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宴文
五月初五,天已彻底暖起来了。这日是个大晴天,正午时分艳阳高照,晒得颐芳宫整个院子里都暖烘烘的。廊子里摆着几盆浓艳的芍药与木槿,开得烂漫,谢小盈坐在廊子里,正拿着花剪裁了几朵木槿下来,给无忧簪发。
无忧穿着一身团花绿纹的衫子并折枝花纹红裙,一派喜盈可爱。谢小盈往她小小的发髻里插了一朵玫粉的木槿,衬得无忧愈发玉雪烂漫。
因着要过节,皇帝今日没叫孩子们去前廷进学,给大家放了一日闲假。
无忧是二月份才正式跟着两个哥哥开始读书,因她与二皇子宗璟年纪都还算小,他二人只需要上午、下午各读一个时辰的书,认认字、练练笔就可以了。宗琪开蒙虽晚,但他年纪大、更懂事,性子坐得住,再加上有杨淑妃私底下的指点,宗琪的进度已经让两个弟弟妹妹不大追得上了。与弟弟妹妹一起读书时,宗琪多半是那个帮着先生按住弟弟妹妹别胡闹的角色。等到他两人走了,宗琪才能正经学一会习。
好在,没有小孩子的天性是不爱玩的。每天能被弟弟妹妹打岔两个时辰,宗琪还觉得躲了闲,更能凸显出他的厉害,是以并不排斥兄妹三人一起进学。三个孩子感情如今益发好起来,宗琪与宗璟都管无忧叫“瑶妹”。
难得一日不用去读书,琪郎还巴巴儿地让人送了两本字帖到颐芳宫。
宗琪已有七岁了,跟在他身边侍候的人从当初的乳母婆子,变成了一个九岁多的小内侍,名唤易得。
无忧一见易得便张嘴喊“易得易得,是大兄叫你来的吗”
易得头一回独自上颐芳宫来,颇为紧张。其实他与公主十分熟稔,可因公主一说话,易得便乱了阵脚,不知该先给谢昭仪行礼,还是先回公主的话。他短暂的无措片刻,最后还是选择先跪下来给昭仪磕了头,随即才说“奴奉大皇子命,为贵主送书帖。”
这是无忧昨日找宗琪讨的,她学了大半年画画,握笔习字的进度反倒比宗璟还快些。宗琪昨日夸口说他母亲那里有许多女子闺阁书帖,适合妹妹学习,答应了要送给无忧。偏今日皇帝突然赦了他们假,宗琪怕妹妹认为他食言,这才吩咐易得来颐芳宫跑腿。
谢小盈虽知道易得是奴仆,但对着丁大点儿的孩子,她还是忍不住露出些当母亲的怜爱来,她笑着让人扶起易得,对无忧说“还不谢谢人家”
无忧煞有介事地对易得说“谢谢你,易得。”
易得哪里敢受公主的礼,忙推辞,又想磕头。好在被兰星及时扶住了,谢小盈吩咐一旁的香云“你用油纸去给他装两块点心,叫他拿回去吃,再抓一把铜板子赏他。”
香云称是,易得又揖礼谢恩。谢小盈说“小易得,回去替我传个话,叫琪郎今日与淑妃夫人早些来端阳宴,我们好说说话。”
送走了易得,谢小盈从无忧那里借了书帖来翻了翻。宗琪一共给无忧拿来了三本字帖,头两本上面的署名都是什么什么夫人,里面的字或秀雅或温圆,压在最下面的一本书帖没有署名,字体却风流恣意,反而是谢小盈觉得最好看的一本。她把这本抽出来放到了上头,交还给了无忧,“娘娘喜欢这一本,无忧,你照着它练,好不好”
无忧一口答应下来,她轻轻将脸贴在谢小盈隆起的腹部,亲昵道“我听娘娘的。”
谢小盈笑起来,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脸,将人半揽住。
母女二人赖在一起消磨了午后时光,见着太阳一点点往西坠去,尚仪局的女官来报望仙台已准备妥当,谢小盈这才登上步辇,与无忧一道往望仙台去了。
杜充容为谢小盈襄理此事,最早一个到了。谢小盈与无忧到的时候,杜充容已安顿好了一切,只等扶着谢小盈检视了。
谢小盈两日前已来望仙台看过一回,五彩绸带装饰着白玉雕梁,矮方桌摆了十来个,每个方桌旁都有个藤条编的矮圆篓子,里面放着扑克牌、骰子、寻常的围棋、象棋等玩意。今日再来的时候,布置就更精致了。因谢小盈怀着身孕,没让她们熏香,尚仪局与尚功局就弄了几张条案,插满了鲜花。空气里淡淡花香,怡人又清雅。为应端午习俗,望仙台下还熏了些艾草,气味不浓,但有驱虫辟邪之效。
转了一圈,谢小盈十分满意,不免夸了杜充容与宋尚仪几句。两人行礼称不敢。内教坊的歌姬乐姬也都到了,谢小盈便让她们率先把乐曲奏唱起来,营造着欢腾轻松气氛。
因谢小盈交代过易得,杨淑妃领着宗琪,与谢小盈前后脚便到了。
谢小盈在琵琶乐声里迎向淑妃与宗琪,无忧小跑了几步,扑上去找哥哥了。宗琪小大人似的,先拍了拍无忧脑袋,然后向谢小盈行礼。谢小盈忍不住笑着嗔无忧,“看你大兄多知礼,无忧,薛妈妈平日怎么教你的”
无忧脸微红,不大好意思地朝杨淑妃补了个叉手礼,“夫人。”
杨淑妃笑了,两人哄了孩子几句,便由得他们兄妹两个自己去玩了,乳母婢子都跟着,出不了什么大事。杨淑妃则趁这个时候赶紧扶着谢小盈到一侧软榻上坐了,挨着谢小盈细细问她这一胎怀产的情况,生怕她有什么不好。两人久违,总算能得到机会说体己话。彼此问候,也难免交流几句育儿经。
说话的功夫,各宫嫔御也结伴地陆陆续续来到望仙台。众人没想到如今阖宫地位最高的杨淑妃与谢昭仪竟都先到了,忙不迭上前来行礼问安,有些局促地立在了一起。
谢小盈一手抚着肚子,一手正与杨淑妃交握着,见状便说“大家各自散去玩玩便是,不必守在这里。今日我叫大家早些来,就是想让姐妹们正经热闹一回,好好庆庆节日,没有要你们拜我的意思。座次也都随意,无须拘礼,你们自管消遣就行。”
她话音方落,宋尚仪立刻领着女官上来接引,将各宫嫔御引到方桌前,给她们展示提前准备的玩意儿。谢小盈独家“秘技”扑克牌果然受到了一众妃嫔的好奇,她这份邀宠本领在宫中已暗地里流传了许多年,人人都以为她当初就是靠这个吸引的皇帝,因此一听说谢昭仪决定不再藏私,拿出来教给大家,是以众人都热情地想学。
杜充容和颐芳宫的几位宫婢从旁指导教着,很快嫔御们就成群地坐下,一桌接一桌地玩了起来。
乐声嘈杂,人声鼎沸。
望仙台上前所未有的喧嚣,杨淑妃有些慨然地望着这个场面,她凤眸一瞥,落在笑眯眯的谢小盈脸上,半晌,直白地问“小盈,陛下如今怕是不满足于让你只做一个昭仪了吧”
谢小盈顿了下,扭回头,迎上了杨淑妃打探的目光。
杨淑妃的眼神倒是不复杂,仍清亮亮的,透着对谢小盈的关怀。但谢小盈还是迟疑了片刻,略显含糊地说“这个恐怕要等孩子落地才知道呢,陛下陛下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无功不受禄,他怎会轻易再给我晋位”
“唔。”杨淑妃大约听出了谢小盈的搪塞,很快移开了视线,她捏了捏谢小盈的手背,只说“旁的倒是没什么,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你这一胎如今还不算打眼,千万好好养着。若这是个儿子恐怕你要费心看护了。这一年外朝尹氏与胡氏两家争得厉害,恐怕都瞧准了后位。她们膝下无嗣,你只有个女儿,她们仗着出身,还不会太在意你。若你这一胎生下来是个儿子”
杨淑妃点到即止,很快收了话音。
谢小盈一听也明白过来,淑妃是怕自己成了别人争后位时的绊脚石。
“我明白,多谢姐姐提点我。”谢小盈朝杨淑妃感激地笑了笑,但杨淑妃脸色毫无变化,只显得有些淡漠地望向远处的风景。谢小盈心念忽动,如今若连尹昭容与胡充仪家里都想染指后位,那英国公府,难道对诞育了皇长子的杨淑妃没有期盼吗认真论起来,杨淑妃才是那个与后位一步之遥的人选啊。
谢小盈心里有些惴惴,忍不住抬眸望向杨淑妃,试探着问“姐姐,你家里有没有那个意思啊”
杨淑妃刹那间僵住,她半晌才微微侧首,回眸对上了谢小盈探究的视线。这一瞬,两人眼底都藏着些过去没有过的防备。杨淑妃缄默片刻,摇了摇头,“他们知道成不了的,不会做这种糊涂的算计。”
但却不一定,没有更大胆、更冒险的算计。
谢小盈与杨淑妃借机说着悄悄话,各宫嫔御们新鲜地玩着牌,不知不觉,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
为了不让皇帝打扰到众人玩乐,谢小盈给常路那边只说了开席的时辰。但宗朔满心都想着给谢小盈撑场子,特地早早结束了在崇明殿的事务,坐着御辇往望仙台来。
他人还未到,远远就听到望仙台上一片鼎沸的欢声笑语。宗朔不由感到稀罕,“这端阳宴办得怎这么热闹”
常路也有点摸不着头脑,好在赵良翰就跟随在侧,忙上前解释“陛下有所不知,昭仪是实实在在想要内宫妃嫔们得一日的快活,特地费了心思设计,眼下这般,定是叫各宫娘子们人人开怀呢。”
宗朔闻言笑了,“她这贪玩的性子,明明长大了,怎还不改呢自己玩就罢了,如今要把朕的后宫都教坏不成”
虽这样说着,可常路与赵良翰都知道,眼下哪儿还有什么“朕的后宫”,正所谓三千佳丽只取一瓢饮,陛下可不是相中了那个最会玩的
说话间,御辇停在了望仙台下。
宗朔抬步登上玉阶,常路正要高声唱禀,宗朔扬手一摆,示意不必,径自上去瞧热闹了。
众人沉迷牌桌,根本无人注意到皇帝竟这样悄无声息就到了。
宗朔全然没想到,谢小盈居然把扑克牌拿出来,叫六宫女眷都跑到这望仙台上打牌来了乐声阵阵,花香芬芳,明明最该雅致的景象,一个个盛装打扮的内宫嫔御,竟都扑在桌前打扑克。
这算什么端阳节
宗朔无奈地摇头轻笑,他远远望向正中的位置。谢小盈刚刚与杨淑妃分开来坐,正给跑得一身汗的无忧擦脑门。
两个人如今颇有几分默契,宗朔的目光刚投掷过来,谢小盈便下意识抬头,与他视线交错在了一起。
宗朔笑着伸手点了点她,用口型说了“胡闹”二字,谢小盈有些不好意思,起身欲要行礼,宗朔却又摆了摆手。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谢小盈面前,指着这场景问“你掌理后宫,便是教你的姐妹们玩这些东西”
谢小盈觍颜道“省得她们总惦记着陛下,我给姐妹们找点别的乐子,有何不妥吗”
这句话正正是搔到宗朔痒处,全然是他最爱听的说法。果不其然,宗朔笑意愈发盛了,数落的话被咽了回去,男人改口说“没有,绝无不妥。朕的昭仪果然兰心蕙质,这个法子,正好”
谢小盈斜了宗朔一眼,击掌让人来引皇帝入席,不肯与他当着这么多后宫人亲热。宗朔好歹还记得自己身份,端着架子坐好,看了眼常路,又咳了咳。常路这才站在原地高声唱了一句“陛下至”,沉迷牌局的妃嫔们恍然惊醒,连忙放下手里的牌,伏地拜见。
宗朔顺势把正常流程走完,贺了众人节日的佳话,令宫人上灯,正式开宴。
尚仪局的人将嬉玩的东西收走,很快,尚食局的人亦来呈膳。两队人马交错而行,一上一下,竟有条不紊,一看便是早演练过的。谢小盈见状满意地频频颔首,赞许的目光朝着不远处的杜充容望去。
刚看了杜充容一眼,谢小盈就留意到,林修仪那边眼下颇有些动静。
今日林修仪与宗璟来得略晚了点,但宗璟刚刚也和宗琪、无忧玩了一会,现下满头的汗,坐在母亲身侧,闹着要扇子想扇。宗璟自幼体弱,林修仪怕他出完汗就吹风,第二天会闹头疼,正压着他不许,单用帕子给宗璟擦了擦,宗璟好大不乐意。
这时,尹昭容忽地笑了笑,对林修仪说“修仪不如让璟郎往我这边坐一点,我这里临风,吹来是暖的,伤不到孩子。男孩子都火力旺,不叫他凉快下来,怕是心思定不住呢。”
林修仪还来得及婉拒,璟郎已自己起身,挪到了母亲另外一边坐了。果如尹昭容所言,徐徐夏风吹来,虽不清凉,但也解热,宗璟一下子就安定了,没再闹腾。林修仪没法子,只好由得儿子这样,她无奈地看了眼尹昭容,颔首道“多谢昭容提醒。”
她二人都是在东宫时的旧相识,虽交往不多,但比之旁人,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情分。一贯清高的尹昭容竟难得莞尔,亲密地说了一句,“修仪同我太客气了。”
正说话间,尚食局来往林修仪与二皇子的席案上送汤羹。不知怎么回事,端着两个精致汤碗的内侍脚下一滑似的,整个身子竟猝然间往前栽去。林修仪低着头还没来得及反应,反倒是尹昭容眼疾手快地朝着宗璟扑了过去,她整个人抱住宗璟,挡在了小小男孩的身后。
汤碗砸落,滚烫的汤羹倾泻而出,尽数落在了尹昭容的肩臂上。
尹昭容凄声一喊,全场人的目光霎时间移向了她。,,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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