有余地。”

    老严知道这些文字上的东西老曾记得最清楚,他说的肯定没错,就望向张世曾。

    张世曾举手发誓“领导,曾老说的那两个口号是有过,可在我们这里很快就过去了,有些农村的社员估计都没停过,这里说的最多的三年和五年的这

    个计划,这一点我可以发誓的。”

    老严点点头,张世曾已经没有撒谎的必要性了,“你继续说吧。”

    张世曾就把五七年西阳公社高产试验田放出高产卫星和五八年大炼g铁的情况简单的说了一下,“真的,谁都没想过效果那么的惊人,竟然真有人信,还上了报纸,有个别的生产队长、大队长面上好看就钻了这个空子,但大部分的大队干部态度还是很端正的,后来,这条路后来就走的越来越歪搞放卫星竞赛,一个比一个看谁放的卫星更大,公社里面各个大队之间比,县里面各个公社也要比,到了市里、省里也要比,有先进自然就有后进,后进就得挨批评,有些个大队干部害怕挨整,一到开粮食总结大会让报产量,就找各种理由推托,肚子疼、腿疼、头疼偷溜出去,为啥因为没一个人愿意先报,先报产量的人都吃亏,比如说,张三报了亩产300斤,第二个是李四,他肯定得比第一个多面儿上才好看,他就报400斤到最后,可不就能浮夸到两千斤、三千斤、五千斤,这么做的人大有人在,光棍不吃眼前亏,谁说得早,谁倒霉呀为了自己不倒霉,也不管真实情况啥样子,大家都疯了似的,闭着眼睛往上报。”

    西阳公社他了解过,当时的确是在全国掀起了一股潮流,每天都有无数个合作社、集体农庄“揭竿而起”,但,老严拧着眉头追问“你说的这种情况,你们县ei第一shuji知不知道”

    张世曾挠挠头,嘿嘿笑,“严老,曾老,说实话,这几年主要的工作就是这些,马如山同志能不清楚吗反正我是不相信的。之前有一次主席同志乘坐专列到咱们这儿,马如山同志还跟主席同志见了面,他吹说当年的秋粮平均亩产肯定能达到1500斤,甚至有可能超过2000斤,当时主席同志还问他真能打那么多粮食吗,他自己拍着胸脯跟主席保证肯定能完成任务,回来后他就让每个大队的大队长召开了电话会议,在电话里向主席同志保证当年秋粮的亩产一定会超过2000斤,而且这个2000斤是除掉红薯的亩产,如果加上红薯,那就了不得了”

    老严冷哼一声,“原来这些个粮食高产卫星是吹出来的,而不是种出来呢,我就说呢,谁家三辈五辈以上不是从农村出来的哪怕是咱们这些人有几个真的是不稼不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从来没听说哪一朝哪一代一亩地能打两三千斤的麦子,七八千斤的玉米,南瓜萝卜大到需要用马车拉这是当中yang的同志都没种过地吧他这个shuji当的倒是容易,啥正事不用干,只用嘴说就行,嗬”

    这一下气的不轻,胸口上起伏的厉害。

    可实话说,放卫星的事情上,马如山并不是个例,各种大大小小的卫星满天飞,相信全国范围内没有几个人没干过,就算这件事他做的不对,估计也是小惩大戒,县里听市里的,市里听省里的,省里听谁的这事儿总得有个由头吧。况且,涉及范围这么广,张世曾可不信会把放过卫星的人从头给撸到尾,总得留着人干活吧。

    曾无言不知道张世曾心中的算计,听着听着就苦笑“报的越多,需要交上去的也越多,但实际上总体粮食的产量并没有那么多,相应的剩下的部分就越少,只能少给社员们分些口粮了,这下我明白了,原来这里缺粮的根子在这里呢按理说国家在这边设了很多个应急储备粮仓,不至于让老百姓们忍受那么长时间的饥荒。”

    老严点点头附和道“不仅仅是应急储备粮的问题,之前中yang曾往这边调拨过一批救济粮,数量并不少,可是根据咱们调查到的情况,很显然,这一批救济粮并没有到社员们手里。那么多粮食去哪了总不能凭空消失了吧这么看来,这里出了不少偷粮食的老鼠呀。”

    曾无言就叹气“诗经有云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肯我顾硕鼠硕鼠,无食我麦逝将去女,适彼乐国你说的老鼠可比诗经里的这大老鼠危害要大多了,除四害的时候说一只老鼠一年能偷吃二十多斤粮食,这里的大老鼠何止二十多斤呀,二十万斤、两百万斤估计都有可能了,唉”

    老严“我认为,这里的事情查实之后可以先一步解决,那五十多个大队干部敢讲真话、不搞浮夸

    、没有虚报产量,是务实的好同志,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知道谁是对他们好的,今天咱们也都看到了,基层的群众是很认可和拥护那些人的,组织上也应该尽快的给它们gfan,应该继续信任他们。”他吩咐云章,“把这件事情记上,写到最前面,明天记得提醒我先把这件事情解决了。”

    曾无言也同意,“的确是不能往下拖了,先捋清一部分是一部分,从今天的调查情况看,无论是大队干部、还是普通社员,几乎人人自危,无心生产,没人敢讲实话,生怕重蹈那五十个大队干部的覆辙,被逮到里面去。”他摇摇头,“这种局面,说实话,很危险,老百姓对组织的信任,啧”

    老严闭了下眼,过了几秒钟才又睁开“正常的年份,这个时候麦子差不多都熟了,地里该是一片金黄了,今年”今年走访的三个大队抛荒占了一半,种红薯的占了一小部分,种麦子的也有,可几乎看上去收成就很不行,“你说的对,要尽快的帮助这里的社员们恢复生产,粮食稅的问题,云秘书你再记一下,到时候向zhongyang申请一下减免吧,如果可能,这两年就不要往这边分派征购粮任务了。”

    他扭头问张世曾“屏南县这几年是不是还分配的有征购粮任务每年从这里要征购多少贸易粮”

    “还有征购粮任务的。”张世曾挤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应该是1500万公斤左右。”

    快要占到粮食年总产量的一半了,这怎么能行肯定今年就得给减下来,要不然情况什么时候能好转

    云章“刷刷刷”的埋土苦写,“好的,我记上去了,到时候我提醒您。”

    曾无言补充道“粮食稅和征购粮是一方面,还有一点就是口粮问题,不只是农村社员,城市居民也有这方面的困难,得尽快想办法弄点粮食过来。”

    两个老同志盘算着怎么能尽快的把这里的局面一点点扭转过来,张世曾则低头打起了小算盘。他觉得就算明天不回县城,马如山听到信儿怎么也该摸过来了,自己刚在姓马的身后放了一把火,要是不能一下把他给弄下去,那自己以后肯定没有好日子过,他随便找个什么帽子就能给自己戴到头上,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本着戴罪立功的心态,他决定干脆一股脑把自己知道的、听说过的那些添点油加点醋的倒出来得了。

    “严老,曾老,那个,其实,屏南县是这边有粮食的。”

    “你说什么”老严和曾无言异口同声问道。,,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