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天,顾老头的腿会疼痛加剧。
他压着右腿,缓慢又艰难地往外挪。
他说过去那些年,娇娇一个人在那边,没人给她点香没人烧纸,过得一定不如意。如今知道了,他要把前些年的亏欠都补回来。
好歹让她往后的日子,舒坦些。
沈倪没切身经历过生离死别,拽着江以明衣摆的手紧了紧,说什么都觉得苍白。等人走远了,背影在灰墙灰瓦中缩成墨色一点。
她垂下眼,说“我其实有点儿后悔告诉顾爷爷了。”
“你没办法替别人承担什么。”江以明说,“大家都在往前走。”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就像平时揉大橘那样。
沈倪忽然就不那么低落了。
她想,江医生一定找到了她的命门。
所有的情绪都在他手里,听话地跟着他走。
沈倪跟着江以明上楼,在402吃早饭。
这个时候她知道不能太任性,江医生值完夜班回来,人很疲惫。她比平时吃得更快一些,早早收拾好“江医生,你去休息吧。我自己下去画画了。”
他眉间倦意浓,没推辞“嗯。想玩猫就带下去。”
“好啊。”
沈倪说完抱起大橘。
一人一猫站在门口,猫脸无奈,人欲言又止。
江以明曲指顶了下猫鼻子,然后一点点上移,手掌最终落在大橘脑袋上。
“下去玩,乖点。”
也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对谁说的。
沈倪把头凑过去了一些“我的呢”
刚才落在猫脑袋上的手掌落在了她的头顶,轻轻揉了揉。
江以明问“满意了”
“不满意。”
他又用力揉了几下,头发丝儿都乱了。
沈倪更不满意了,连脑袋带身子凑过去“你抱抱我吧。”
她都不知道江以明怎么回事儿。
什么都要靠她主动。
没羞没臊说完之后,她把脸贴过去,直到两人之间的距离除了大橘什么都塞不下。沈倪想,太好了,他看不到自己脸红心跳的样子了。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耳根暴露了情绪。
以江以明的海拔,能轻而易举看到她红了的脖颈,和耳朵。
他抬了下手臂,虚虚把人拢进怀里。
而后问“可以了”
整个拥抱持续的时间太短了。
短得沈倪都没感受到他炽热的心跳,倏地一晃,他就蜻蜓点水般离开了。
大橘耐不住,在怀里扭来扭去。
沈倪遗憾地哦一声“那我下去啦。”
他把大橘抱起来,重新调换了个姿势才放到她怀里,点头“好。”
今天才见面没多久就要短暂分开。
沈倪有点舍不得,先迈出去一条腿,然后回头“江医生。”
“怎么了。”江以明问。
她又跨出去另一条腿,躲在门背后只露出个脑袋。
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然后小声地叫了一声“男朋友。”
不敢听回音。不好意思听回音。
沈倪抱着大橘一溜烟儿加速跑了。
天气不好,沈倪和大橘一边一头,窝在小沙发上。
她现在是铁了心要留在南山镇,上网看了一圈,又问了电器店老板,打算近期攒点钱买个数位屏放这儿。以后就不用对着小小一个iad屏幕折磨自己了。
私信箱里有无数封约稿还处于未读状态。
以前是手头宽裕懒得接,后来到南山镇,沈倪一直都靠的稿酬活。
她现在想留下,就要赚更多钱来支持自己的决定。
沈倪从上往下翻了好几页,挑了些符合自己风格的接单。这里边不乏原本就是她的粉丝,看到她接单很惊讶,顺带善意关心
泥妹你竟然接私单了有这个功夫每个月多两更不香吗
给你讲个故事。曾经有一个人,因为更新太慢终于没钱最后只能日日吃土。这个人姓泥,后面的你自己想
这期为了你买了新刊,竟然只有四页你越来越过分了我要跟投诉
沈倪挑了几条回复,然后专心去讨论甲方爸爸的单。
她用小本子把对方的要求一条条记录下来,给自己限定deade。然后再粗略算了一稿数位屏的价位。
不难,这个夏天结束之前,她能把302布置得更像一个能长久留下来的家。
阳台窗帘要换成轻纱的。
厨房灶具得换新,还要添一台冰箱。
卫生间要装个现代化一点的淋浴房。
卧室的柜子也得重新布置。
其实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沈倪一条条记在便签纸上,东一个西一个,贴得满屋都是。
她折腾到下午,听到有人敲门。
这个时间点大概是江以明补完觉了,沈倪瞥了眼时间,比大橘还迅速跑去开门。
门外倒不是江医生,是101的顾老头。
他提着不灵便的右腿爬了三层来找她。
沈倪叫了一声“顾爷爷”
顾老头去完墓园回来,烟灰色汗衫上深浅不一的水渍还没干。每个痕迹仿佛都能看出雨珠下落的轨迹。
这么多次见面,他总是穿着这件褪了色、连领口都磨毛了的旧汗衫。
顾老头就站在门外,没有进来的意思。
他咳了一嗓子,问“你在打听小姝,是吧。”
上次他说该想起来的都想起来了。
蓦然听到这个名字,沈倪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对。”
顾老头说“你想见她吗,我带你去。”
沈倪去青山墓园的路上,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从来不知道舒画就在这儿。在京城的时候从来没人告诉过她细节,凭她怎么问,沈应铭守口如瓶。
而到了南山镇,还记得舒画的人只剩下顾老头。
如若他不说,沈倪也没有得知的途径。
顾老头说,他本来也早该忘了。
毕竟事情过去二十年,年纪越大,人的忘性也就越大。
小姝来南山镇的时候,是大着肚子独自来的。没人知道她家人在哪儿,也没人知道孩子爸爸是谁。她脾气好,人温柔,对谁都是浅笑吟吟的。
那时候单元楼里住的人不少,她经常给整栋楼里的邻居都做点小西点。
独独送到101时总得不到好脸色。
时间长了,大家以为她不会再去了。
结果每次再送东西,还是少不了101的怪脾气大叔。
镇上的人都好心,时不时地帮衬她一把。
但也有嘴碎的,喜欢在背后编排别人的故事。
住在一楼的人位置得天独厚,敞开窗就能听到小花坛前谁在讲八卦。
有次编到302的女人身上,说她一股子城里女人的清高自傲,独自来这种小地方养胎的多半就是城里老板的小三。做不了正经媳妇就跑来小地方生孩子,等生完再回去用孩子做要挟,这种事电视里特别多。
别看302的女人说话轻声细语,人也好像不错,这心可是隔着肚皮。
顾老头洗完头往窗户外泼了盆脏水,外面霎时间鸡飞狗跳。
女人隔着窗骂他神经病啊。
顾老头抹抹还没那么花白的寸头,说“怎么,不兴自己在家洗头了还”
大家都知道一楼的人脾气古怪,懒得与他相争。
几个女人骂骂咧咧说了几句跑去别的地方。再一开口就只顾着说顾老头的坏话,忘了302的女人。
没几日,顾老头碰到302的女人来敲门,温温柔柔地跟他道谢。
他依然没给好脸色,说谢什么,我和你又不熟。
女人没生气,前前后后都是温柔笑意。
好像就是从那时起,他们关系缓和了一些。
说是缓和,也就是顾老头单方面没那么排斥她了。
更多的事,顾老头记不清了。
他只知道,在她离世之前,好像陆陆续续有人来南山镇找过她。开的是轿车,穿着板正的西装,一看就是富裕人家。
有人说是她的家人,有人说是金主。
谁知道呢。
可顾老头始终觉得那是她的家人。
毕竟只有家人才会在她离开之后,拿走骨灰好好安葬。
她的骨灰被带走,在南山镇的日子也就彻底结束了。
顾老头一直觉得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302的女人。
她和自己的娇娇一样,可能离别再见,就是永远。
如果不是这次去青山墓园,他或许一辈子都不知道,她没走,一直就葬在这里。在青山墓园深处,一处单独又僻静的角落。
天还下着雨。
顾老头像是在提前消耗自己的生命,习惯了雨里来雨里去。
与他一同前来的沈倪也没带伞,她心里想的都是快点儿赶到墓园。对她来说连最讨厌的闷湿天气都无所谓了。
顾老头腿脚慢,在前面引路。
他们一前一后裹着风雨穿过墓园小路。
最终,老头停下,喘着气指了指矮灌木里边“是在那了。”
还没想好以什么心情来面对,沈倪就觉得自己的腿脚不听使唤挪了进去。
与一路走来所有情真意切的碑文不一样。
在这个仿佛与时代慢了一截的小镇,抬头不是吾妻也不是爱女,是一行英文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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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活着,不愿被人记起,那就带着你的回忆,独自死去。
舒画的照片就在这行小字之下。
与沈倪时时在老照片上见到的模样相差无几。漂亮,温婉,气质独一无二。
沈倪蹲下身,手指拂过墓碑。
她想一个一个字认认真真往下看,然而所有的动作和思绪都断在了第一个字。
沈。
沈婳予。
沈倪闭上眼,那张看过无数遍的老照片在脑海里逐渐成型。
与墓碑上那张照片是一样的眉眼,一样的五官。
顾老头没有认错,她也没有。
只是,名字突然陌生了起来。
有好几分钟,沈倪静蹲着没动。
雨越下越大,大颗大颗砸在身上,把单衣都打湿了。
她听见脑子在飞速运转,一刻都停不下来。
长久沉寂过后,顾老头跟她说“回吧。雨大了。”
沈倪回身,瞥见老头身上那件已经被雨染成深灰的汗衫,点点头。
她用手背抹了抹落在眼睫上的雨珠,低声问“她一直都叫这个名字吗”
老头望过来,眼神带点疑惑。
“你之前不知道”
他记性差了,早就忘了沈倪当初来问他时说的是哪个名字。
记忆里,住在302的女人就叫小姝。怎么写,姓甚名谁,记不大清了。
碰上如今住302的小姑娘再问他,是哪个shu。
顾老头答不上来。
那会儿邻里之间,有个能称呼对方的称号,就算认识了。
这次沈倪点点头,没再说话。
他们回到里春巷时,全身都湿透了。
回程路雨变大,老头走不快。
碰到风吹过树梢,香樟树叶扑簌簌直响。叶子上积攒的雨水就一个劲地往下倾泻。
一老一小在雨里且行且走,看起来格外失魂落魄。
老头挪着腿往楼道里走,沈倪独自上三楼。
刚拐过二楼转角,她一抬头,就看到了笔直站在302门口的江以明。
他听到响动望过来。
楼道的光打白了他半边脸,另一边隐在晦暗中,意外显得阴郁。
他视线下垂落在她身上,眼底难得被染上情绪。
烦躁,慌张,不耐,漠然,自嘲,所有沈倪能看到的情绪像一张网铺天盖地把她兜头网了起来。
下一刻,那些情绪仿佛幻觉似的悄悄掩去。
沈倪再看时,只剩无机质的漆黑瞳仁。
他皱眉,一晃眼的工夫已经走到她跟前。
手掌带着干燥的温度拂去雨珠,问她“去哪了。”
“有点事,跟顾爷爷出去了一趟。”
沈倪还没理清头绪,不知道怎么跟江以明解释。
可他也没再问,拉起她往302走“淋这么多雨,也不怕生病。”
沈倪哦一声“我忘记外面下雨了。”
她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门。
等进到家里,一接触到空调房的冷空气,她才感觉到单衣湿透了贴在身上有多不舒服。黏黏糊糊,把南方的湿度放大了百倍千倍。
大橘从沙发上爬起来,到她身边转了一圈,有点嫌弃。
它不像之前那么亲密,隔着两块地砖躺下。
江以明没搭理大橘,进了门扭头问她“毛巾放哪了”
沈倪拎着湿衣服抖了抖“洗手台应该有干净的。”
脚步声去了又来,毛巾兜头落下。
只不过隔着干毛巾,还有双手轻轻揉搓了几个回合。
沈倪视线都被隔绝了,只能靠感知来猜测江以明现在的心情。动作似乎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直到快把她头发上的雨珠擦干了。
他才开口说“手机没带”
沈倪这才想到出门太急,手机就落在沙发上。
他应该是看到了。
沈倪在毛巾里边点点头“忘记了。你起来是找我了吗”
她话说完才发现自己问的很废。
当然了,要是没找她怎么会一直在302门口。
也不知道他等了多久。
沈倪道歉“对不起哦,我下次出去一定和你说。”
江以明嗯了声,把毛巾边缘掀开,露出她的眼睛。
两人对视了小一会儿,他说“去换件干衣服。”
沈倪乖乖进卧室换衣服,在这之前,她顺便去沙发上拿了手机。
有两条未读消息和一个电话,都是来自江医生的。
她切出去,搜了下刻在墓碑上的那句英文小字,竟然来自十四行诗。
忽然想到当初舒画,或者说沈婳予,她的照片就是从一本诗集里掉了出来。
沈倪衣服都没来得及换,转身去书柜找十四行诗。
逐字逐句找到对应的章节,果然发现了意外之喜。
之前她从没注意到,里面有些地方有铅笔字标注。
字迹娟秀,印记很淡。
这一节的诗上,有一个日期,还有个类似于谁的名字的拼音首字母zy。
日期沈倪算熟悉,与她的生日一模一样。
但是zy是谁,她想了半天没能从生活中找到对应的人。
她再次把整本诗集翻了一遍,这次翻遍角角落落,真的没有更多线索了。
衣服换了半小时,期间竟然没人来催。
沈倪再出去的时候,看到江以明就坐在自家沙发上,大橘趴在他膝盖上眯眼打盹儿。他的手指就垫在猫下巴上,下颌低垂。
客厅没开灯,阴雨天的黯淡光线把他的轮廓勾得发虚。
而面前的茶几上,一杯姜茶还在袅袅冒着热气。
听到她出来,江以明掀了下眼皮“刚煮的,喝点。”
安静的屋子里,他的声音特别真实。
可不知道为什么,沈倪总觉得和江以明在一起的这件事,让她觉得毫无实感。
好像一眨眼,江医生还是那个江医生,并不属于她一个人。
她盯着他,眼睛都不敢眨。
然后慢吞吞靠过去,抿了口姜茶。
“江医生。”她喊。
“嗯。”
“你能帮我个忙吗”
江以明不会拒绝她,沈倪知道。
果然,在她喝第二口的时候,江以明问“什么。”
今天和顾老头去青山墓园的事,刚刚在卧室里,她已经理清了思绪。于是开口说“你能不能帮我查到医院的就诊记录,很多年前的。”
江以明皱了下眉。
他把职业操守看得很重。如果真让他帮忙去查个无关的人,沈倪自己都不确定他会怎么决定。
但她要找的是她的亲妈,以前住在302的女人。
所以江以明不会拒绝。
他在某种程度上,能猜全沈倪的小心思。
片刻后,他问“你生母的”
“是。我现在有点乱,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但是我突然发现我连她到底是谁都有点搞不清楚了。”沈倪报出自己的出生年月日,说,“我想知道她到底是谁,叫什么,就这么简单。”
江以明知道这里边的前因后果与她今天出去的这趟有关。
但如果不是她主动说,他就不会问。
沈倪显然也知道这一点。
她盘腿坐在地板上,上身前倾靠过去,像大橘一样用额头蹭了蹭他的手指“谢谢你啊,江医生。”
大橘的地盘受到威胁,不满地发出一声咕噜。
沈倪得寸进尺,把大橘往里边挤了挤,整个额头都蹭进了他的掌心“谢谢你,男朋友。”
她感觉到眉心被人轻轻弹了一下。
她抬头时,始作俑者还保持着屈指的动作。
还没摆出故意装不高兴的脸,就听他说“跟谁学的赖皮。”
每个字都不是好话。
但沈倪听出了独属于江医生的温柔。
她索性一下子跪坐起身,趴过去抱紧他的腰,把赖皮发挥到了淋漓尽致“跟大橘学的。”
她有的时候真的像猫,死死黏住江以明。
能感受到被胳膊箍紧了的江医生有些生硬,腰肌底下暗含一股子力道,脊背又直又僵。都抱了第二次了,他还是不习惯这么近距离的突然示好。
沈倪松开一点力气,也没感觉到他在放松。
她想去揉揉他紧绷不松的肌理。
手指刚有挪动的计划,就被他抓在了掌心。男人用了点劲儿,声音暗哑“哪那么多小动作。”
哪有什么小动作。
谁家谈恋爱不这样
沈倪没谈过,但她会画啊,她在网上冲浪见多识广啊。
被擒住的手还在不安分地乱动。
她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警告“沈倪。”
“”
沈倪撇撇嘴,好吧。
江以明第二天换白班的时候,联系了档案室。
二十多年前的就诊资料都还在,只不过当时几乎都是纸质的,档案堆积在室内一隅。
幸好镇子小,患者也少。
沈倪又给了具体的年月日,很大程度上缩小了范围。
江以明找到产科档案逐一翻过去。
当天生产的只有三个人,他很快找到沈倪说的那个。当天无论缴款还是手术登记,记录的都是同一个名字。
沈婳予。,,,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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