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上新生了几盏小荷,正是荷包枝头,还未来得及绽开。
临安多苦夏,端午一过便正是入了夏,如今这绛云院的好处也显现出来,临着水榭,风景独到,夏日烈阳,却四处刮着涓涓细风,透着股清凉。
玉照回府时眼眶通红脚步虚浮的一幕,总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被多嘴的仆妇说到了林氏处,林氏原本正和二房三房的夫人在闲聊,周氏纪氏见林氏面上不好看,知道这事儿她们也不好插手,便先找了个借口退下了。
林氏带着人赶去了绛云院。
来时天色渐暗,林氏见玉照院子里丫鬟们聚做一堆,却只站在廊下顾盼,不敢推门进去。
差人询问绛云院里的侍女们都说大姑娘回府后就睡觉了。
林氏心中升了狐疑。
回府后这么一副模样,难免叫人联想到了其他的去。
林氏的嬷嬷忍耐不住,要绕过几名侍女过去推门,被绛云院的侍女拦住了。
“你偷偷摸摸的要做什么”
林氏嬷嬷笑的僵硬“自然是进去看大姑娘。”
绛云院的赵嬷嬷气的骂她“姑娘在里头睡觉,你个手粗脚粗的,推门做什么扰了姑娘清梦”
这话难听,林氏更觉得有异,便喝问绛云院的侍女“今日谁同大姑娘去的观里出来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一回来就睡了”
这是一口咬定出了事,恨不得将屎盆子全扣下来。
赵嬷嬷听了咬碎一口银牙,气道“夫人怕是误会了,好端端的这么些护卫侍女,大姑娘能出什么事只是大姑娘素来身子差了些,又贪玩出去玩了一日,回来乏了不就睡下了”
“嘚你个老婆子跟当家主母怎么说话的仗着是大姑娘院子里的人,就不把侯夫人放眼里夫人听了大姑娘出事,好心好意过来看大姑娘,你个黑心肠烂心肝的货”
赵嬷嬷伺候玉照十几载,尽心尽力,一群院里的丫鬟们都是她手把手教的,平日里对她素来多净重,便是玉照也待她极好,何曾被人如此下过颜面
且还是个外院的嬷嬷
赵嬷嬷顿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绛云院的小丫鬟们听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坠儿立刻过来呛声“是我跟大姑娘去观里的,由我一路跟着,还有护卫送姑娘,焉能出事夫人多心了”
这话是坠儿一回来便跟了赵嬷嬷等人商量出来的对策。
姑娘遭遇梁王拦堵的事,自然不能宣之于口。
这世道便是如此,哪怕是歹人未能得逞,大姑娘的名声也要受损,更何况那歹人还是当朝亲王,便是真状告出去,又能将其如何
若是无人过问自然最好,若是侯夫人借此机会败坏自己姑娘名声,她们就一口咬定什么事都没发生,也只能如此。
本来绛云院同侯夫人院里并无太多龌龊,最初应着魏国公的事虽不对付,却也是一直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怎料得今日侯夫人来势汹汹,她房里嬷嬷要强闯也不见她拦着,原来不是一直相安无事而是侯夫人找不到她们院子里的错处,如今是饿狼闻着了一点血腥味,便要上前来撕咬
呸侯夫人又如何敢
“我这个做母亲的还进不了女儿院子不成我倒要看看,你们这群吃里扒外的奴才,都在遮掩些什么”
林氏何等心机,如何看不出坠儿眼神中的躲闪同心虚,顿时叫带来的粗使嬷嬷便要强行推门,玉照这边的侍女各个都是当娇小姐养的,刺绣裁衣倒是有一套,真打起架来可不是对手。
两方人撕扯起来,混乱之下,门终是被从外边推开了。
林氏甫一进门,环顾四下,见床幔里隐约一人影,披散着头发呆呆地坐在那儿,抹着眼睛哭。
林氏上前掀开帘幔,满目慈爱,目光触及到玉照眼眶明显的红肿,以及失神落魄的模样,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大姑娘这是怎么了受了什么委屈快与母亲说说,母亲给你做主。”
说完要翻开玉照的领口去看。
玉照甩开林氏如同毒蛇一般冰凉的手,怔怔道“拿开你的手别碰我”
说完她慌张的趿着丝履往外边走,她被方才的梦惊吓的心胆俱裂,脑中一片空白,险些心疾猝发了去,如今哪里还有心情顾忌林氏的那些心思
她一门心思只想做一件事。
玉照手脚发软,慌乱扯开珠帘走到外间便见到房外那场闹剧,见雪雁雪柳两个头发都乱了,坠儿脸上还带着几道不知被哪个仆妇撕扯出来的血痕。
几个侍女六神无主的见到玉照,纷纷哭喊道“姑娘”
玉照向来舍不得骂自己的侍女一声,如今见自己侍女被人如此对待,顿时气急,红着眼睛,她此刻无比后悔自己肆意妄为,导致自己的侍女要被自己牵连。
她真是太愚蠢了,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哪个给你们的胆子竟敢来我房里撒泼打野敢动手打我的丫鬟”
几个仆妇眼神怪异的落在玉照身上,似乎她真的犯下了什么十恶不赦的腌臜事。
“立刻给我滚出去一群尊卑不分的贱婢明日便都将你们发卖了去”
玉照扯过桌子上的白瓷瓶,冲着其中一个皮肤黝黑的粗使仆妇砸过去。
刚刚就是此人动手最凶
成侯下了官署刚一回府,林氏便派小厮过去跟他说了今日的事,他闻讯匆忙赶过来打眼便见到这一幕。
一声瓷器碎裂声音落下,好巧不巧,玉照手没力气仍不远,恰巧正好落在成侯脚边,碎做一地。
成侯被引出了怒火,只觉得这丫头是仗着自己舅舅回来了才敢这般无法无天。
“你还有半分姑娘家的样子不成你怎么对你母亲说话的喊打喊杀成何体统”
林氏在旁边摇头“我没事,大姑娘的事,侯爷你务必要问清楚,这京城眼杂,若是”
意犹未尽的话,足以叫成侯拧起了眉头。
玉照早已对这个父亲没了最开始的期待,只是她如何也未曾想过,自己今日受了欺辱不提,父亲竟然不问自己一声,不问自己为何哭,而是听那林氏煽风点火,火上浇油。
本以为回府来能躲避心慌意乱,却不想恰恰相反府里竟是狂风骤雨,全朝着自己一人吹打来,这群人还要抢走了她挡雨的伞
得不到一点父亲的关怀,她被催出心酸来,质问成侯“你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也不问我一声,你就这般骂我”
她纵然有错,却错不再这件事。
玉照指着林氏,恶狠狠道“还有,她才不是我娘我娘永远只有一个我娘才不会煽风点火,两面三刀,才不会派人强闯我的院子,恨不得我去死就是因为我娘她死了,你们才一块儿来欺负我”
成峤听了心里泛起悲凉,险些落下泪来,可却被他压住了,他仍固执道“我只问你,今日你在观里发生了何事还有,听说你日日往紫阳观去,到底是去做什么你若不回答,别想踏出府门一步。”
玉照划过林氏游离的眼神,顿时心中便清楚了。
她心里凉飕飕的,这与往日心疾的感觉不同,却叫她更加难受起来,犹如一把刀子一下一下的刮着她最嫩的那块心,非得刮出血来。
她咽下眼泪,冷笑“我不知你从哪个贱人嘴里听来的今日一切事出有因,却皆与这些无关,既然你们非要逼问,那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今日梁王醉酒,在紫阳观中想要轻薄于我,幸得幸得道观里的道长相救”
玉照眼神辗转林氏与成侯之中,成侯表情莫测,林氏则是一副惊慌,不可置信的模样。
她讽刺的笑笑“夫人,刚刚不是喊打喊杀要替我做主吗父亲不是一副要惩治罪魁祸首的模样吗既然如此,那你们便替我击鼓,状告当朝亲王去吧,女儿在此谢过你二人替女儿做主。”
林氏不想玉照竟然语出惊人,顿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接话也不是不接话也不是,她能如何总不能去状告当朝亲王可又暗自兴奋,竟真被她猜着了
成侯也不想其中竟然扯出这么一桩事,浑身一震,颇有些后悔自己方才辱骂女儿的话,他唇角动了动,但要他拉下面子去朝玉照道歉,这简直不可能。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与我说清楚,若是梁王梁王他”成侯说不下去了,玉照方才也说了,梁王殿下醉酒,她得了观中道士相救。
既然如此,梁王也未曾犯下什么大错,他能拿梁王如何真的为了轻薄未成,状告当朝亲王
到时候反倒是得罪了皇室宗亲,败坏了府邸的名声不提,玉照的名声只怕也败了个干净
玉照撩开帘子往外间走,吸着鼻子道“非要问,问了你们也没胆子替我讨回公道。”
成侯只觉得面上无光,狠狠地瞪了一眼挑事的林氏,见玉照要走,忙道“你还要去哪里出了这事儿不好好在府里待着还四处跑你放心,父亲”
他想说,自己会去梁王府,责问梁王,要梁王给个交代。
林氏扯着他的袖子,喊他“侯爷”
成侯猛然想起,自己身后的幼子幼女婚嫁都还未定下,便是长女更是如此,本来就被退了亲,这事传出去日后还有人敢娶
自己的孩子便罢了,隔房他的侄儿侄女若也受到牵连,他如何面对二弟三弟
他苦涩的咽下去了未说出口的话。
玉照如今早已无心管这些,她心急如焚,一心求证。
慌慌张张派人驾车前往舅父府中,还没入府,在府邸门口便见到江都王匆匆赶出来,想必是听了玉照的消息,急着赶去侯府。
见到玉照人还好好的,穆从羲登时松了一口气,却又见她神色难看,眼睛红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是怎么了,你那后爹竟然敢打你了真是了不得,这成峤,真是吃了熊希豹子胆不成”
私底下,穆从羲一直都是称呼成侯为后爹。
玉照不想再生事端,死命拦住他。
“舅舅,我有话对你说”
穆从羲也有话要问,方才他听了一些消息,却不能在府外说,只叫玉照入府,去书房。
“你给我实话实说,今日紫阳观究竟发生了什么”
紫阳观今日发生的事,像是被抹去了一般,无从得知。
玉照如此多的噩梦,却总不见有关于穆从羲的一点消息出现在梦里,她被顾升玉嫣如此欺负,送给他,舅舅为何都没来救自己
玉照一时半会,全身冰凉。
她什么都不管了,只扯着江都王的袖子,稀里糊涂地还在那个梦里一般,问他“舅舅,你可认识含章含章是谁”
江都王没听清,只以为她是在掩盖“别跟我扯其他的,我问你的话,今日你必须给我交代清楚了听说你日日往紫阳观跑,侍女护卫都不带,你是不是看上了哪个小子,不敢说你放心,舅舅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要是那小子可靠”
说到这里,江都王一怔,整个人一震。
“你说谁”
含章可贞,以时发也。或从王事,无成有终。
舅舅与陛下熟识,自然是知道的。
江都王眼中升起严肃来,盯着她一字一句,不似以往吓唬她时刻意的板脸“你怎么会知晓陛下的名讳”
玉照听了眼中发白,浑身上下都止不住颤抖了起来。
果然如此。
她只觉得自己人世甚是艰辛,辛辛苦苦以为躲避了噩梦,却一头栽了进去。
为何为何这般捉弄人
她是不是躲不开那个梦境了她是不是要死了
“我闯祸了,我闯大祸了”
她早该知道道长的身份不简单。
道长用的墨是松香墨,他身上香味好闻,是因为熏的是瑞龙脑、明庭香,送她的小玩意儿都是极难一见浑身一色的碧玉,甚至连玉扳指上都有龙纹。
每逢双日,早上总是不在,往往都是午间才能归来。
天子可不就是每逢双日才坐朝的吗
如今想来,条条道道,如此明了,怕是自己一直瞎了眼聋了耳,一厢情愿被蒙在了鼓里,不愿意想太多,总觉得他无论是谁都阻碍不住自己的爱意,是谁都不重要。
她活的像个傻子一般。
他呢他为何也一直不说他为何一直都在哄骗自己
把自己当傻子般玩耍,日日看她为了他的普通身份操心,看她愁眉苦脸,看她不敢告诉家人,看她自以为是的以为真哄骗到了他。
道长、不,圣上,圣上一定觉得耍她很好玩吧
他是要把所有的苦难都留给自己一人面对,自己在身后逗乐吗
玉照彻底凉了心下来。
她拿袖口擦干净眼泪鼻涕,“我不想留在这里了,我不想回侯府了,这里全是凉薄的人,全是没有情感的人,太可怕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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