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长巷

小说:请你别太得意 作者:砂梨
    青山墓园。

    平时来这的人就不多。这个时间点, 临近正午,镇里的人大多都在家里吃饭。不碰上逢年过节要祭拜,也不会来墓园闲逛。

    从大门进来,一路只有沈倪和江以明两人。

    沈倪手里捧着花。

    她给沈婳予带了白玫瑰。象征浪漫, 很适合她。

    墓园偏僻一角, 有矮灌木包围。

    仿佛与外界隔绝, 成了独立又僻静的一处。沈婳予这么多年就一直在这。墓碑前的青石板上还放着前几天带来的洋桔梗。

    抗不过日晒雨淋, 花瓣儿有些蔫吧了。

    沈倪蹲下身,把桔梗花理了理,抽出垂下脑袋的,再把还鲜活的配到玫瑰一起扎紧。

    她做这些的时候江以明一样没闲着。

    青石板被他擦拭得干干净净。

    他俩并排蹲着。

    沈倪先开的口“您看我带谁来了。这不是男朋友了啊。”

    她笑“改口了。”

    从领证到现在,她嘴上说着改口。其实也就昨晚上被弄得没办法了,低声求了一句。

    那会儿喊得特别好听。

    江以明手腕搭在膝盖上,自然垂下“改什么了。”

    “改那个啊”

    沈倪没喊习惯,半天憋出很小声的后半句“不就是改老公了么。”

    两个字黏在一起, 跟风一样囫囵飘过去。

    江以明不为难她,垂眼笑了笑,转头和沈婳予说“那我也改口了。妈。”

    风静悄悄的, 没有回音。

    江以明加了一句“您放心, 她会很好的。”

    沈倪拨弄花瓣的动作顿了顿。

    他迄今为止没对她说过什么宣誓之类的话, 只有在对着沈应铭,对着沈婳予的时候,才说过两次。

    她侧头“江医生, 你偏心。”

    “偏什么。”

    “你只对我爸妈说好话啊, 就不对我说。”沈倪哼哼, “枉费我一片痴心, 从京城追到南山镇。”

    她扮可怜越来越娴熟, 说起第一次来南山镇的事,隔空跟沈婳予告状“沈婳予同志你听听,那天我就跟沈应铭同志小吵一架,想来想去就是气。我跑到这破不是,我跑到这个美丽的小镇,然后想开启一段新生活。新生活还没开启,直接被这个人,这个叫江以明的人砰砰甩了两次门。我那会儿心情特别差,毫无疑问,直接跌入谷底。”

    江以明头一次听她说这段,抬了下眼皮“晚上是谁来我家借蜡烛、借充电器的”

    “那是我自我修复能力强。那会儿不生气了。要不然才不找你。”

    “行,不找我。”他似是而非笑了下。

    江以明双手撑了下膝盖起身。人还没站稳,手掌心钻进来一只藕白小手,指尖在掌心轻轻一挠。

    又酥又痒。

    那只小手的主人像小狗似的眨眨眼“不找你找谁呀。”

    沈倪哄人的本事毋庸置疑。

    在这件事上,她更像江以明的老师。好听的话说多了,把他哄得偶尔也会说上两句。

    在她一个劲地纠缠下,江以明也终于说了两句好听的。他攥起她的手揣进兜里,垂眸“让你离家远了,抱歉。”

    “其实还好啦,现在交通那么方便。”

    “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他保证。

    沈倪在江以明这儿从来没受过委屈。

    他说,她自然相信。

    就说新街那边的房子。前段时间就能把房产证办下来了,他没去。

    刚领完结婚证出来,他随口一提。

    说哪天有空一起去办房产证。

    小镇的公寓不像大城市的值钱,但他有什么,总会想到她。

    沈倪怕他太辛苦,之前偷偷打听过存款。

    她说的时候极尽自然,但对方表现比她更自然,直接打开手机,把一条条来自银行的短信翻给她看。

    这张卡上余额多少,那张卡是做什么用的。

    零零总总加起来积蓄还挺丰厚。

    他说完,把卡推过去“你收着”

    想起之前陆医生调侃的话,沈倪事先投降“我不是要管你钱的意思,就随便一问。钱放我这儿会花光的。”

    江以明淡声“钱赚来就是花的。”

    “那就你管着吧。”沈倪摸摸鼻子,“我不想做动脑子的事儿。”

    她说完,表情又有点纠结“江医生,我还听说男人有钱就变坏。你那么受欢迎,万一总有人喜欢你怎么办。你受得住诱惑吗”

    镇子就那么大,每天接触的人有限。

    江以明若有所思想了一会儿,有点好笑“以你天天往医院跑的频率,谁还不知道我结婚了。”

    “也是。”

    南山镇民风淳朴,整条里春巷都是她的后援团。

    沈倪听完就放心了。

    到今年领证,她不过还是个刚出大学的毕业生。碰上江以明,总是能提前规划好一切。

    有时候甚至觉得,江以明是藏在南山镇的人间宝藏。就等着她吵完那一架跑来发掘。

    追根溯源,还得感谢沈婳予。

    虽然没人说得明白沈婳予的故事。

    但她曾经在这儿,就给了沈倪踏上南山镇的理由。

    想起过去零零总总。

    沈倪牵着江以明一道走出两步,倏地回头。沈婳予在照片上温柔笑着。她忍不住轻喃“谢了啊。”

    声音很低,但江以明听见了。

    他微愣“什么。”

    “没什么,跟我妈说话呢。”沈倪笑笑,“叫她放心呀。我老公那么好。”

    称呼改过来了。

    好像是因为变了称呼,他们就从上下两户邻居真正成了一家人。不管是法律上还是其他,成了全世界最亲密的关系。

    这种感觉很奇妙。

    对于同样远离京城,不愿再与江家产生任何联系的江以明来说,他离开一个家,找到了另一个家。

    从此不会再孤身一人。

    他破天荒地开口“多叫一声。”

    “不要。”沈倪直截了当拒绝“又没有好处费。”

    江以明默了好一会儿。

    他似乎在认真地思考,能给出什么好处费。家里的活儿本来都是他做的多,没再给好处的空间。

    她想要的压感笔有了,上回被大橘摔坏的护肤品也赔了新的。她是个物欲很低的小姑娘,一时半会儿真想不到有什么能用来笼络。

    半晌,江以明说“允许你今天喝可乐。”

    沈倪“”

    要知道,同居之后最大的弊端就是江以明时刻管着她,要她健康作息。奶茶和冰可乐都成了不可及。

    沈倪为此还抗议过。

    她掰扯出薛成俊“人家薛成俊家里也是医生世家。我每次去他家玩,冰箱一开,一整排快乐水。怎么人家不忌,到了你这儿,这不能那不能的。你说老喝不好,可是我都活得不快乐了,还能活得长”

    没敢说完,因为江以明脸色沉了。

    自此以后,可乐和奶茶不是完全禁忌,就是得做点儿什么值得嘉奖的事,才能喝一杯。

    当然,前提都得是常温的。

    江以明给出的条件很诱惑。沈倪想喝可乐好久了,一杯可乐下肚,灵感都能冒出来不少。

    她权衡不过两秒,立马乖乖叫“老公。”

    江以明眼皮一跳,说“就今天。”

    “今天就今天。”沈倪占了点便宜很满足,“一会儿你把我在医院小卖部放下。我去买,你去停车。”

    两人说着往墓园外走。

    远远看到林荫道那头过来一人,压着不灵便的右腿步履缓慢,走一步歇两口气。

    看身形是顾老头。

    沈倪拉了下江以明“是顾爷爷。”

    “嗯。”他点头。

    整个南山镇除去他们,顾老头才是来墓园最频繁的一个。他几乎每周都要来一两趟,风雨无阻。

    大多数时候还会带点东西。

    就像这趟,他拎着红色塑料袋。等人走近了,他也发现了沈倪他们俩。

    顾老头招招手“也在呢。”

    “嗯,刚打算回去。”沈倪看他手里的塑料袋被压出方框边缘,问“顾爷爷,你这拿的什么”

    “哦,也没什么。”顾老头沟壑纵横的脸皱成一团,“翻出来的老相册,带过来给娇娇看看。估计她都不记得了。”

    顾老头穿了件灰白色的老头衫。

    领口皱了,胸前的口袋也变了形。边缘还别着一枚打火机。他和沈倪他们好像一样,又好像不一样。

    他是确确实实只剩一个人了。

    他的生活中不会再突然冒出个人说,他们是家人。

    他往墓园里边走。

    沈倪和江以明在墓园门口,她也不急着去买可乐了。就在小石墩子旁坐下,小腿一晃一晃。

    “再等等吧,一会儿顺道把顾爷爷带回去。”

    就算她不说。

    江以明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等到太阳偏过正头顶,才看到顾老头慢慢悠悠出来。刚才进去时手里拿着的塑料袋不见了。

    他两手空空,胸口的衣兜还别着那枚打火机。

    人走近了,有股烟熏火燎的味道。

    沈倪偷偷看了眼江以明,没说话。

    江以明也没开口。

    倒是顾老头出来看到他们,闪过一丝惊讶。

    随之泰然“等我呢”

    “啊。”沈倪点了下头。

    “怎么不说一声,我就不花那么久了。”老头收起严肃面孔,同他们一道上了车。

    这会儿天还热着。

    街道两旁的香樟树正是茂盛的时候,树叶绿油油堆叠在一起。风吹过,扑簌簌直响。

    老头忽然说了一句“今年冬天,会很冷。”

    沈倪至今都不知道顾老头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什么表情。他独自坐在后座,在尚未散去暑热的夏末说了这么一句话。

    任谁都摸不着头脑。

    这一年冬天来得很快。

    从一场雨开始,温度骤然跳水。如同顾老头说的,是特别冷的一年。

    新房子装了地暖,家具没置办齐,还没能入住。

    他们依然是在里春巷过的冬。

    冬天很漫长。

    在这个冬天,顾老头走了。

    要是从前,他十天半个月不出门都不会有人觉得奇怪。最近这几年,顾老头虽然仍不与大家热络,但总会在天气好、有太阳的时候,搬着老式收音机到花坛边坐坐。

    发现顾老头走的那天,沈倪正好去101给他送膏药。

    天气阴湿又冷,他的右腿疼痛难耐,只能靠膏药渡日。

    敲了很久的门,没有回音。

    沈倪问了问在楼下晒太阳的邻居,没见顾老头出门。

    到下午饭点,沈倪又来敲了一次。

    这次是和江以明一起。

    门里边依然听不见回应。

    要是白天去墓园了,也不会在外面待那么久。

    单元楼里的人也觉得奇怪,说起来好像有两天没见顾老头出来晒太阳了。

    他那么孤僻一老头,存在感很低。

    沈倪捧着手里的膏药,看看江以明。后者微微蹙眉,好像在想什么。

    到晚上第三次敲门,江以明问二楼大爷借了工具。邻里几个人进到屋里的时候,里边安安静静。

    他们推开房门,看到顾老头安详地躺在床上。

    若不是脸色青灰没了人气儿,他更像是在做一场历久弥新的旧梦。梦里有他的牵挂。

    他迟迟不愿意醒来,永远睡在了里面。

    屋子里隐隐有股味道,并不好闻。

    闯进来的这些人里,没有人拧着眉后退。像是不约而同地,都默了声。谁也没动。

    良久,江以明上前搭了下老头的颈侧。

    他没说话,但其他人都懂了意思。有人退出房间去打电话,屋里窸窸窣窣又有了人声。

    听说在睡眠中慢慢老去是所有离开方式中最不痛苦的。但只是听说。

    沈倪不知道,也没亲眼看见。

    她被留在了一楼黑黢黢的楼道里。

    后来脚步散乱,她看到江以明出来,眼角有些红。他俯身抱了她一下,说“上楼吧,收拾好再叫你。”

    那天晚上,里春巷人声嘈杂。

    江以明半夜才回来。他洗过澡,在夜色中坐了很久。沈倪听到声音出去,在没开灯的客厅里一眼找到了他的身影。

    她走过去,小声确认“顾爷爷是没了吗。”

    “嗯。”江以明音色沙哑,“年纪大了。”

    从晚上起一直憋着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大颗大颗滚落。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她懂这个道理,但是就控制不住无声掉落的情绪。

    黑暗中,两人并肩坐在一起。

    江以明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指腹一点点揩过脸颊,摸到一手湿润。

    谁也不知道一个人离开的时候到底会不会感受到痛苦。但这个时候他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安慰说“别哭了,他不难受。在那里,他就不是一个人了。”

    或许在梦里,顾老头见到了顾娇,也见到了他的其他家人。

    总比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阴暗潮湿的底楼要好得多。

    但,还是会不舍。

    沈倪把脸埋进江以明怀里,任由他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肩,温声安慰。

    她想跟他说,还好有你。还好有我。

    这个世界,每天离开的人千千万。

    轮到自己身边,就会有那么多遗憾。上次遇见还没说够话,见够面。一眨眼再也不会有弥补的机会。

    顾老头在说着最冷的冬天告了别。

    可能很久之前,他就做好了打算。

    身后再无亲人,顾老头的事办得很简单。前前后后只有里春巷的人到了场。帮他归置屋子,料理后事。

    墓园的人说早在夏天,顾老头就给自己买好了将来长眠的地。就在顾娇旁边。

    他走的时候安安静静,没麻烦别人。

    就如同他活着的时候一样。

    那天,里春巷的街坊都去送了顾老头。

    他离开,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沈倪第一次发觉原来巷子不深,也不长。

    短短几步就走完全程。

    沈倪拉着江以明的手走在最末。这两天眼睛总是红红的,鼻尖也是。

    她垂着睫毛,小声问他“你说,人死了会去哪里。”

    会变成云、变成雨。

    还是变成天上的星、人间的梦。

    江以明默了半晌,握紧她的手“会去最爱的人心里。”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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