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过了一盏茶时间, 或者更短。

    茹斯兰江伸手按在她肩上,长袖猎猎,然后带着她落在了一处冷僻的黑山之中。山中瘴气弥漫,野菇遍地。

    山间鸟兽绝迹。

    景宝络心有所感,转头看茹斯兰江, 他向前一步,踩在枯叶巨大的林间, 所到之处, 如同清风吹开薄雾, 四下清明。

    景宝络跟在他身旁,一直走到最前面的峡谷,前面是连绵的黑山。

    她想起了此处。

    这是天玑门的秘密结界之地, 又叫黑风崖,一日之间, 气候四变, 据说是因在火山之上,又有幽穴连接苦寒荒地的缘故。

    黑风崖下有一排洞穴,最开始是关押魔人之地。

    十八年前一场大战,这里的所有魔人都被尽数屠戮。

    之后魔道颓势, 天玑门一蹶不振, 便空了下来, 后来切割中成了顾家的私产。

    但是现在里面关着一个人。

    说是一个人,其实并不准确,他躺在漆黑的地上, 蜷缩成一团,身上的衣衫破破烂烂,伸向洞口栏杆的一只手没有了,上面的断口发黑,脚上拴着脚镣阻止了他的行动。

    头发被血污粘连在一起露出一小块青白的脸。

    好像呼吸着,又好像没有。

    他的前面一寸的地方,有一些零碎的“食物”,都是带着血肉的动物,一块发黑的兔子腿,半只鸡,还有一小块变了色的鹅翅。

    上面有零落的齿印,齿印残缺不全。

    峡谷里没有风,但并不妨碍他周围的恶臭向四周扩散。

    景宝络咽了口口水。

    这个人让她觉得有些恶心,又不忍心。

    “他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她问。

    茹斯兰江上前了一步,他纤尘不染的长袍轻轻晃动。

    “高氏兄弟受罚身死,但有人说他们失常是因为药物所致,此人前去禁地偷取东西时,被当场拿下,认定为魔人细作,看押在此。”

    “就是他”景宝络蹙眉,“如是魔人细作,处理即可,为何要这般凌迟”

    地上的人听见声音,虚弱动了动手,脚骨上的铰链轻动。

    茹斯兰江道“因为他不是魔人细作。”

    这一句话立刻刺激了囚徒。

    景宝络听见地上之人喉咙的喑哑声,先是极低,然后渐渐出声。

    便在此时,忽听一声狗吠。

    紧接着,一个黑色的影子摇摇晃晃又心急如焚跑来,是那只几日不见的黑狗吃吃,它摇晃着断尾,狗头上还有伤口,嘴里叼着一尾鱼,淡紫色的血不断从狗嘴流出来。

    黑狗跑到了近前,看见了景宝络,嘴里沉闷的咆哮变成了嘤嘤,它激动万分,走上前,将那黑鱼扔到牢房前。

    这一幕如此熟悉,景宝络就想起了那日和漱玉雪下山,在莲花镇上,叼包子的狗。

    “是你”断尾巴黑狗吃吃咧着嘴巴想扑上身又不敢,在旁边蹲下屁股拼命摇尾巴,狗脸上血迹斑斑,狗牙也少了一个。

    它摇了一会,看向景宝络,然后冲着石牢汪汪两声。

    大约是想要她帮忙救里面的人。

    景宝络再看向石牢。

    地上的人,脚踝拴着锁链,脸上的伤纵横,看不清容貌。

    “不是魔人细作,他是谁”

    茹斯兰江挥袖,石牢的禁制打开,薄薄的雾气散开,那年轻人头发散开,青白的脸在这样的光线下有一种非人的妖异,她看清了他的模样,不由一惊“度恒”躺在下面的正是绝欲殿那个可怜兮兮的小弟子,那个大早上衣衫褴褛在山间捡柴的小可怜。

    茹斯兰江手指再一动,度恒伤痕累累的脸上忽然如裂帛一样,上面青白的面皮尽数裂开,紧接着露出一张清秀而虚弱的脸,以及脸上的一颗红痣。

    正是那日在莲花镇看到的瘸腿年轻人。

    是他

    他也认出了景宝络,脸上神色变了两变“是你”然后神色转圜之间,又自嘲般笑了一声“竟然是你”

    黑狗冲进去站在度恒身前,向茹斯兰江叫了一声,又夹着尾巴站在他身旁,不住拿舌头舔地上的度恒。

    度恒虚弱挪开了脸和嘴巴,避开它的口水。

    他的确不是魔人,只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复仇人。

    他的老家也并不是在蓟州,而是在昆州城郊村庄,他的家乡自然也没有大旱。

    他的父母早逝,只有年长的阿姐带着他生活,生活艰难倒也平和,但是变故发生在去年秋天,他阿姐外出采买做嫁妆的布料时未归,他等到半夜出去寻阿姐,只寻到一身狼藉的阿姐,阿姐的衣衫破了大半,手指折断,还一手死死抓着新买的手绢,一手抓着一块布。

    他趁着黑夜带着阿姐回了家,为阿姐擦脸的时候,从她胸前肚兜掉出一锭银子。

    阿姐什么也不肯说,第三天早上,他熬不住睡着醒来的时候,家里没有了人,木桌上有一锭银子。

    他的阿姐死了。

    那锭银子刚刚好够埋了阿姐。

    他耐着性子在近郊不动声色的打听,辗转终于打听到几日前正好有一双年轻人经过村口茶寮,他们衣着华贵,举止轻浮,行为放纵,听说话是刚刚从昆州城的花楼出来,谈论的话题连茶摊的老婆子也羞红了脸。

    那时候他的阿姐正好买东西回来,将带给茶婆的一卷线交给她。

    茶婆收线的时候听那双年轻人说,肉吃多了,想吃吃小白菜。

    她只是个茶寮,并不做餐饮营生,还没来得及说,抬头已不见了那双年轻人。

    后来,他的阿姐就出事了。

    度恒于是卖了地和房子,他拿着那块带着纹路的袖口在昆州城最华丽的花楼做了三个月龟公,再次见到了高氏兄弟。

    然后他小心翼翼跟着高氏兄弟到了天玑门,等在莲花镇,同时花了他所有的银子买了一个外门弟子的空缺。

    但是他仍然不是高氏兄弟的对手。

    他们虽然好色,却不蠢,而且家中教习,修为不差。

    度恒没有任何把握。他甚至连自己安危也没办法保证,被欺辱和殴打都是常事,甚至那一次,他尾随高大们下山,不小心从山下摔下来,伤了腿,只能当掉最后的财物在莲花镇找个郎中,而高大高二却光鲜亮丽在镇上最好的酒楼大吃大喝。

    也是那一次,要不是景宝络给他留下了热乎乎的包子,他恐怕连爬上山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只能继续隐忍。

    但那晚他听见了高氏兄弟的议论,他们讨论门中弟子,谈论娇俏女娇娥,说起了今日再见的女弟子看起来很不错很带劲,很有去年碰见那颗小白菜的感觉,然后他们详详细细讨论了去年那场昆州城外白茅村里艳遇的细节和感受,并为先后顺序再次起了争执。

    度恒再也无法忍下去。

    于是他在他们的早膳中下了药,天玑门中这样多的女弟子,只要药性发作,无论他们是对哪一个出手,光天化日之下,门规也饶恕不了他们。

    只是他没想到,高大在药物下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景宝络,然后找到了后山。

    然后便有了后面的事。

    景宝络感觉心口发闷。竟然是这样的内情。

    黑狗在下面带着几分讨好吭哧了一声。那日他们离开后,是它第一时间搬来了救兵。

    度恒并不后悔“至少他们得到了报应。”

    茹斯兰江道“你被抓以后,顾清明借机派人送去厚礼安抚高氏,于他们而言,虽身死,却没有名裂。”

    度恒怔了一下,倒是不意外这个结果,嘴角再次扬起嘲弄的笑“他们的名还需要谁去毁吗如今的天玑门,谁不知道就是一堆烂泥,四姓糜烂,我只要他们死,就够了。”他真的笑了一声,声音却酸涩“只可惜,我阿姐那样美好的一个人,用他们的狗命来换,他们不配。”

    景宝络蹙眉道“要报仇有很多办法,既然能对他二人下药,为何不能将x药换成毒药直接结果了他们为何要这样,再去牺牲无辜之人”

    “我何曾没有想过你以为我没有试过别的办法我在和风楼时,也有绝境的歌姬向他们下毒,但从未成功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身上有最昂贵的辟毒金,他们的家世和家族靠着民脂民膏,为他们添加最昂贵的配置保住他们的狗命,好不容易到了天玑门,我本以为能靠自己学有所成,但是门派倾轧严重,我连基本的修行都没有资格,我欲上告,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喽啰,何人肯听我说一句话更何况”

    他冷笑“这恶臭的天玑门,助纣为虐,又有何人是无辜”

    “你可曾将此事告知掌门和陆长老”

    “顾清明伪善,其龌龊和名声更甚。他清尹顾家自从成了天玑掌事,巧取豪夺,欺男霸女,不知多少把柄在别人手上,便是知道了,才会如此待我。呵,我的手,是他亲自下令动的手。”

    她看茹斯兰江,他微微颔首,肯定了度恒的话。

    景宝络想起顾清明那张笑眯眯的老好人的脸,只觉三观有些崩裂。

    堂堂一任掌门,如此鲜廉寡耻,基本的公平和面子都不顾了

    这天玑门是烂到什么样子了。

    这就是茹斯兰江要给带她看的天玑证道

    度恒说完了前因后果“现在,你们想听的知道了,可以给我一个痛快了吧”

    茹斯兰江食指和中指并拢。

    度恒猛然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口鼻同时涌出淡淡血迹,那只断掉的手腕开始重新蔓延出鲜血,黑狗急的呜呜叫,围着他绕圈。

    景宝络伸手拉了拉茹斯兰江衣袖“尊上。”

    茹斯兰江看她一眼,散了威压,度恒立刻松弛下来,伏在地上剧烈的喘息。

    “他在此地,并不会有人再来看押,这只黑狗照顾不了他多久。”

    茹斯兰江的意思很明白,如果不给度恒一个痛快,他会死得更难受。

    景宝络看了看那黑狗护主殷切之态,加之度恒方才的缘由,到底有几分不忍,她想给他最后机会,问地上的人“那日,你明明带着这狗离开,后来它为何会出现在栖霜阁”

    度恒只是很轻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事已至此,他的目的达成,自己也早是一个废人,当日的一时心软,为那一件衣裳一块饼的生出的不忍,不提也罢。

    景宝络道“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度恒这回虚弱看了看那黑狗“若姑娘怜悯,请带它走吧。这狗我曾经喂过它两日,是个好狗。”

    说完,他闭上了眼睛。

    重新走出黑风崖,已是黄昏。

    景宝络看着天边一轮残阳,吹来的风虽冷,却并不刺骨,早春姗姗来迟,终究是来了。

    他们在夕阳落下前,停在了昆州城外。

    景宝络抬头看巍峨的城门,角楼上间或能看见巡逻的兵士,华灯初上,元宵将至,尘世一片繁华。

    一个提着花灯的小姑娘牵着父亲的手,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

    景宝络看着那盏灯,和方才的情景截然不同,她眼底隐隐闪过一丝恋慕。

    茹斯兰江走在她身旁,问她“为什么要放了他”

    “冤有头债有主。他不是魔人,只是个替罪羊。高氏都能洗白,他也应当活命。”景宝络道,“况且,吃吃离不开他,知错能改,一个能让流浪狗都如此死心塌地之人,也算不得多坏。”毕竟,在最后关头,他也算良知未泯,没有任由她们自生自灭,实在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茹斯兰江垂眸看她“是吗”

    他说“知其白,守其黑阿宝还是和从前一样,对人性充满了善意啊。”

    他的目光带着几分温和,对她抬头看上去的时候,不但没有移开,反而微微一笑,只是不知是错觉,那笑带了几分淡淡的冷意和阴郁。

    好像她的善意是一种错误。

    景宝络道“好人有好报嘛。”

    在送度恒离开前,她问了一个疑惑,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她问度恒。

    “既然高氏兄弟有辟毒金,百毒不侵,为何你还能对他们下x药”

    度恒古怪一笑“韩姑娘忘了我曾经在什么地方待过,那高氏兄弟是和风楼的常客,对和风楼的东西自然毫无戒备。”

    和风楼。

    一个远离天玑门的昆州城的顶级花楼,怎么会有类似定情丹的药物

    据度恒所说,和风楼行事蛮横,多少无辜女子沦落至此,人命出了不少,却一直风平浪静,只因后面有靠山,他在里面三月,虽未进入核心,却也看过不少悲剧。

    并不是没有人求告,只是上告无门,和风楼接待的宾客本来就非寻常宾客,在势力和金钱之下,一切挣扎都掀不起风浪。

    昆州城临近涣州,而涣州是漱玉氏的老窝,这个矛头便指向了梳痴殿的漱玉珏,珏夫人。

    茹斯兰江问景宝络“可还记得那日在云台之上,那个月娘,她当日想要核实你的身体,手上的白浊之光。”

    景宝络自然记得,那个女人走向她,食指和中指冒出白光,说要用神思从她曲骨穴进入,可能会有些疼。

    茹斯兰江道“那白浊之光专为特殊身份特殊的侍妾女奴所用,有禁育之效。”

    景宝络身上一寒。

    “她们的修行原来是用在此地。”

    于是他们便来到了昆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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