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渐起。
修长如竹的手指, 拨着弦,一下一下,如月华照进颜乔乔的身躯, 泛起清朗疏阔的涟漪。
艳阳渐渐淡去。
恍惚间,以为白玉楼台上升起了一轮月。
阴晴圆缺又何妨, 待月之人, 只怕月不来。
颜乔乔的心绪随着琴音悠悠四荡。
那些郁结于胸的闷苦, 经由琴声一点一点被拨开, 就像明月穿过乌云,洒落满怀皎洁。
她怔怔看着这一人一琴, 不知不觉便痴了。
这曲子,是风,是月,是人世欢喜。
一曲终,他摁不下咳意,背转过身,边咳边喘。
颜乔乔陡然回神, 疾疾上前,探手轻拍他的后背。
瘦骨坚硬嶙峋, 她的手拍上去, 就像柔软的花瓣拂过陡峭山石。
“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吗”她忧心如焚。
他的身躯微微一顿,片刻, 摁住咳意, 哑着声线道“这么待着就好。”
“哦”
她木头木脑地想,殿下这是让她什么也不用做的意思吧
她轻轻蜷起手指,飞快地立直身躯。
起得急,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袭来, 视野泛黑,眼前冒起了金星。
她踉跄一步,险些向前栽倒。
幸好一只大手及时捉住了她的胳膊。
“当心。”
他的手比她想象中有力得多,坚硬修长的手指握得她生疼,她有种错觉,自己的身体就像一根娇嫩的花枝,轻易便能被他折断,染他一身花汁。
头仍晕着,她下意识抬起手,抓住他的衣袖。
布料比想象中硬挺一些,冰冰凉凉,她身体前倾,闻到了清幽的寒香。因为久病,清香中带着微涩的苦药味道。
另一只大手扶住她的肩。
动作微微迟疑,似乎不知道该扶她站稳还是拥她入怀。
“你可好”他俯身问。
“我”她借着他的力道虚弱地站好,缓缓抬眸看他,“好饿,我怎么饿成这样。”
她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正常进食了。说来也奇怪,这么久都不觉得饿,听一首琴曲,忽然便感觉前胸贴上后背,心里胃里灼着痛,提不起一丝力气来。
公良瑾“”
他问“自己还能走么我抱你下去”
说话时,他已微微躬身,准备将她打横抱起。
颜乔乔急忙拒绝“不用,殿下”
她画蛇添足地补充道“我再不吃饭,也比您这个病人强壮得多。”
公良瑾“”
颜乔乔发现,没有七情六欲的君子瑾玉似乎生气了。
他向她展示了何为“拂袖而去”。
惹恼了储君,她竟然丝毫也不觉惶恐害怕,反倒是偷偷掩着唇笑弯了眼睛。
他走出亭台时,背影忽然一顿,旋即,返身大步折回。
颜乔乔“”
他反手摘下白色大氅,披在她的身上,拉起兜帽,将她的脑袋整个罩进去。
“殿下”
白氅上带着他温凉的体温,还有那股清雅幽淡的寒香。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抬眸看着他,心脏跳得凌乱。
用外氅裹住她之后,他面无表情地俯身,利落将她打横抱起来,大步踏出亭台。
颜乔乔“”
她惊得忘记呼吸,心跳停滞。
“不要东张西望。”他说。
“哦”她发出气息错乱的声音。
公良瑾终究是低估了颜乔乔的逆反心。
她这个人,自幼离经叛道,不让她做什么,她心中更如猫抓。
他抱着她没走出几步,她就作死地转了转眼珠,扫向四下。这一望,遥遥便望见她那株残疾凋零的赤霞株上坐着一个人,正在摆弄那些讨厌的铃铛。
韩峥。
身高腿长,像只巨大的蜘蛛,伏在他布置的蛛网上。
他又擅自跑进她院子里了
颜乔乔胸口发紧,呼吸陡然凌乱。
她从未想过,站在清凉台的楼阁上往下望,这一幕竟是那么清晰、那么刺眼。
她的双肩轻轻一颤,内脏被无形的手攥紧,攥得生疼。
公良瑾脚步微顿,环在肩上的那只大手扬起少许,用两根修长手指摁住她的脑袋,将她的脸蛋整个埋入他的胸怀。
“别乱看。”他道。
距离这么近,他身上的寒香带上了细碎的冰屑感,进入肺腑,清爽又心悸。
她怔怔想,这是真正的清风明月,一尘不染。
下了楼台,他呼吸带喘。
“殿下,我自己走。”颜乔乔轻声说。
迟疑片刻,公良瑾的强势霸道终究还是被病躯打败。
他把她放下地,强行摁住咳意,清冷玉白的眼尾憋出浅浅一层薄红。
颜乔乔看得又好笑又心疼。
她把唇抿了又抿,忍不住道“您这是不想我看见韩峥,还是不服气我说您没我强壮”
公良瑾略微思忖片刻,认真回答“两者皆有。”
颜乔乔“”
很想笑,生生忍住。
他抬起手,拂平袖上折纹。温润,清雅,不疾不徐。
他若无其事地劝道“不必为他难过。”
颜乔乔抿住唇。
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韩峥的事情。
沉默良久,她低低地告诉他“殿下,我难过,并不是因为和韩峥翻脸,而是”
咬了咬唇,颇难启齿。
“不急。”他道,“迟些慢慢说。”
公良瑾带颜乔乔走进偏殿,令人送上清淡膳食。
其中有一碟剔透如玉的青梅,一望就让人食指大动。
公良瑾微微蹙眉,挽袖将它移开“这是酒渍的梅子,不宜。”
颜乔乔赶紧将它挪回来“殿下,我酒量可好了,饮果酒就如饮水一般,区区酒渍青梅,不在话下”
她是真是饿狠了,此刻两眼都冒着绿光。
“殿下,恕我失礼。”
她低下脑袋,大快朵颐。
那一碟青梅最得她欢心,三下五除二便吃得一粒不剩。吃过青梅,更是胃口大开,风卷残云一般将面前的清淡菜肴逐一消灭。
公良瑾眸色渐冷。
“你与韩峥不合,已有多时”他问,“为了旁人,丝毫不顾惜自己的身体,颜乔乔,你脑袋里装的是木头”
语气沉沉,原就清冷的声线更像是浸了寒霜一般。
一激动,便咳嗽。他匆匆用白帕掩唇,未能挡尽血色。
颜乔乔焦急起身,忽感酒意上头,赶紧扶住檀木桌缘。
“坐回去。”他哑声命令。
她缓了缓,笨重落坐。
“殿下,”她忧心忡忡道,“您千万别动气,我与您非亲非故,就是来蹭个饭,您为我吐血多不值当。”
公良瑾“”
他微微眯眸,看向她那双氤氲了迷雾的眼睛。
酒量好就这
颜乔乔感觉呼吸里全是酸酸甜甜的青梅味,胆子也大了不少,双眼盯着面前这位不可直视的人物,忘了应有的避忌。
“殿下。”她道,“我不是因为与韩峥吵架才不吃饭,而是嗯,与他翻脸,才有了胃口。”
他平静地注视着她,没说话。
“我已经有很长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她一边说,一边张开双手,比了个大大的姿势,“这么久,不知道口中的食物是什么味道了。夜里也睡不好囫囵觉。”
“我以为你们很好。”他声线极淡。
她飞快地摇头,眼前都晃出了残影。
他那水墨长眉皱得更紧“你不是受得了委屈的脾气,他待你不好,为何要忍”
颜乔乔隐隐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但被青梅酒渍过的脑袋有些迟钝,便没有多想。
“他待我,也不是不好。”她皱起眉头,慢吞吞地把手肘撑在桌面,托住腮。
韩峥这个人,就跟秦妙有一样,像阴雨天般,一点一点,又阴又潮地渗透到每个角落,要问这人哪里不对,一时半会,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那个时候,发生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情。”说到这个,她的声音不禁微微发着颤,“我很慌张,很恐惧,很迷茫。韩峥他,便一直陪着我,就像大家看见的那样。”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发现坐在对面的殿下静得连呼吸都消失了。
她怔怔抬头看他。
他动了下眼睫,温和地开口“你却并未好转”
颜乔乔认真想了想,郑重点头“我变得更慌张,更恐惧,更迷茫。如今想来,这段日子就像做梦一般,整个人浑浑噩噩,提不起半点精神,什么都无所谓,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他静静看了她片刻,起身,令人去请医师。
“殿下殿下”颜乔乔赶紧追到身旁,可怜兮兮地拉住他的袖口,“我没病,不用看医师。”
她的身体轻轻颤抖。
她不是刻意隐瞒那件事,只是没必要、也不适合对他说。医师若查
“只是看看你日常饮食是否有异。”他抬起手,略微迟疑之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哦”
医师很快便来到清凉台,踏入殿中。
颜乔乔探头看清来者的面容,一身青梅酒意“嗖”一下吓成冷汗,全跑到了后背上。
这这不是监院大人吗监院亲自给她看病
殿下再温和有礼,终究还是特权阶级啊。颜乔乔心中嘀嘀咕咕。
傅监院眼观鼻、鼻观心,根本不在意少皇殿下请他过来给谁看病。
袖一挽,严肃地示意颜乔乔交出腕脉。
颜乔乔“”压力成倍增长。
片刻之后,傅监院收回碧色灵气,眉心稍蹙,道“食补过了头。安神、宁神的食材用太多,以致精力不济、神思混沌。回头我让人送个清单过来,记住,食补亦是过犹不及。”
颜乔乔心头惊跳不止。
韩峥又是在“为她好”么
公良瑾施礼“辛苦监院。”
他倒是没显出任何异色。
“份内之事。不辛苦。大公子可还有别的吩咐”傅监院回礼道。
公良瑾淡淡瞥了颜乔乔一眼“可有什么事情需要监院帮忙”
颜乔乔心头一动,飞快地点头“劳烦监院帮我更换庭院门禁。”
门禁事关重大,昆山院只有两位监院有权限更置。
“可,”傅监院点头,“图案给我。”
公良瑾起身“我处理一件公务,失陪片刻。”
颜乔乔看着他利落避开的背影,心中泛起暖意。
殿下处事,当真是妥帖又有分寸。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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