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候,长安城飘了大雪。
薄雾渐起,入目可见全都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远处的山巅古寺,街道两旁的酒楼住宅,高耸的屋檐飞脊勾勒出的纯白弧线隐约可见,乌云压顶下护城河两岸的大红灯笼发出黯淡的光芒。
顾尚书府走出一行人,领头的男子个子高挑,披了件兰锦灰鼠皮子大氅,俊美的面容在昏黄提灯的掩映下愈发苍白冷峻。他走的极快,举伞的小厮要小跑着才能跟上步子。
他是裴延,二十六岁,为大理寺少卿。
朱红的大门在身后缓缓阖上,发出沉闷的“咚”声。
“大人,马车备好了,您伤势未愈还是上车吧。”出了巷口,管家赶紧出声劝道。
“是啊,大人,”近侍也跟着劝,“您不上马车,我们都得陪着吹风。夫人向来如此,您何苦”
近侍说到一半就被管家扯着衣领捂住了嘴。
“唔唔。”近侍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表情有些讪讪然。
裴延听见身后的动静,陡然停下脚步,身后的侍从赶紧跟着停下。
周围静下来了,只闻雪簌簌下落声,一切都可称得上美好,但与他无关。
激烈的对质之后,心境还沉浸那在泣血的质问里,不得安宁。
一阵冷风呼啸着扑了过来,身上的大氅被吹得猎猎作响,肩颈处的伤口隐隐作痛,却抵不上从心底里涌上来的寒意。
“大人,”管家嗫喏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我知道。”裴延低声说道,仔细听他的声音中还带着笑,却是颤抖着,夹杂着嘲讽和认命。
“其他事情就算了,”侍从还是忍不住开口“但雁城案发展到如今已经不是一两个人的意志能左右的了,尤其是您身处这个位置,一旦就再无后路。”
他尽可能把话说得中肯,对方是主他为仆,不能随意置喙,但他实在心疼自家大人。因着这份纠结侍从说话时表情极不自然,但裴延还是从中感受到了担忧和关怀。
道理浅显,略想即通,一个外人尚且能为他着想,偏偏想到这里,裴延勾了勾唇角扯出了一个讽刺的笑容,只
怕不是不懂只是不想懂罢了。
又如何
反正,从来他都是不重要的那个。
四方冷风乱窜,身上仅有的热乎气儿随风飘走,裴延重重地吐了一口浊气,“把马车牵过来吧。”
“是,”管家忙不迭应声。
此时雪势渐停,风却更大了,宽敞的大道上马车行进的速度极慢。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突然停了下来,随即外面传来说话声,似乎是遇上了什么事。
裴延掀开车帘,“发生了何事”
“前面碰上了秦王府的马车,”管家简短解释道。
看了看周围,裴延了然,他们现在所处的巷子只能一行人通过。平常回府并不需要过巷,不过风雪天气,巷子两边避风比大街上要好走许多,所以就算会饶些远路他们还是拐进来了,没成想倒和秦王府想一块去了。
“避到一旁,让他们先行,”裴延吩咐道。遇上秦王府,管他是王公贵族还是朝廷命官,都只有避让的份,他自然也不例外。“知道车上是谁吗”裴延一边整理衣裳一边问,要是秦王本人,他还得上前见礼。
“是秦王府的世子和小爷出行。”
哦裴延挑了挑眉,这倒是稀奇。
秦王独宠侧妃,爱屋及乌,对侧妃所出的庶子也是有求必应,说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都不为过。
人的精力终究是有限的,不患寡而患不均。秦王如此明显的偏爱侧妃小儿,身为正房嫡出的秦王世子能忍得下,心平气和的和庶弟相处裴延是不相信的。
不过秦王是个明白人,也确确实实为小儿着想,月前亲自主持的王府分宗让长安许多世家贵族惊讶不已。要知道秦王尚不及天命之年,身体康健,在他这个年纪分家的都在少数,何况还是彻底分宗。他整个把幼子剥离了秦王府,令其出府另建府邸。
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他百年后庶出幼子不为长子掣肘。
家分得也还算公平,起码明面看上去没有能让人说道的地方。秦王世子作为嫡出长子继承秦王爵位以及秦王府近七成的家产,幼子拿到两成,最后一成则握在秦王手中并言明他百年后平分给三个子女。
秦王显然没想着幼子能有多大出息,只希望他
平安喜乐过完一生,所以小爷分得的家产中近六成都是能守成的庄子店铺,用心可谓良苦。
裴延知道得如此清楚,倒不是关心秦王府,只是这件事在长安城闹得沸沸扬扬,两个月过去了才稍稍平息。同僚们聚在一起闲话时时常说起此事,王府分宗谁得了更多的好处不好说,但谁都没吃亏。都说秦王对长子平平,他确确实实按照律法让他得到了该得到的,说他爱护庶子是假,他却为他做了最长远的打算,可以说只要他不作死,一生无忧是必然。
不过,在裴延看来秦王也只是做了为人父该做之事,毕竟因是他种下的。
说起来,秦王府小爷和他还挺有缘分,裴延、裴宴,同音异调,换成哪地方言可能读法都一样,只可惜他福薄,上天没有赐他爱他深重的父母。
就在裴延闪神的功夫,一辆马车停在了他面前,车旗上大大的烫金秦字惹人注目。
“劳少卿大人避让,嘉学在此谢过了,”车帘掀开,一个身着靛色染织长棉袍的青年男子冲裴延拱了拱手,男子面貌清秀,眼神中却融着化不开的浓墨,让人看不清他具体的情绪。
“世子爷客气,下官惶恐,”裴延回礼,他和裴嘉学来往不多,却直觉眼前人城府极深,轻易得罪不得,因此态度更加诚恳。
“听闻少卿大人前些日子巡查伤了肩膀,可好些了还是赶紧上车休息,要是因着让路让您伤势加重,就是嘉学的过错了,”裴嘉学说道,他脸上带了淡淡的笑,仿佛和裴延相交已久。
裴延拱手,微低头掩去眼中闪过的精光,他受伤的消息确实没刻意藏着掖着,但对方知道的如此清楚还是让人意外,“劳世子担忧,下官已经无碍了。”
“兄长,怎么停下不走了咱得快点儿,爹和娘还等着呢。”后面马车的车帘从里面被掀开,一个年轻的男子伸出头来查看情况,他生得极好,唇红齿白,身上的红狐毛斗篷把他称得更加粉雕玉琢。看到裴延他明显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兄长正在和人叙旧,立刻放下车帘整个缩了回去,留下一句“总之你快点完事,咱们好回家。”
不用想,这就是秦王府小爷了。
“舍弟无状,
少卿大人莫要放在心上,”裴嘉学回头淡淡的对裴延说道。
“世子言重。”这兄弟俩看上去关系还不错
“少卿大人保重,改日嘉学上门拜访,”裴嘉学冲裴延点了点头,挥手示意马车队继续前行。
“世子爷慢走,”裴延恭送。
雪天路本就不好走,再加上马车里坐着平日最养尊处优的主儿,丁点儿闪失不能有,车夫们小心再小心,速度自然也降下来了。
后面马车驶过跟前的时候,裴延听见里面隐约传出笑闹声,无忧无虑。
秦王府最后一道马车驶过去了,裴延一行人才启程回府。
夜色掩映下,前后无人的巷子里,冷风呼啸而过。雪花落地,掩盖了人来过的痕迹。
三个月后,雁城案落下帷幕。
裴延从湿冷的小佛堂走出来的时候,脸色煞白,要不是管家搀扶了一下,他可能走不出顾府。在回府的马车上裴延接到了秦王府送来的讣告,秦王薨。
裴延一愣,随即吩咐管家转道,匆匆忙忙赶去了拱辰巷。一等王侯去世,非同小可,尤其秦王身份不一般,他赶到时拱辰巷里人来人往,白幡高扬。
站在王府门口迎客送人的是裴嘉学,也合该是他,占嫡占长,名正言顺。在灵堂裴延还看到了裴宴,对方跪在秦王棺前,能看得出他状态极差,面容憔悴,表情呆滞,反应都慢了几拍,能看得出秦王去世对他打击颇大。
裴延不适应这样的场合,吊唁后他没有多待就和裴嘉学提了告辞。
连着几个月的高强度办公,裴延本就到了极限,被叫去顾府弄了个身心俱疲,强撑着去了拱辰巷,已经撑到了极致,回府之后就发了高热。
意识不清间,他感觉心胸处撕扯的厉害,像是有什么要从身体内迸发而出。疼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迷迷蒙蒙间他完全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已经物非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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