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宴文
陈则安来报这个消息的时候, 谢小盈正在亲自给宗朔伤口换药。
皇帝遇刺乃是大事,因宗朔已经疑上了英国公,对方的船被彻底封死,形同囚牢。随扈官员中, 凡与杨氏有干系来往的官员, 一并被羁押严管, 等待结果。
御船之上,乃是守卫重重,如今唯有贵妃能出入无阻。
陈则安已经丝毫不意外会在御船之上看到贵妃,向二人行过礼, 他便脸色沉重地说了此事。
宗朔一怔,惊愕问“怎会突然亡了”
他这些日子心思都在查幕后主使、加速行船,等待回宫之后调遣兵将,为围查杨家而做准备。虽知道佟四郎伤重,却实在无暇顾及过问。他万没想到, 这个年少有为、忠心耿耿的世家子,竟会这样没了。
陈则安满面愧疚,跪地解释“启禀陛下,佟郎君当初为了不把刺客引到公主车驾的方向,先是力战一场, 便已身中多箭, 伤势严重。待他快马赶回求援时, 一路颠簸,失血极多,再被人送到船上时, 人便很不好了。臣为佟郎君救治多日, 只实在是无力回天。”
谢小盈听完脸色有些惘惘的, 其实死在刺客刀下的兵士不在少数,有些与佟嘉遇一样,是出身世家高门的郎君。随佟嘉遇一并折返护驾公主的千牛卫中,有两人当场便殒命了。
宗朔前些日子已然给这些人下旨追封加爵,赏了体面。然而他们都知道,死后哀荣无论如何也敌不过活着的重要。
旁人因谢小盈并不认识,只在宗朔拟旨时有些遥远的唏嘘。
但佟嘉遇是一个她真正接触过的人,一时间,谢小盈情绪颇为低落,她轻轻把宗朔胳膊的纱布打结扎好,替他放下衣袖,默然退到了一侧。
宗朔叹惋,“四郎可留下什么话给家里人没有”
即便这些千牛卫在府中都是锦衣玉食的世家子,但护卫皇帝出行,自然没机会被人服侍。这些日子,都是随驾医官身边的药童在贴身照顾。若留下话来,唯有陈则安能知道了。
陈则安露出有些茫然的表情,回答道“是留了,佟郎君请臣代告父母,道有罪,但无悔。”
宗朔也没听懂,但颔首应承“朕知道了,待回京见到御史大夫,朕定转达。”
陈则安又给宗朔扶了脉,见无恙便告退了。
谢小盈坐在一侧船窗旁,对着岸边倒退的景象,俨然是在发呆。
宗朔整了整衣衫,走到谢小盈身后,轻抚她肩头问“盈盈,怎么了”
谢小盈抬头与宗朔对视,“没什么,只是在替佟四郎可惜,他还年轻呢”
“是啊。”宗朔的目光亦眺向远方,“四郎是个寡言的性子,在御前多年,朕也是看着他出落起来的。他父亲是个文官,最初他被选进千牛卫的时候,朕不怎么看好他,但他是个极能吃苦忍耐之人,功夫修进极快。朕本想过两年就放他到军中磨砺一番的他虽不是家中长子,若能去军中立下功,往后的前程不会差的。”
说到这里,宗朔顿了顿,凝在水涛上的眼神渐渐暗下去,“正可谓青年才俊、国之栋梁,就这样断送了。此番行刺的幕后主使,实在可恨,待朕查个水落石出,定诛其九族,剥皮剜骨,方能解朕心头之恨。”
原本还有一个月的航程,在皇帝下旨加快入京后,不到半个月便行至京畿码头。宗朔将整个御船队伍的消息彻底封锁,不准有人擅自离船入京通禀,因此,当他策马入宫时,打了京内所有官员世家一个措手不及。
进宫当日,皇帝即刻下旨着令刑部尚书、御史大夫、大理寺三司会审,从严从重,审理刺杀谋逆案。
谢小盈这一次没有离开孩子,而是跟着车队在两日后方返回宫里。她已是贵妃,六宫无主,入宫再不必去拜见任何人。
这一路舟车劳顿,心力交瘁。
当谢小盈再度看到颐芳宫大门的牌匾时,内心竟有中尘埃落定、终于回家的感觉。
她踏入正殿,留守宫内的香云与香浮领着其余宫人齐齐拜见恭迎,看着这些朝夕相处的熟悉面孔,大殿之中司空见惯的陈设,第一次,谢小盈没有那种被关回牢笼里的沉闷,反倒是暌违已久的安心。
宗瑶牵着弟弟的手跟着进来,宗珩虽依旧不怎么爱开口说话,但走路却是稳稳当当的。
谢小盈想起宗瑶小时候,两岁多了,因是个对什么都好奇的性子,还经常自己走着走着路,一扭头的功夫,便脚下拌蒜摔倒了。
这么看来,宗珩的性子倒是专注、稳重一些。
她悬着多日的心因安定下来,再看向一双儿女,便情不自禁带起笑,“过来,到娘娘这里来。”
宗瑶拉着宗珩小跑两步,姐弟齐齐扑到了谢小盈腿前,抱住了她。
谢小盈伸臂拥住孩子,脸轻轻靠在了宗瑶窄小的肩,长长舒出一口气,“真好,咱们回家了。”
休整一日,杜充容与六尚局的人纷纷到颐芳宫来拜见贵妃。
杜充容本意是想与谢小盈说一说这半年宫里的庶务,因有谋逆案在,皇帝又下敕清查内宫,杜充容免不得要与谢小盈商量其中处事分寸。两个人刚聊完正事,杜充容起身欲要告退,谢小盈却让人抬出了两大箱子的东西,“这些是你昌南伯与夫人托我带给你的。”
既有金银细软,也有江南风物,其中甚至还有昌南伯亲自画的扇面。杜充容一看兄弟笔墨,眼眶便有些泛酸,作势要跪谢,谢小盈忙托住她,笑吟吟地说“姐姐不必客气,若非有姐姐愿留在宫里为我分忧,此程没准还能随陛下一同南巡,亲自去看看家人,因此,该我谢谢姐姐才是。”
杜充容常来颐芳宫,对皇帝与贵妃的感情比任何人都清楚,因此她深知,即便宫里能找出第二个人替贵妃掌理内务,皇帝也不可能允她随驾。她豁然轻笑,“贵妃待臣妾还是这样周到宽厚,叫臣妾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两人正说着话,宗瑶却从外头跑了进来,颐芳宫里没人会拦她,谢小盈才听女儿娇娇地喊了一声“阿娘”,转瞬便见她跑进了次间里来。谢小盈侧身看,但见无忧手里举着些从扬州带回来的跑马灯,巴巴儿地问“阿娘,我什么时候能去前面进学读书呀这些都是我给大兄二兄带的礼物我想他们啦”
谢小盈闻言微滞,因宗朔回宫后就在彻查谋逆一事,此事牵连甚广,谢小盈虽不干涉朝务,却也听宗朔与常路交代过几句,不少朝臣家眷都已被看押起来,兹事体大,恐不是她能参与的。
为不叫儿女受影响,宗朔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叮嘱谢小盈,让两个孩子这些日子先别出颐芳宫。他怕宫内与人里应外合,并不安全。
谢小盈只好揽过女儿,安抚道“无忧,乖,你爹爹这些日子忙着,不能叫你们到前头去。你且等几日,阿娘便让你去与阿兄们玩。你先陪陪弟弟,好不好”
宗瑶不高兴地撅起嘴“可是弟弟都不和我说话,阿娘,弟弟是个小哑巴”
“胡说”谢小盈轻拧了宗瑶的小脸蛋,“不许这么说弟弟,弟弟不是不会说话,只是不爱说话,你多逗一逗他,他喜欢姐姐,会陪姐姐的。”
宗瑶委屈巴巴地看着谢小盈,晃着手里的跑马灯,“我想把礼物给阿兄嘛。”
谢小盈正要再拒绝,却忽然想起,佟四郎亡故的消息宗琪还不知道。宗琪小时候是跟着佟四郎学的弓马,师徒两人感情一直不错,先前宗琪往返离宫,宗朔都是令佟嘉遇往返护卫,大约也是有成全他们师徒情分的意思。她想了想,索性对杜充容道“不如辛苦杜姐姐,替公主去看一看淑妃姐姐与琪郎吧,这日子敏感,我不好带着孩子出去走动。我给淑妃姐姐也带了不少东西回来,须得交给她。我让人跟着姐姐,去把东西抬过去,无忧的小玩意儿,也请姐姐交给琪郎。另外还有一事,你替我好好与琪郎讲一讲。”
杜充容自然不会推辞,当场应下,只问“什么事”
“陛下御前的千牛备身之中有一位佟四郎,当年我怀孕在素烟宫的时候,陛下令佟四郎教过琪郎弓马,琪郎与佟四郎有积年的情分。只不幸,佟四郎在陛下遇刺的时候护驾有功,身负重伤,不治而亡了。陛下下旨追封他为忠义伯,棺椁被送回了佟家琪郎大了,这事该与他说一声。麻烦姐姐好言好语地告给琪郎知晓,千万别吓到他。”
杜充容当初也去了素烟宫,对此事有印象,因此痛快称是,起身往玉瑶宫去了。
提起佟四郎的事,谢小盈心里免不了有些沉甸甸的。
宗瑶在一旁听着母亲说完这些,还有些懵懂,趴在谢小盈膝头上问“阿娘,什么叫亡了”
大殿内被阳光投进来无数光斑,谢小盈的目光凝在那一处,低声喃喃“就是一个人离开了你,离开了这世间,再也不会回来了。你与这个人,从此往后,再无机会重逢。”
“啊”宗瑶吓一跳,紧张兮兮地抱住谢小盈的腿,“那娘娘会亡吗爹爹会亡吗”
谢小盈扭过头,看向女儿,不知该不该说,或早或晚,这世上每个人都会离彼此而去。
人与人能相伴一程的缘分,常会在一个人猝不及防的时候,戛然而止。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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