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了。
外头下了老厚的雪,外面不知道谁的自行车倒了,已经被雪埋得只剩下半边支起来的车把。片状的雪花一层一层铺下来,打在棚布上沙沙响。
苗嘉颜拖了个装花苗的泡沫箱过来坐,手托着下巴,好半天都没动过,要不是眼睛还眨巴,看着就跟睡着了似的。
棚里已经没人了,这个时间都回家过节去了。
婶婶们干活儿总得配着话,这家那家的闲事儿不管唠过多少遍,只要起了头都跟新的一样,说激动了还得扔下手里做的事比划比划。常年伴着话音的花棚这会儿难得空了,除了下雪声以外什么都没有。
还挺清净呢。
苗嘉颜已经在这儿坐了小半天了,上午吃了饭就戴着帽子过来了。快过年了,家里人很多,比起那一屋子人,他更愿意在这儿看花。
他们家是种棉花的,暑假苗家颜更多的是去棉花田,只有在冬天不种棉花的时候,他才会来花棚。
这一棚里都是四季海棠,是很便宜的花,不值钱。他们这儿没有贵的花,贵的卖不出去,只有这种花市里最常见的四季花是最好卖的。
他不是很喜欢来棚里,这里湿度大,空气总像是黏黏的。
“哎哟我的妈啊”突如其来一声喊,把好好发着呆的苗嘉颜吓得直接站了起来。
“妈呀是小颜啊”林婶手上攥着两只棉手套,深灰色围巾在头上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张脸。她另一只手还拍着心口,连声念叨着,“你可吓死我了,你这孩子坐这儿怎么不出声呢往这儿一坐也没个动静”
苗嘉颜也被她吓得挺狠,站起来猛了泡沫箱都给碰翻了,这会儿也很是无辜“我自己在这儿出声干什么啊”
“那我进来你倒是给个动静,你看这把我吓的”林婶拍了拍手套,往里面走了,边走边问,“你咋还不回家没叫你回去吃饭”
苗嘉颜把泡沫箱扣回去,答说“没呢。”
“早点儿回去吧,我过来取仓房钥匙,让我给落这儿了。”林婶絮絮地边走边说话,沿着一排排的花盆边找她的钥匙。
苗嘉颜手揣在兜里,看着她找。
钥匙就在她之前干活的位置,林婶捡起那串钥匙,问苗嘉颜“你跟我一起走啊”
苗嘉颜看着她,摇摇头,说“我先不回。”
“大过节的你在这儿坐着干什么,这小受气包样儿,”林婶话音一顿,声音压低了问,“你爸妈都回来了说你了”
苗嘉颜摇头,说“没”。
林婶跟奶奶很熟,对他们家的事也都了解,看着苗嘉颜,走过来拍拍他胳膊,叹了口气说“你在这儿蹲着算怎么回事儿,你爸妈你姑姑都回来过年了,该回家你得回家。”
苗嘉颜一直是个老实孩子,没什么脾气,也不大声说话,棚里这些婶子们其实都疼他。
“反正过了年就都回去了,说你什么你就当听不见,”林婶嘱咐他,“别跟你爸妈犟嘴,再招他们拾掇你。”
林婶说完也不再管他,急着回去帮忙做饭,只说“那我不管你了,你早点走,别等家里来人喊你。”
苗嘉颜刚要出声答应,听见林婶又念叨着“刚才过来的时候看见老大个车,不知道是不是陈家那爷俩儿回来了”
苗嘉颜站在原地,猛地扭过头去看林婶。
“应该就是他们爷俩儿,不然还能谁家。”林婶戴上手套,又把围巾拉起来挡住脸,“我走了啊,别忘锁门。”
林婶推门走了,苗嘉颜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眼睛瞪得微圆。
手心在兜里出了汗,变得潮乎乎的。苗嘉颜再顾不上家里那些人,也分不出神想旁的乱七八糟,满脑子就剩下了一件事
陈潮回来了。
“谁啊”陈家院子里,陈奶奶从房门迈出来,手上还拎着棵没摘完的白菜,“谁敲门”
“我,奶奶,”门外男生答,“陈潮。”
“哟,我孙子回来了”陈奶奶忙去拉开了铁门拴,看着门外比她高出一头还多的男孩儿,笑得高兴极了。
陈潮手上搬着两个箱子,老太太要接,陈潮侧了个身躲了,边进门边说“我拿。”
“你爸呢”老太太稀罕地用没拎白菜那只手拍拍孙子的后背,“咋就这么高了”
“停车呢。”陈潮把东西放在房门边,转身又往外走,“车里还有东西,我去拿。”
老太太穿着小棉袄也要跟着去,被陈潮拦下了“冷,挺远的。”
房子这边都是小胡同,车得停在挺远的一个空场子上。陈潮过去的时候他爸已经停好了车,正从车上搬东西下来。
“你爷奶在家没”陈广达问。
“没看见我爷,”陈潮又搬了三个箱子,背上背着他自己的书包,问他爸,“还有什么要拿”
“剩下的我拿,走吧。”陈广达关了后备箱,拎着东西走在陈潮后头,说,“还行,刚才没走丢,我以为你得找不着呢。”
陈潮回头看他一眼,他爸不等他说话,先笑着说“也是,这地儿现在你比我熟。”
这个地方陈潮在这儿住了整三年,去年夏天才搬走。
在那之前陈潮回来的次数都数得过来,他几乎没怎么回来过。他是城市里长大的小孩儿,刚回来的时候跟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这一片区以前可是爸的地界儿,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这儿我说了算。”陈广达近来微微有点发福,陈潮搬着东西都没喘,他跟在陈潮后面说话倒听着不那么稳。
陈潮随口一接“现在顶峰坠落了”
陈广达把拎着的东西换了个手,喘着气笑说“现在我那些小弟好多都不在这儿了,要都在我还好使。”
“过年不得回来么”陈潮走进奶奶家那条胡同,今天看来情绪不错,还挺有心情跟他爸瞎扯,“大哥都回来了,小弟不得在家等着也没个规矩了。”
陈广达边走边笑,走到院门口喊了一嗓子“爸拿不动了,接我一把”
“你爸没在家,别喊了”老太太又穿着小棉袄出来了,要去接陈广达手上东西,陈潮说“别让奶奶拿。”
“你孙子不让,”陈广达刚才笑得都没劲儿了,强把东西拎进院子,往小石桌上一放,长舒着气,“太沉了。”
“我现打电话说的,不让你们拿东西回来,你们吃的那些东西我和你爸都吃不惯你们也吃不了几口,等你们一走,往冰箱一塞得压一年。”奶奶忙忙叨叨地在儿子孙子跟前儿转,嘴上还不停地念叨着,只是脸上的笑就没断过。
“我爸呢”陈广达把东西搬进厨房后边的小仓子里,累得直喘。
“买鱼去了,说先前买的不够大。”奶奶又转头去看陈潮,那股骄傲劲儿都压不住,说了句,“我孙子太俊了。”
“就那样吧,比我小时候差点儿。”陈广达在旁边接话。
陈潮和奶奶都没搭理他。
陈潮的房间还跟之前一样,没人动过,乱七八糟的杂物也都没往他屋里放,二叔小姑他们回来住奶奶也不让进这屋睡。
这次他回来前奶奶特意给收拾的,床单被罩都给换的新洗的,柜子桌子都给擦得干干净净的。
陈潮把自己书包放在桌子上,这动作就跟以前每一天他放学回来一样。
“前两天小滔还来问呢,问你今年回不回来,说来找你玩儿。”
小滔是丁家那个淘小子,初中跟陈潮一个班上学,他俩天天一块儿走。
陈潮问“他上高中了吗”
“念着呢,”奶奶笑着说,“三天两头他爸打他,在学校不好好念书,搞对象儿,老师给抓住了。”
陈潮也笑了,没说什么。屋里有点热,陈潮把外套脱了。
“小苗也问了你两三回,后来不怎么问了,”奶奶说,“那孩子不爱说话。”
陈潮把外套搭椅子上,听见外面门响,爷爷回来了。
“我爸回来了,我看看我爸买多大条鱼。”陈广达推门出去,接过老爷子手里拎的黑袋子。
“你爷爷特意去给你买的大黄花,晚上我给蒸上。”奶奶跟陈潮说。
陈潮说“好”,放好东西就搭着奶奶肩膀一起出了房间。
“谁给我爸买的小红棉袄,真能整。”陈广达嗓门大,站院子里说什么屋里都能听见。
爷爷像是对他的红棉袄挺满意,笑呵呵说了句“显得我多精神啊。”
“我爸本来也精神。”陈广达眼神往门口一瞟,问,“谁家小孩儿”
苗嘉颜一路走得很快,这会儿气喘得有点凶。冬天的风吸进肺里会有点疼。
他半边身子还掩在门口,往院子里瞧的眼神带着怯生生的试探。
爷爷回头看了眼儿,说“苗儿啊,进来。”
苗嘉颜本来想打招呼叫人,可刚一张嘴,高高的男生和陈奶奶从屋里走了出来。苗嘉颜的眼神瞬间便被吸走了。
“潮陈潮。”苗嘉颜声音里含着喘不匀的气,扒在门边朝里看。
陈潮本来没看见,这会儿听见了叫他,视线往这边一扫,看见苗嘉颜。
那眼神里明晃晃的疏离让苗嘉颜没打完的招呼噎了回去。
他眨眼看着陈潮,呆愣愣的。刚才走得急,头发被吹乱了,有细细的几根头发没秩序地落下来,从额角斜斜地搭在鼻梁上。他的嘴巴被风吹得很干,嘴唇上有小小的裂口。他的唇膏被小弟踩碎了。
眼神落在陈潮身上好半天,他的眼睛里渐渐漫上了失望。
陈潮没说话,甚至没多看他。
“来,小苗,进来待会儿。”奶奶招手叫他。
苗嘉颜看看奶奶,看看陈潮,抿了抿嘴唇,轻轻地替他们关上院门,跑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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