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她的将军

    次日。

    毫无意外, 颜乔乔又带着两只黑眼圈来到公良瑾面前。

    “殿下”

    颜乔乔欲言又止。

    公良瑾抬眸看她“有话便说。”

    她绞了绞手指,谨慎地开口“殿下常住清凉台,可曾时不时听到奇怪的琴声”

    “”

    公良瑾定睛打量她一眼, “不曾。”

    颜乔乔轻嘶一口凉气,抿了抿唇,紧张又问“从来不曾”

    清凉台的风似乎阴寒了许多, 掠过她的后脖颈时, 就像有一只白色广袖幽幽地拂啊拂。

    见她目光瑟瑟,公良瑾搁下朱笔, 无奈道“琴声有何不妥”

    颜乔乔压低了嗓音“古怪”

    公良瑾“”他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古怪。

    她壮了壮胆,心中默念忠君爱国百无禁忌,然后抬起眸子望向高阔的殿顶, 强忍着心头战栗察看那些“阴气”较重的角落。

    这一看便发现, 这间大殿每一处都清清朗朗,就像坐在案后的那个人一样,正派光明。

    那便是皎皎之光照耀不到的地方

    她微微躬身,视线瞟向桌底、榻底

    半晌, 见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 公良瑾无奈道“清凉台只有我一人抚琴我的琴声如何古怪”

    颜乔乔缓缓睁大了眼睛“”

    许久, 她如梦初醒,松一口长气,愉悦地笑开。

    “真是殿下啊”

    公良瑾“”不然呢

    颜乔乔的笑容绽至一半, 忽然顿住,谨慎又道“可是旁人都说不曾见过殿下抚琴。殿下确定我每次看到的都是您那个时辰,有些迟。”

    最后三个字说得郑重其事、意味深长。

    他凉凉瞥着她“十三曲待月来,应的正是日将落、月未起之景。”

    “哦”颜乔乔懵懂点头。

    他垂眸,理了理广袖, 淡笑“未能以琴音引你入境,是我技艺不精。”

    颜乔乔赶紧摇头“不不,您那是对牛弹琴。”

    话一出口,发现很有自作多情的嫌疑殿下哪里是对着她弹琴呢。自比作牛,竟是碰瓷了牛兄。

    想要开口解释,又怕越描越黑。

    他淡声道“对月,非对牛。”

    颜乔乔“嗯嗯,明白明白。殿下弹琴是极好的,我远远听着,便觉得您和琴音都像月亮一样会发光。”

    谈论过于高雅的话题着实有些难为她。她说不出个道道,也不敢抖机灵甩成语,生怕意境领会错了,夸出南辕北辙的效果。

    心下不禁暗想,倘若站在此地的人是秦妙有,必定接得上殿下的话,从宫商角徵羽谈到金钟石磬琴瑟弦管,又至阳律阴律大通小韵。

    她就不行了,多年礼乐学到了牛身上,照着葫芦都画不出个瓢。

    不过这么一说,她也就明白了事情始末原来不是殿下逢三逢七弹琴,而是因为每逢三、七之日,她总要独自留在黑木楼赶课业,回来得迟,恰好撞上了他抚琴待月的时辰。

    莫非别的日子他也在

    这么一想,感觉就像亏了座金山。

    公良瑾黑眸含笑,闲闲问道“为何总有几日迟归”

    颜乔乔老实回道“逢七是礼乐课,课业逃不掉。一月三是我的生辰,也是我娘亲的忌日,我怕她在天之灵回来看我,发现我不交课业会生气,于是不敢不做。”

    公良瑾“”

    虽然知道她很不着调,但这个思路还是始料未及。

    令人不知从何安慰起。

    “南山王将你们照顾得很好。”他道。

    颜乔乔点头“爹爹没娶后娘,也没有侍妾,他惦念着娘亲呢。我没见过娘亲,但我知道娘亲是个很好的人,她怀我的时候,大约便知道身子撑不过去,特意为我赶制了许多小衣,从婴孩开始,每岁都有”

    她懊恼地咬了咬舌头,及时住口。

    殿下虽是神仙中人,毕竟也,也是位男子。

    “无妨。”公良瑾温声道,“舐犊、跪乳之情,人皆有之,不必介怀。”

    他的淡然宽慰让她心中微微发暖,张口又多说了几句“娘亲生我的时候就没了,同月,爹爹嫡亲的妹妹也因病而逝。接连出事,外间便有了谣言,说我是不祥之人,出生带煞,克亲人,必将带来大灾祸。”

    公良瑾面色微沉“无稽之谈。”

    “嗯”她弯起眼睛,“爹爹和大哥都护着我,大哥那时只有四岁,拖着爹爹的宝剑就要出去斩人。后来爹爹下了禁令,府中便再无声音,只有哥哥时而吹嘘自己的壮举,要我将来对他孝顺他也不怕折寿。”

    公良瑾失笑“这个颜青”

    颜乔乔注意到,提起韩峥,殿下总是公事公办地称他为韩世子。而提到她大哥,殿下却直呼其名。

    感觉就,特别君臣相宜。

    想起爹和大哥,她的心中仿佛照进了暖融融的阳光,语气更轻快了几分“爹爹教我们,凡事皆有两面,因为娘亲逝去而难过,那是因为她很好、我们爱着她这样一想,便会快乐些。就这样,我与大哥被他教得越来越心大,无论遇到什么事,总有办法自我安慰。”

    他微微笑了起来“如此甚好。”

    “是啊”她想起另一些往事,笑容渐淡,轻声自语,“不然也捱不了那么久。”

    黑暗阴寒的七年,她便是笑着生生捱过。

    她咬住唇,极力压下心头涌起的情绪,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异样。

    他静静注视她片刻,挽袖,装一盏茶,推向她。

    “烫。”他温声提醒。

    颜乔乔“”

    终究还是没能瞒过洞若观火的殿下上次她难过,他就问她是不是被茶烫着。

    忍了一会儿的眼泪终究还是没包住。

    他并未看她,也没有再多言半句,垂眸便批示文书去了。

    颜乔乔捧起热茶慢慢啜饮,心间如被春日暖风吹拂。

    殿下,待您归来,我大约已手刃了仇敌,日后再不会在您面前难过。

    药童送来了药炉,颜乔乔守在旁边煎药,总觉得热雾氤氲,让她视野变得模糊不清。

    今日,“春生”更加茁壮了,凝聚道意时,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丝丝缕缕灵气沁过来,顺着指尖潜入心脉,令她周身酥酥麻麻。

    明日殿下便要启程,她再无灵气可蹭,想到此事,心中多少有些惆怅。

    不过有失必有得,想想不用早起,颜乔乔又欢脱成了林间的兔子。

    药汤煎好,她亲手将它装进紫金小药碗,捧到他的案前。

    趁他喝药,她不动声色将手指放到他的肩后,偷偷让蕴了好一会儿的碧绿道光落在他的伤处。

    他的肩膀微微动了下,持碗的手一顿,指节微微发力,平稳将药汤送入口中。

    饮尽,落碗。

    “去吧。”大约是饮了苦药的缘故,向来清润的嗓音微有一丝哑意,沉得动人。

    她的心脏微微错跳,退开一步,正色行礼“殿下此行,千万保重。”

    “嗯。”

    目送她踏出大殿,走下台阶,穿过庭院离开清凉台,公良瑾收回视线,眸色微微复杂。

    她的道意并非治愈,而是催发。

    用在他的手上倒只是促进气血运转,用在伤处垂眸一看,被她揠苗助长过的伤口已开始渗血。

    效果可谓立竿见影。

    他唤来沉舟,淡声吩咐“请老师看着些,我不在时,莫让她替人治疗。”

    沉舟唇角微抽“是。”

    正待出门,又听公良瑾道“此事不必让她知道。”

    她的误解,倒是让道意凝聚得甚好。

    这夜,颜乔乔总算没有继续失眠。

    一觉睡醒,她发现天色未明,竟然还没到卯时。

    颜乔乔“”

    自然醒的奇迹为何不发生在昨天和前天

    她又躺了一会儿,发现再睡不着了,后背仿佛被无数毛毛针不停地扎,催促她起床。

    她迷茫起身,洗漱完毕,站在黑漆漆的庭院门口吹冷风。

    天未亮时,风可真冷啊。

    殿下此刻下山了吗

    念头一起,便如百爪挠心。她抿住唇,在门槛内外反复踱了好几轮,终于决定到山门遥遥送一送人倘若来得及的话。

    反正,起都起了。

    她顺着镶嵌了莲灯的石道,穿过几处仍在沉睡的台地,抵达山门后方的青石台。

    坐在青石台上,第一次看到昆山日出。

    她看着朝阳的光芒像潮水般漫过来,一处一处淹没台地,唤醒了沉睡中的昆山。

    山道上渐渐便出现了许多学子,颜乔乔起身伸了伸懒腰,笑吟吟离开青石台。

    “殿下走得可真早啊”

    这个时辰,通往勤业台的山道最是拥挤,夫子也和学生们混在一起,像鱼群顺河而下。

    一位大嗓门的夫子隔着几个人头与另一人说话。

    “大公子告病,老夫讲课的心情都没了”

    另一人回道“可不是,每日仿佛就讲给那一个人听,剩下都是些歪脖子树”

    “大公子这身体,真让人发愁”

    两个老头子忧心叹息。

    颜乔乔的心脏也悬了起来,她让川流的学子们先行,退到山道旁。

    屏住呼吸思忖片刻,她缓缓松开紧绷的双肩,吐出一口长气殿下前往漠北之事要保密,所以故意对外称病,应当不是伤势加重。

    毕竟这几日她都看着呢。

    这般想着,心中却还是有些忐忑难安。

    慢慢走到黑木楼下,忽见侧面木梯上疾疾行下来一个人,倏而到了面前。

    沉舟。

    “叫我好找”沉舟一开口,便是与破釜如出一辙的语气。

    颜乔乔“”

    沉舟捏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到无人的楼角。

    “殿下行踪绝密,对外称病而已。”沉舟很认真地告诉她。

    颜乔乔心中巨石噗通落地,点头道“明白,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

    沉舟眨了眨眼睛“你不必太过忧心。”

    “嗯嗯。”

    青衣女官的脸上浮起一丝古怪“也别太牵挂,这才第一日呢,殿下这一去挺久的。”

    颜乔乔窘道“殿下伤势既然无碍,我又何需牵挂。”

    沉舟呵呵笑了笑,将手指从颜乔乔腕脉上收回,“知道啦,我会如实禀告殿下。”

    “”

    颜乔乔不解其意,纳闷地躬了躬身,目送沉舟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后。

    登上黑木楼,听得满堂嗡嗡声,仿佛夏日树梢黑云盖顶的蝉鸣。

    等到颜乔乔穿过雕花拱门,望向室内时,只一瞬间,嗡鸣骤歇,如蝉音掐止。

    颜乔乔“”

    举目望去,只见满室学子的表情一个比一个更加古怪,她放眼扫过,每个人都会涩眉涩眼地移走视线,坚决不与她对视。

    颜乔乔回到窗畔,只见绢花姐妹也目光怪异。

    她狐疑落坐“怎么回事”

    蒋七八满脸牙疼“姐妹,真是,苦了你了。终身幸福啊,唉。”

    颜乔乔“”

    龙灵兰呲牙嫌弃“你也真是的,悠着点儿啊,干嘛那么如狼似虎鏖战通宵,把人都给整倒了省吃俭用才能细水长流”

    颜乔乔“”

    孟安晴弱弱地对手指“大公子的身子骨确实不太行。”

    颜乔乔“”

    简直是百口莫辩。

    接下来的六七日,颜乔乔的生活乏善可陈,与往常死读书的日子一般难捱。

    眼见临近花灯节,绢花姐妹团开始忙得脚不沾地,就连一向老实的孟安晴也开始不交课业。

    赶在上元节前一日,总算做好了两扇威风凛凛、怪异丑陋的绿色大翅膀。

    铺在颜乔乔的庭院中,足足占据了小半个院心。

    绿巨蝠是妖兽,蝠翼极为坚韧,寻常匕首都戳不破这层看似轻薄的翼膜。

    呼啦一展,遮天蔽日。

    “啧”龙灵兰摸着下巴,满足叹息,“确实一见难忘。我让她彩翼双飞,让她像凤凰经此一役,她将知道山鸡也是一种褒扬”

    蒋七八拎着墨桶,往巨翅上勾画歪歪斜斜的眼睛。

    “够了够了,”孟安晴细声细气地抗议,“眼睛太密看着难受还是画些獠牙吧。嗯,骨架子也行呀。”

    “再来点红颜彩这画得也太没灵性,只有匠气,一点儿都不吓人。”龙灵兰翘脚指点江山。

    蒋七八不答应了,把墨桶一摔“你们行你们上啊,光说不练叨叨啥呢,闭上嘴能憋死”

    “哗啦”一溅,巨翅下面就像被泼了桶泔水。

    蒋七八弄脏了裙摆,眼珠一转,躬身把双手往墨汁上一摁,啪啪啪印上一串凄厉可怖的“血手印”。

    “这个好这个好,拖点尾巴噫,够劲儿”

    颜乔乔趴在廊椅旁边,看着三位小姐妹在院中为恶毒事业吵闹忙碌,心头竟是浮起些岁月静好的滋味。

    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第一次生起了想要向神佛祈愿的念头,愿害自己的人不要是这里任何一个。

    “乔乔”孟安晴忽然想起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你都不会跳花灯舞,会不会刚上去就被人发现,然后早早赶下花台”

    颜乔乔安抚地挥挥手“放心,略通皮毛。”

    “哟,”龙灵兰眯起了细长的媚眼,警惕道,“什么时候偷学的,想惊艳谁呢”

    颜乔乔淡笑摇头“少管闲事,多摁手印。”

    什么时候学的花灯舞

    她懒懒看着阳光下的庭院,以及三个叽叽喳喳的朋友,思绪一转也不转此刻,她丝毫也不愿意回忆那段过往。

    很快,两扇绿蝠翼被折腾得惨不忍睹。

    颜乔乔搜肠刮肚半天,竟然想不出任何一个四字成语来形容它的丑。

    龙灵兰三人心满意足地将它卷起来,装进大红色的伞骨中,再将伞骨缝进花灯裙。

    红彤彤、金灿灿一条大裙子,悬在院中的赤霞株上,摇摇晃晃。

    龙灵兰坏笑着,从怀中摸出几只小炉子。

    “臭药包容易掉,咱们把气味熏到裙子上。来来来,搭把手”

    颜乔乔“”

    她扶额,看那三位小姐妹在一片乌烟瘴气中钻上爬下,掩着鼻子将花灯裙里里外外熏了个透。

    牺牲还挺大。

    “差不多得了吧,”颜乔乔哀叹,“你们不难受”

    “没事儿”蒋七八答得干脆,“你明日会更难受。”

    龙灵兰“有你垫底,一切安好。”

    孟安晴露出大大笑脸“没错”

    颜乔乔“”

    是亲姐妹无疑。

    元宵节,昆山也挂满了灯笼。

    学院讲究的是严谨传统的治学之风,于是灯笼一例用的白色,以黑墨缀上梅兰竹菊。

    就还挺有中元节的氛围。

    颜乔乔在三位姐妹的帮助下穿上沉重繁冗的大红绣金花灯裙,脸上涂满厚重的白色水粉,又细细描了眉眼,眼睑抹上浓郁的闪金,双唇覆上叠珠般的赤红。

    妆罢,孟安晴三人的眼神渐渐痴呆。

    “会不会嫌太美了点”

    “像个真的花灯神。”

    “我明明往丑了画的,这死人白,吃血红,居然也能驾得住韩师兄不会被你迷死吧”

    颜乔乔屏息叹道“放宽心。迷不死,大约臭得死。”

    这一袍子味道怎么说呢就像把洗好的衣袍闷在箱子里沤了三天三夜。稍离远些倒是闻不见,但只要凑到一尺之内,那股阴阴幽幽的气息便会渗进骨缝,缠到魂魄去。

    颜乔乔忧郁地取出两片沉水香,贴在赤金面具里侧除味。

    面具一戴,遮住上半张脸,只露出含珠红唇,辨不出是谁。

    “各就各位,依计行事,出发”孟安晴手一挥,细声细气地发号施令。

    三人去阻秦妙有,颜乔乔前往车马台。

    乍见韩峥,颜乔乔心口重重一跳,下意识屏了屏呼吸。

    他也穿着大红色的灯袍,更显英姿勃发、仪表堂堂。面具掩住半张脸,薄唇锋锐冷削。

    她的指尖微微颤动,难以抑制地回忆起与他共舞的岁月。

    深宫元宵,韩峥逼她与他共跳花灯舞。

    她不跳,他就传来舞姬,当面教。

    不学没关系,学不会也没关系。左右便是舞姬教得不好,他当场抽剑割开舞姬咽喉,血流了一地又一地。

    踏着黏稠的血液,她学会了花灯舞。

    在那之后整整半年,颜乔乔夜梦中都有血液喷出的“滋滋”声。

    “秦师妹,发什么愣呢”韩峥来到近前。

    颜乔乔蓦地回神,死死掐住掌心,模仿秦妙有的姿态微微俯身行礼,然后随他登上一旁的花车。

    花车宽敞,两个人各坐一旁,宽大的裙摆之间仍有一尺距离。

    韩峥正襟危坐,气宇轩昂,举手投足俱是掌控一切的强大气场。

    “放松,与平日一样跟随我即可。”他微微侧过脸来,笑道,“今日的妆扮倒是很合适你,一时竟叫我不敢认。”

    视线如同实质般扫来,令她后背微微生寒。

    今生与前世不同,她并未身陷囹圄,仍然身处一片广阔光明的天地。正因为如此,更觉如履薄冰。

    她抿唇笑笑,“害羞”地将头转向窗外。

    韩峥自傲自负,见她不言语,便也不再多说。

    大夏国泰民安,上元之夜热闹非凡。

    天色微暗,京陵城便已燃起了盏盏花灯,街道纵横明亮,艳彩斑斓,映得整面天空泛起金色华光。树、桥、廊台处处饰以彩灯,举目皆是火树银花。

    年轻男女精心妆扮,邂逅在街头巷尾,灯火衬着笑颜,人比花还娇。

    看着窗外繁华景象,颜乔乔忽然想起自己曾说过的一句傻话,不禁偷偷汗颜。

    “小将军,天好黑啊你们京陵皇都的百姓是点不起灯么”

    也不知当年率领官兵到城隍庙救人的小将军如今有没有升官了。

    过了长街,遥遥便可看见建在城隍庙旧址上方的七宝琉璃祈福塔。

    塔中已起了灯,十七层塔体晶莹剔透,大放光明,层层琉璃流光溢彩,炫美非凡,浑不似人间之境。

    塔台下面环着白石围栏,围栏外是四方广场,广场周围环着曲水桥廊。

    广场上已聚了密密的人群,看过花灯舞,便要在塔下放灯。

    颜乔乔与韩峥越过白石栏,踏上塔台。

    “紧张吗”他问。

    颜乔乔摇摇头,举目望向乌泱泱的人群。

    人挨着人,密密挤满广场,绵延到视野尽头。人太多,根本不可能从中找到某一张和她相似的面孔。

    颜乔乔蹙起眉,茫然四顾。

    人群忽然涌动,只见近处探出了一堆熟悉的面孔都是秦妙有平日身边的跟屁虫,其中便有蒋七八的前未婚夫赵晨风。

    “秦师姐”其中一人扯着嗓子嘶吼,“你便是花灯神下凡,美若天仙比平日更美百倍”

    “”

    颜乔乔心道,有眼光。

    她可不就是比秦妙有美上一百倍

    “这是我们昆山院的韩师兄、秦师姐。”赵晨风骄傲地告诉旁人,引来一片赞叹。

    颜乔乔的视线掠过人潮,缓缓收回。

    桥廊传来了鼓乐声。

    廊下又一圈红灯笼被渐次点亮,远远望去,只见红芒流淌,所经之处曲水仿佛被点燃,处处俱是喜庆和透亮。

    韩峥扬臂,起手。

    一身火红映着流光,赤金面具下的英俊面容透出些邪艳张狂。动作不及做帝君时圆融,霸道杀伐之气外放,赢得满场欢呼。

    身后便是高耸入云的十七层琉璃宝塔。

    碎彩华光泄落满身,塔台之上漫卷光影,颜乔乔眼前不禁浮起些幻象,仿佛回到停云殿,立在满地灯火辉煌与泥泞血沼之间。

    心脏如坠寒冰炼狱,指尖微微一颤,起手,袖若赤云,身似御风。

    广场霎时寂静。

    韩峥亦是呆了一呆,险些没跟上下一个节拍。

    错身而过之时,她听到他紧紧绷起的低沉嗓音“你不是秦妙有,你是谁”

    赤金面具下,她缓缓抬睫,与他对视。

    四目相接,一声脆鼓震起,惊碎琉璃华光。

    韩峥瞳仁收缩,正待细看时,她已像流云般掠到了远处。

    心中已然浮起一个名字,一张花般的娇颜。

    他旋身之时,看到台下所有目光聚焦在她的身上,随着那腾起的赤金大红裙摆上下浮沉。

    心头竟是涌起了举世皆敌之感。

    韩峥怔忡一瞬,低低朗笑,大步迈至她的身边,向天下昭示自己的主权。

    名花身旁,已有惜花之人。

    然而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根本接不上她的舞步。

    每一次动作,总是被她先一步截断气势,他的雄姿一次一次临到上峰却戛然而止。

    他看不懂她动作间的决绝、厚重与绮艳,节奏被她彻底掌控,他仿佛变成一只追月的红蝶。

    颜乔乔微勾红唇,眼眸低垂。

    撩动他心猿意马,却让他触手难及。

    一曲终。

    迎着韩峥炽热的视线,她拎起裙摆,冲他嫣然一笑,然后轻身跑向光华灿烂的琉璃塔。

    韩峥怔了片刻,着魔般跟了过去。

    “塔上双飞翼”广场响起声声低呼,众人仰起脖颈,翘首期待。

    有人甚至提前放了手中的灯。

    大红孔明灯悠悠直上,漫游在琉璃塔散射的粼粼光华之中,像一尾尾红色的鱼。

    琉璃塔内,碎光折射出万千灿烂。

    “颜乔乔”

    颜乔乔回眸,见塔门处浮出韩峥高大的身影。

    她负起手,慢悠悠退了两步,偏头观赏两丈余高的琉璃塔第一层。

    灯火以精妙的方式镶嵌在琉璃材料之中,塔内无需燃灯,便有光焰昭昭。

    光影晃动,塔壁浮着栩栩如生的画面。

    画中是清冷的房屋、摆一副碗筷的桌、只画半幅的并蒂莲,以及孤零零放了半边被褥的床榻。

    韩峥上前几步,跟随她的视线环顾一圈,道“这座七宝琉璃祈福塔,是一名叫顾京的富商为悼念亡妻而建,这些图,便是他与亡妻的旧居。他很爱自己的妻子。”

    颜乔乔点头“我知道,爹爹的旧居也是这样。”

    看着她乖巧的模样,韩峥的目光不禁更热了几分,语气沉沉,带着心疼怜惜“后宅擅斗,没有母亲照拂,你定是受了不少欺负。往后心情不好,可以与我说。”

    “唔,”颜乔乔转身走上通往二楼的琉璃阶,“韩师兄将来也会娶一群莺莺燕燕放在后宅相斗么”

    韩峥微怔,旋即便乐了“倘若能求得一心之人,便是与她相伴一生又有何妨。”

    这样的话,颜乔乔早已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她笑笑,登上了二层宝塔。

    炫丽的细碎光影掠过一身华服,此情此景,当真如坠梦中。

    这一层,画的是顾京独自站在窗畔的背影,窗外是不知离愁别绪的春夏秋冬。

    “我也曾这样望着窗外,看着四时一寸一寸越过去,感慨良多。”颜乔乔的目光划过四幅透明如生的彩图,指尖渐次亮起了四时道光。

    琉璃塔中光华灿烂,浅浅的道光便如月下萤火,韩峥未能看见。

    韩峥笑道“你生得太美,惹人嫉妒,身边朋友都不是真心待你,你自然会感到孤独。”

    颜乔乔“”

    绢花姐妹躺地中箭。

    上到三层,画的是顾京梦中的爱妻清影。看不清面容,身影亦是藏在浓雾之中,只能冲着她的方向徒然伸手。

    颜乔乔怔怔看着,心下不禁浮起苦涩寒凉。

    她竟可以感同身受。

    韩峥走到她的身后“你今日当真是惊艳了所有人,不过秦执事得知此事,更要寻你麻烦我替你解决如何”

    秦执事便是秦妙有她爹。

    见颜乔乔不答,韩峥低低笑了下,又道“你觉得那一位会出手帮你么那位是供于高庙的神仙,不食人间烟火的,这种事还得师兄护着你。”

    纵然此刻心绪复杂,颜乔乔还是没忍住,悄悄弯了弯唇角。

    殿下还替她挡了一次大过呢。

    踏上四层,画风微变,失了清冷,多了浓艳。

    这一层画的是昔日旧居的桃花,灼灼焯焯开了满树,树下遥遥站着一对人。

    男的颀长清雅,女的婉约纤美,模样看不清楚,但只看这二人的身影,便能觉出情郎妾意、岁月美好。圆满融和的气氛氤氲在二人之间,一望,便让人心头发暖。

    然而观者却已经知道了悲伤的结局。

    颜乔乔加快了登塔脚步。

    再往上两层,画风渐渐显出些诡丽。浓墨重彩的朱红与石青,将剔透的琉璃光华切割得层层叠叠,映在塔中央,令人如同溺水一般,难以喘息。

    颜乔乔记得前世秦妙有曾说过,登高了看着图画越来越难受,便先下去了。

    韩峥晚她一些离塔,险些被倾崩的琉璃塔砸中。

    此刻看着噩梦般的浓郁色彩,颜乔乔大概可以理解秦妙有的不安。八层之上的图案,寄托了顾京绝望狂烈的思念之情,笔触狂放、混乱,仿佛挥着墨,在生与死的交界处激荡狂舞。

    秦妙有应当便是在这几层离塔而去,韩峥比她略迟。

    颜乔乔暗自思忖,不知韩峥是因为什么契机离去。

    登至九层,颜乔乔看到了顾京与亡妻的正面画像。

    顾京生得修眉俊眼,看上去不像巨富商人,倒像个书生。而他的妻子则是个清丽佳人,长绒围脖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含情带笑的眼睛,对视时,浓浓的情意在二人之间流转。

    见颜乔乔盯着画中人看了好一会儿,韩峥哂道“顾京是家中独子,继承了家业,本身并无什么本事,守着父辈创下的产业而已。”

    颜乔乔抿唇笑“韩师兄难道就不满足于守着祖业”

    这话便是诛心了。

    诸侯王不满足于祖业,还能做什么

    “是雄鹰,天性便欲搏击长空。是家兔,自然便规行矩步,安于守窟。”韩峥负手,下颌微扬,“也无甚对错。至于我,颜师妹且看将来。”

    仗着她听不懂,他公然内涵皇族正统。

    公良皇族世代守着祖宗规矩,不扩张疆域,不侵犯邻国,只协调各方诸侯,守护大夏山河百姓。

    如何就成了他口中的家兔。

    颜乔乔心中不悦,脸上笑容却更盛。

    “韩师兄,我先前那样待你,你就不记恨我么”她偏头问。

    韩峥微怔,低低笑开“我是男儿,怎会与你计较这等小事”

    他随手摘下赤金面具,露出俊挺容颜。

    在他眼中,她今日李代桃僵,显然便是在向他示好求和。如此娇艳的佳人,委实让人不忍为难。

    “那你可以陪我到塔顶看看吗”颜乔乔微笑着问道。

    韩峥眉目温柔“如你所愿。”

    虽然她依旧不让他近身到两尺之内,但他脸上已有了志在必得的笑意。

    行向十层塔楼时,琉璃塔内壁灯火的渐变由橙转红。

    赤艳艳的红光如潮水般漫过九层楼,沁红了顾京与亡妻画像上的面容,原本清亮的瞳仁渗出幽幽的红,竟像是陈年污血的颜色。

    颜乔乔心想,这应该便是秦妙有受惊离塔的缘由。

    再往上,想必还有更诡的图案,就连韩峥也会感觉不适。

    她心下琢磨得让他自己提出不走才行,否则他总能找到一万个离塔的借口。

    韩峥盯着那抹不祥的艳红看了片刻,浓眉微蹙,转向颜乔乔。

    只见她双肩稍缩,眸中流露出楚楚惶色,又怕又想看的模样,仿佛再受些惊吓,便会扑入旁人怀中。

    “韩师兄你会害怕吗”她问。

    “怎么可能放心,有我在,你只安心跟着便是”韩峥喉结滚动,语气沉着,保护欲溢出眼眸。

    她满意地冲他笑笑,登上下一层楼。

    这一层,画的是孤零零躺在地上的顾京亡妻。她睁着双眸,静静凝视画外。

    颜乔乔移动脚步,发现无论站在哪一处,都无法逃脱女子的注视。

    这个女子,似乎在哪里见过颜乔乔微微沉吟。

    “画技而已。”韩峥走到她身旁,“荀夫子画过一幅猛虎图,亦有这样的效果。”

    “把亡妻画成这样,是有些惊悚。”颜乔乔道,“能把秦妙有吓破胆。”

    韩峥笑了起来“你啊,这都不忘踩她一下”

    颜乔乔倒不觉得自己是在踩秦妙有。毕竟秦妙有不胆小的话,前世便要随着琉璃塔碎成满地渣。

    渐变的灯火漫至这一层,画像中亡妻的身上就像染满了血,胸前几处暗斑仿佛被洞穿的伤口。

    接下来这几层,便是韩峥离去的地方。

    颜乔乔心中警惕。

    十一层,描绘的是女子倒卧在地上,却还未咽气时的景象。她软软向前伸出手,眸光哀凄,脸上无尽的遗憾和不舍令人心间动容,她的双手、脖颈处漫着一层一层的血丝,蜿蜒至两腮。

    画幕边缘画了一只男人的手,无望地探往她的方向。单看这只手,便知它的主人正在承受锥心刺骨之痛。

    “这是病逝”韩峥蹙眉。

    红光漫卷上来之后,感觉更加吊诡。女人胸口几处暗斑仍在,淅沥向下迤出可怖红痕,像是伤口涌出的血。

    若是血,也太多了些。

    “往年琉璃塔不放红光。”韩峥神色冷凝,“如此一座赤塔,感觉不祥。”

    “我们似乎撞见了什么真相。”颜乔乔天真地眨着眼睛,“韩师兄,我好好奇。”

    “上去看看。我走前面保护你。”韩峥率先登上塔阶。

    颜乔乔慢他几步登上十二层。

    “嗯”

    韩峥背影僵硬,站在楼道口一动不动。

    她从他旁边绕过时,他下意识抬起手臂,挡她去路。

    人是挡住了,视线却无法阻住。

    颜乔乔一眼就看见了自己六年前的自己。

    画面中,十二岁的少女神色紧绷,双手握一把短剑,紧闭双眼,嘴唇抿成了一条向下的弧线。她紧张、焦虑、恐惧、强作镇定。

    “是我”她怔怔道。

    这便是她在城隍庙中救人的那一幕。装晕的妇人洒出毒烟,熏得她睁不开眼,只能扬起短剑,尽力吓唬那个人贩。

    在她身前不远处,便站着那个清丽的女子画师笔下,女子的气质与颜乔乔当日看见的妇人截然不同,看上去判若两人。

    女子哀哀望着少女颜乔乔,双眸含泪,仿佛在控诉少女无情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颜师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何会在画中”韩峥沉声问道。

    颜乔乔怔怔摇头,简单解释道“我只是从人贩手中救出了几个孩童。”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入了别人画中。

    作者预警下方有一点点小惊悚

    作者预警下方有一点点小惊悚

    说话间,红光再次漫了上来。

    只见丝丝缕缕血般的长痕从顾京亡妻的脚下拖开,延伸至少女颜乔乔的背后。

    颜乔乔后脑发寒,屏住了呼吸。

    红光向上漫去,渐渐勾出了七个人形的血影。

    血影立在少女颜乔乔身后,一动也不动,是那几个被拐的孩童。少女颜乔乔竖着剑,挡在几个七窍流血的孩童身前。

    她闭着眸,微微偏着惨白的脸,正在安慰他们她并不知道,他们已成了血俑。

    立于血俑之间的苍白少女,清丽绮艳到了极致,似清纯无辜的羔羊,又似坚韧顽强的战士。

    血与煞环在她的身侧,视觉冲击力令人心头震颤,仿若被惊雷击中。

    “别怕。有我在。”韩峥嗓音低哑,惊艳又心疼,抬起手,揽向她的肩膀。

    颜乔乔陡然回神,急急退开一步。

    指尖擦着她的衣袖落下。

    “我不怕。”颜乔乔急促道,“快,上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好,你慢些,我先走。”韩峥大步踏往十三层楼,姿态利落果断。

    颜乔乔心跳很疾,环顾四下,满地琉璃红,仿佛沁的都是血。

    她深吸气,追着韩峥登上十三楼。

    越往上,红光漫得越快。她踏上塔层,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画中景象

    血般的红光勾勒出数个凶神恶煞、五大三粗的身影,他们正在围杀弱质可怜的顾京亡妻,她抬手掩着受伤的前胸,将倒未倒,神色凄艳、楚楚可怜。

    “这些不是坏人,而是救人的官兵。”颜乔乔道,“顾京袒护妻子,把他们妖魔化了。”

    视线转向画面另一头,她怔怔张开口,双眸越睁越大。

    她看到了当年那个牵着她的手腕,带她离开城隍庙的“小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的小伙伴们下章还是0点更。

    全订有抽奖。

    担心错过抽奖的小伙伴可以开几天自动订阅,开奖之后记得及时取消切记

    感谢在20210828 17:00:0020210829 17: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长歌叙梦、无定骨、小碗酱、黑白、初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呦呦言 36瓶;额呃呃呃、取什么名字才够靓 25瓶;啊又书荒了、雪小闲 20瓶;烧灯续昼 16瓶;汤圆爱看书 12瓶;太太,饿饿,万万、苗阿狸、幻想0。0相梦 10瓶;今天仍是咸鱼一条、gx、蟹黄包 5瓶;小萍并不平、祤仙伯計 4瓶;呀、妮可可不可以 3瓶;杰子、柚子牙牙乐 2瓶;青藤、乔漓想要万有引力、归就、瑜璟、三岁啦、candkira、joocy、弦哥要督促我好好学习、g、白莲土豆配疯虾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p>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