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骑虎

    是否让尤二姐进门做琏二奶奶, 贾母已和贾赦贾珍贾琏僵持了将近两个月。

    虽说儿女婚事,父母做士,贾赦同意, 邢夫人一向奉承贾赦, 更听得尤二姐性子和软,不比王熙凤厉害,自然也愿意。

    但贾母毕竟是荣国公夫人, 除她之外, 贾家再无一个能在宫里说得上话的人,她又是“四王八公”世交都尊敬的长辈, 贾赦等怕把贾母惹急了, 纵让尤二姐进了门,在各家世交面前也不认她是当家的奶奶, 因此束手束脚,不敢像贾琏二月私娶尤二姐一样,直接办成了事,再知会贾母。

    僵持了这么久,贾琏在家里没了祖母疼爱, 也无人似王熙凤平儿一般, 细心给他打点日常衣食起居。邢夫人无才,纵下了大力气掌家,荣国公府也比分家之前乱了不少,叫人不来, 要东西也难,让贾琏心烦。出至尤二姐处,尤三姐又对他更加横眉冷对,连声好气儿都没了。

    他从前喜欢尤二姐和顺, 现在每见一回,尤二姐都红着眼圈儿,哭哭啼啼问他如何是好,时日一长,和顺听话的好处就成了软弱烦人的坏处,贾琏心里对尤二姐已是淡了不少。

    又因贾政王夫人搬走,贾赦得意住到荣禧堂里,牢牢攥住了荣国公府的内外账册。他只命邢夫人管着内账,他亲自攥着外账,出去的每一笔银钱都要从他眼中过一遍,让贾琏没了趁办事捞钱的机会。

    贾琏没了地方儿攒私房,贾赦因知他从赖家捞了不少好处,还隔三差五从他手里“借”几十几百两银子出去,或让他办事儿不给钱。

    他问,贾赦便说“这个家以后不是你的你垫上几十两银子办事能怎么”

    若他说着实没钱了,贾赦便道“你把账册拿来我看看。尤家的姑娘终究要进来,你那房子空着没用,不如卖了。”

    贾琏面对贾赦着实无法,又不禁怀念起不通俗物的贾政当家时,他哪年没从府里攒下几百上千银子的私房花用

    不到两个月,他统共已被贾赦坑骗走了千余银钱,手里就剩几百两银子和房屋东西而已。

    手头的钱少得贾琏发愁。

    他再一想,光娶尤二姐一项,他少说也花了一二千银子。现在因为这事,弄得凤丫头带着他女儿跑了,还被清宁伯聘为女官,显得他不识好人,白放给了人家,打他的脸,和王家算彻底结了仇。平儿这蹄子也没良心,跟凤丫头走了。以后家里老爷做士,他再别想抠出来钱。如此一算,尤二姐不过一个软弱女子,如何能跟这些比

    贾琏心中更悔当日为色所迷,头脑一热,就把尤二姐娶成了二房。若非贾赦贾珍一直鼓着他让尤二姐进门,他早就撂开手,大不了再给嫁妆发嫁了尤二,一切听贾母的了。

    是以贾母松口,说的这番话正撞在贾琏心坎儿上。

    这二十来年,贾母对贾琏的疼爱只比对贾宝玉、贾元春略少些罢了。老祖母看上去老了好几岁,又这么灰心的和他说话,贾琏心里早愿意了。

    贾母还叹“我知道你年轻,和馋猫儿似的,看着她生得好些,你就撒不开手。可你想想,我七十岁的人了,要靠儿子孙子养老,也活不了几年了,为什么不直接放手不管,随你们去我一直拦着不让她进门儿,实在是她当不得咱们这等人家的正房奶奶。不说别的,就说逢年过节,亲戚们往来,人家媳妇是什么样儿,你媳妇是无才无德偷娶来的。我厚着老脸,当不知道人家议论就罢了,可你呢”

    贾琏被说得低了头。

    贾母叹息着把他拉到身旁坐了,说“我说句你不爱听的,凤丫头在时这家里是什么样儿,你太太管了这家,家里又是什么样儿,你也看见了。以后你袭了爵位,尤家的那个估计还不如你太太呢。你若爱她,咱们家不少这几两银子,接进来养着就罢了。好歹娶个正经姑娘进来,让家里像个样儿,你也爱在家里呆着不是”

    贾琏心内服气,低头道“老太太说得是,是孙子前些日子气性上头,想左了,对不住老太太。老太太既觉得李家姑娘好,那就求老太太去说。我父亲母亲还有珍大哥那里,我去说服他们。”

    贾母笑笑,说“若他们还犟,难为你,你只管来告诉我,我和他们说。”

    贾琏忙说“这些日子已经够让老太太操心了,我没脸再气您了。请老太太放心,我一定把事儿办好。”

    贾母欣慰道“家里幸好还有一个你,不然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李家的房子是薛家姨太太帮着买的,我明儿求薛家姨太太说媒,你先等着消息罢。”

    贾琏闻言更难受了“都是我不好。家里闹了这一场,还让亲戚们都看了笑话,也和亲戚们都疏远了。蟠兄弟上月回来,这都一个月了,我们也没见一回说几句话,倒让老太太为难,去和薛家姨妈搭情。”

    贾母笑道“这有什么。儿子惹祸,老子摆平。孙子要娶妻,我当祖母的少不得要替你操心。你快去罢,我这就找人写帖子送到薛家,请姨太太来。”

    贾琏忙道“不用老太太找人,我给您写。”

    贾母便口述让贾琏写了帖子,没说何事,只说请薛姨妈来。贾琏亲自揣了让人送去薛家,便去找贾赦贾珍,说不娶尤二姐为正房,先娶新妻,再接尤二姐进来的话。

    贾赦只为不喜王熙凤,且和贾母打擂台才支持尤二姐进门,其实心内也觉得尤二姐有种种不足之处。现贾母松口,要给贾琏娶更合适的媳妇,贾赦便以为是贾母服了软,当然愿意。

    贾琏又去宁国公府找贾珍。

    贾珍听完,想得比贾赦深些,待要从中作梗,见贾琏已是一副深感贾母之恩状,李家的姑娘又确实比尤二姐强几倍。他若坏了贾琏这门亲事,将来贾琏后悔起来,再怨上他就不好了。

    是以贾珍只笑道“兄弟有了别的士意,我没什么说的。可是二姐那里,恕我无能为力,琏兄弟,你自己去说罢”

    到底曾和尤二姐有真情,又几次许诺过定会接她进门做正房奶奶,贾琏犹豫了一日,没敢找尤二姐,尤氏已不顾贾珍的阻拦,乘车找她母亲妹妹,把贾琏心意改变的事说了。

    “我早劝你别痴心妄想,别做梦了,你不听,还以为你能进得去荣国公府的大门,做正房奶奶。我几次来,说让你们和我走,算我欠清宁伯一个大人情,给你们找个婆家,和这一摊子再无干,你不愿意,累得三姐儿也走不了。现在可好了,他要往正经人家去寻新奶奶,看不上你了,你怎么办清宁伯那里耽搁了两个月,我没那么大的脸,这时候了还去求人家”尤氏边哭边骂尤二姐。

    尤老娘不吱声儿,尤三姐上来想劝,也被尤氏指着说“还有你她妄想飞上枝头做凤凰,你非要管她做什么亏我还以为你是个明白的你非顾着她,不走,你两个都陷在这泥坑里。好歹先走一个,到时候她有了难,你还能拽她难道你一辈子指望我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以为就你那几斤几两,能帮着她斗过西府里老太太那可是活了六七十年的国公夫人,你算什么就算她撞大运真能进去,你只是小姨子,还想和她一起住进去不成你当国公府就是这三进的小院子,随你想住就住,想走就走”

    尤三姐被训红了脸,又无言可辩,便倒了碗茶给尤氏,说“姐姐说累了,先润润喉咙罢。”

    尤氏接茶重重放在身旁几上,起身道“三姐儿,我告诉你,这是我最后一次劝你。你虽不是我亲妹子,我一向疼你,也算对得起你们。你再不听,我也不管你了。”

    她又看在一旁呜咽的尤二姐,冷笑道“你别和我说什么不信二爷这么狠心的话。信不信由你,愿意做妾做丫头也由你。我是一向管不了你,现在只求你别连累我罢了。”

    尤氏上车回府,在二门处被贾珍拦住。

    她不待贾珍开口,说“我知道大爷要怪我多嘴。但请大爷也先听我说一句。”

    贾珍从未见过尤氏这般,一时愣了“你说。”

    尤氏道“我嫁给大爷到现在十五年了,虽没有个一儿半女,不曾给贾家绵延后嗣,但自认服侍长辈和大爷尽心尽力,管这一府也是尽我所能。若有不足之处,是我能为不够,非是不够用心的缘故。大爷可同意这话”

    贾珍还真不能说出尤氏有什么不好,便点头“奶奶确实把家当得不错,我也多承奶奶的情儿。”

    他预感尤氏接下来的话可能不那么适合在外头说,忙道“奶奶出门一趟也累了,不如到屋里坐下,喝口茶歇歇再说”

    尤氏无意真与贾珍闹翻,便随贾珍一起到了她正房。

    两人进屋对坐,丫头们上了茶,贾珍还亲把茶捧到她前面。

    贾珍如此,让尤氏在路上攒了许久的气势散了许多,态度也不得不又软了三分。

    她先看茶杯,后看向水磨石砖地和彩线绣的地毯,半晌道“我自知嫁给大爷,就该夫唱妇随,一心服侍丈夫,不该起别心。所以大爷和二姐儿的事,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爷做士,把二姐儿给琏二爷做外室,那时候闹得那样儿,我不好当着众人驳大爷的面子,过后也没怎么。”

    贾珍忙道“我知道委屈奶奶了,是我的不是,我给奶奶赔个礼。”

    说着,他便起身要对尤氏作揖。

    尤氏咬着牙关,手扶在炕桌上,硬挺着没起来拦贾珍。

    贾珍只好真给尤氏做了个揖,笑道“奶奶别委屈了。”

    尤氏这才起来请贾珍坐,叹道“大爷在外要做什么,没有我管的份儿。二姐儿已是琏二爷的人,我也不好多管。我只求大爷行事顾着些我的颜面。我虽是大爷续娶的人,到底和大爷夫妻一体,我在众人面前没脸,难道大爷有脸若大爷今儿听了我的话不痛快,我无父无母,无儿无女,只有大爷,大爷要我死,我也只好听大爷的。”

    贾珍一向喜欢尤氏知情识趣,和尤氏夫妻十几年,他也知道尤氏在大小场面从没给他丢过脸,家里家外都掌得住。

    他今年正好四十,若再娶一个,便是第三回娶妻,新人的家世不一定有尤氏好,人也未必有尤氏能干。他因为给琏兄弟娶二姐儿的事,已经惹了西府里老太太不喜,没有老太太,他也找不着比尤氏更好的人了。且新人年轻气盛,麻烦事多,比尤氏更难哄住。

    权衡利弊后,贾珍便笑道“这件事瞒着奶奶确实是我办得不对,我再给奶奶赔个礼。奶奶别生气了。从此之后,我再不办瞒着奶奶的事。奶奶放心,等二妹子的事完了,我立刻给三妹子找个好婆家聘出去。”

    尤氏也不好再说下去,顺着坡儿下了,无奈道“我也再没有两个妹子随大爷折腾了。既然大爷松口了,三姐儿的婚事也不必大爷操心,我自去办。”

    贾珍是舍不得尤三姐,但事儿闹了这么大,他也渐渐有些烦了,便道“三姐儿若缺嫁妆,奶奶只管从家里置办。”

    两人是夫妻,贾珍近些年虽不大在尤氏屋子里过夜了,但尤氏才刚三十出头的人,风韵犹存。俗语说“床头吵架床尾和”,贾珍又是惯会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既要哄好尤氏,便在她这里住了一晚,动作间十分讨好。

    尤氏一惯嫌恶贾珍男女不忌,甚至把儿媳妇都勾搭上手,连人伦都不顾。所以贾珍少来,她也不去兜揽。

    但现在她改了士意。

    她丈夫靠不住,继子也是个靠不住的,继母和妹子们更别说。凤丫头已经离了这里,她没凤丫头那么好的娘家,也没有凤丫头那般的好本事、好运气,被清宁伯看中选去,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她还不算老,万一怀上一胎,不拘男女,也是她的依靠了。

    第二日,贾珍便差人告诉贾琏,尤二姐已经知情了,让他快刀斩乱麻,该怎么办尽快拿士意。

    贾琏骑虎难下。又是薛姨妈过来,贾母并不让他陪,也让他赶紧和尤二姐说通,他只好硬着头皮去了尤二姐处,被尤三姐大骂了个狗血喷头。

    “我就知道,你们兄弟两个一样没良心,不过拿好话哄我姐姐在这里给你取乐。你全身上下只有一张嘴长的像个样子,可说出的那话也只能当是放屁别让我恶心了,人家放屁还能听个响儿,你说的话连屁都不如你诓骗我们寡母孤女,哄我姐姐做正房奶奶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好听的来你现在把那凤奶奶丢了,又看不上我姐姐了,真真是没心没肝左右我要命一条,你敢把新奶奶娶进门,让我姐姐进去做妾受委屈,我就敢去会一会她,也让她知道知道你这好琏二爷的嘴脸”注1

    贾琏近日连翻受气,都积存在心里。他在尤二姐处本便有愧,又兼为难,此时被尤三姐一激,那愧意变成羞恼,便起来冷哼道“我知道你一向瞧不上我,你既不想让你二姐跟着我做妾,那我就放她走夫妻一场,我给她置办的嫁妆你们尽管拿去,让她再嫁,我也落得个省心干净”

    得了这话,尤三姐心中一喜,还未露出来,尤二姐已从内间出来,哭着拽住贾琏的衣袖,又跪下抱住他的腿,抽噎道“二爷,我不走,你别舍了我去能跟着二爷,就是做妾、做丫头我也愿意”

    尤三姐被尤二姐气得发昏,闭眼往后踉跄几步,扶着墙才勉强站稳。

    贾琏却被尤二姐泪人儿一般的模样闹得心软,叹气把她扶起来,说“我有心想留你。可你妹子都那么说了,让我怎么敢留”

    这时,薛姨妈已被贾母请到上座坐了,听完贾母所说,为难道“老太太,不是我不应你。实在是琏儿这事闹得太难看了。李家太太的性子我知道几分,虽然她们母女现在艰难些,也必不肯让她女儿受这等委屈的。”

    贾母低头只叹“姨太太这话不说我也知道。其实”

    她对薛姨妈附耳道“琏儿糊涂,不肯放那尤氏走。我有心让他知道,这尤氏在这里一日,就耽误他的婚事,也坏他的名声一日,所以想借李家让他警醒。李家不应无妨,话说得越难听才越好。”

    薛家早已搬离荣国公府,知道贾家的消息不似以往便宜。

    但薛姨妈这日从荣国公府回来后,把话尽和薛宝钗说了,又让薛宝钗遣人告诉清宁伯,说“离你去清宁伯府也没几日了,不趁现在多表现些,还等进去了再和那些人争虽说你和凤丫头是她只管府里,你跟着外头走,到底六品长史只有一个。让她当去了,你不就没了”

    薛宝钗笑道“妈妈说这些也太早了。”

    她和凤丫头是表姐妹,清宁伯不会让她们两个任何一人做六品长史的。

    但这话她就不必告诉妈了。

    薛家的人去了回来,带回林棠的几句话“伯爷说已帮王少史立了女户,让我回来说咱们家姑娘最好也独立出去,往后行事才便宜。”

    薛宝钗心中一动,问“伯爷还说什么了没有”

    那人回“伯爷还说这两日会接姑娘先去林家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注1尤三姐站在炕上,指贾琏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的,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见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你别油蒙了心,打谅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二房,偷的锣儿敲不得。我也要会会那凤奶奶去,看他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了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命,也不算是尤三姑奶奶喝酒怕什么,咱们就喝”原文第六十五回

    上一章新增了贾琏被骂,感兴趣的可以回去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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