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却是不敢巧,秋日里头少见的闷热,日头烈的很,打乱了玉照出游计划。
王明懿索性冒着大太阳跑了来她院子里。
寻常云髻上簪着一根珍珠簪,穿着一身豆绿的对称窄袖衫,底下裙子更是一个色,显得高挑冷淡,衣摆上清清荡荡,一丝花儿都没绣。
王家还是五姓,王明懿家更是嫡支,王明懿早年去世的祖母乃是宗室女,封的县主。祖父更曾官拜丞相,可这种显贵门庭却出了个喜欢清静,不爱锦绣不爱扎堆的小娘子。
玉照再三看了看她,将她从头端量到脚,毫不留情笑道“你这衣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从仆人那儿偷来的呢。”
王明懿丝毫不生气,反倒笑呵呵说“可别小瞧了我这身衣服,可是那花素绫的。我叫侍女先捶打浸泡过,轻薄透气,穿上一点儿不热,不然我还没走到你院里,就要被太阳晒扁了去。”
玉照上前摸了把她的衣裳料子,入手跟云雾一般。
“啧啧,我也想要,睡觉的时候穿,指定舒服。”
王明懿没接着这个话题,她自来跟宝儿荤素不忌,捏起她的脸,“我是真不知,怎么去了一趟老宅,通通不过一十二日的光景,我老家泽阳那儿都传过去了,四处敲锣打鼓说要出皇后娘娘了。我一问是哪家出的女君险些将我吓死了过去。”
她刚得知这个消息时,以为这又是涉及到了朝廷的事,宝儿被充作了一颗棋。
她匆忙赶回京城,便见到宝儿盘腿坐在罗汉床上,歪着身子跟底下小狗逗趣,吃吃喝喝好不悠闲的模样。
“原来是我忧心了,看着你这幅模样,日子倒是还能过得去嘛。”
玉照将罗汉床挪出了一边给她,眼神示意她坐。
见王明懿一脸通红,想必是走得急,被外头的太阳晒着了,忙叫侍女给她端冰饮上来。
“去把那冰酪、酸枝端出来给王姑娘。”
外头坠儿几个在划着一艘小舟,跑去了那刚刚败落的莲花中央捞起底部,说是有藕。
如今这时节,倒是有秋藕,有也不大,不过闲暇无事打发时间倒是好的。
玉照开始说起来“我的日子过得当然没你的舒坦了,你回老家去了,这些时日就给我寄了一封书信,亏我还想着你,如今见你晒的这般黑,就知道你定然是跟别的姐妹到处去玩了”
王明懿知道这人又要耍无赖,吃醋起来,心里好笑却不搭理这个话,见宫里来的侍女离得也远,小声问她“你不该跟我解释一番到底怎么回事”
玉照不打算瞒着她,她知道这人这怕听了消息为她着急,这才一路跑过来的,心底为着这份情谊触动,话语不禁带着柔和。
“就那样,原先在紫阳观里时,我遇见了他几回,那时候也不知道他是皇帝,我言语间也没什么顾忌。”
王明懿瞪大眼睛,顺着她的话品咂一番,吃惊道“原是你二人私下就认识的”
玉照笑着不否认,低头吃了口冰酪,不待她说什么,王明懿便接道“怪不得,怪不得呢,我就说你一个懒散的家伙,往外边跑的那般勤快做什么,我上回就觉得奇怪,这么大的事儿竟然瞒着我。”
玉照咽下冰凉清甜的冰酪,笑道“我可没想瞒着你,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原先是想先告诉我舅舅再来告诉你的,谁知变故这般快。”
王明懿眼神转了转,不再问那些个废话,“他,我说的是圣上,圣上对你怎么样”
“好啊,自然是好,不然我是不会同意的。”
王明懿只能苦笑“如此便好,待你好便行了。”
玉照来回看她,眼中狐疑,奇怪道“你今日竟然这般好说话,我还以为你要阴阳怪气的说我一番呢,你别的不会,就可会损人了。”
“没什么可说的,”王明懿看着玉照红扑扑的脸蛋,眼里透着清亮。
“我都看在眼里呢,宝儿,你这人总不会转弯抹角。也不是不会,是不愿意转弯抹角。我上次见你在侯府时,总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如今看得出你是真欢喜呢,欢喜便好,瞧瞧都吃胖了。”
玉照听见她这般说,气了起来“好啊,你又变着法子说我我才没吃胖呢”
“哈哈,胖点儿不好吗富态多好看啊,你真是不懂欣赏。我刚刚想说什么来着被你一打岔都忘了哦对,当今天下黎民百姓,谁不知天子后宫空置无子嗣宝儿,若是他真喜欢你,那真是做不得半点假,毕竟人家的地位,哄你做什么骗你又做什么”
玉照忧心起来“希望我舅舅也能这样想呢。”
王明懿奇怪,她回老宅祭祖,听了玉照封后的事,紧赶慢赶今早就赶回了京城,“嗯回京城时,我在城门口见过江都王的仪仗,你舅舅可是一马当先,咱家的马车还在城门口苦哈哈的排着队进城呢,江都王的人马他们就跑的没影儿了,我还以为先来了呢。哦,难不成是被召进宫了”
玉照一听,难不成舅舅一早就去宫里了
这都下午了,还不出来
玉照顿时感觉坐立难安。
窗外一阵风过,扬起几片落叶,树梢还有秋蝉在叫嚣着,玉照听见廊内小丫头们商量着要找个梯子来,叫人上去把蝉给粘下来,免得晚上扰了她睡觉。
这才几日功夫,雪雁坠儿几个就和宫里的宫娥们熟悉了起来。
又听到坠儿的惊呼声,说是真让她捞着一根藕了,还挺大的一条。
“唉呀怎么还有一个烂了的匣子啊”
“主子,快来瞧瞧”
玉照听了她们惊呼声,与王明懿连忙跑过去看,匣子泡烂了水,倒是把里头的物件显露了出来,侍女们清洗干净,拿过来给玉照看。
手钏,还有蝴蝶簪,都是被泡久了失去了原有的颜色,可也不知过了多久,瞧着还模样精致,想必以前做这些也是花了心思的。
王明懿拿着一个蝴蝶簪,里头刻着一个小字,若。
“这样式老旧,怕是少说有二十年的了,而且小巧的很,像是给小女儿家戴的。”
玉照想起来,从若是她母亲的闺名儿,奇怪起来“这恐怕是我娘的呢,她们说我娘以前夏天喜欢住这里乘凉,怎么会被扔到了这烂泥里”
旁人又在底下一番打捞,什么都没见着。
王明懿笑起来,朝玉照道“簪子刻着小字呢,还透着股幼稚,说不准是你爹送给你娘的定情信物,后来你娘不喜欢了,就给扔了。”
玉照顿时明白过来,怪不得娘要把扔了。
可是,娘亲认识父亲的时候,不是已经及笄了吗为何她父亲还会送她这些东西
玉照立刻不愿意想下去了,她将东西都留了下来,管它是谁送的,她娘的东西便都是自己的,留着做一个念想也好。
坠儿见主子沉闷起来,打岔说“今晚可有好东西吃了。”
雪柳在一旁笑她“只一根藕,够谁吃”
“自然是磨成粉滤出来给姑娘熬藕糊吃。”
玉照焦躁的心忽的沉静了下来。
时光飞驰,昨日她还是承欢外祖母膝下,被舅舅抱在怀里的童龀,今时今日她就已经长大了。
这日还没吃上坠儿捞上来的藕,便有江都王府的人架了马车过来接玉照过去。
王明懿忍不住笑了起来“唉唉,这个时间,王爷准是被留在宫里留了一整日,天啊,聊政事能聊上整整一日吗”
玉照瞪了她一眼,知道这是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早晚要面对,领着侍女们出门,没心没肺道“我才不怕哩,舅舅入宫了一日,有火气也早耗没了。”
马车穿过冗长繁闹的街道,其实如今算来也快入秋了,真热最多也只是这几日的事儿了。
坠儿搀着玉照,雪雁连忙撑着伞跟上,玉照只觉得眼前阳光耀眼,又热的厉害,慢吞吞的磨蹭着下了马车。
舅舅掖着手立在府门前长梯上,背倚靠着门前的石狮,估计是瞧她半天了,见玉照看过来才笑道“哎呦,这是咱们的皇后娘娘啊真叫微臣感激涕零,皇后娘娘竟然还能亲自来看舅舅啊。”
玉照提着裙子小跑过去,娇笑起来左顾右盼,装模作样道“舅舅叫谁呢怕是眼花了吧,这儿就只有你的外甥女。”
穆从羲见她这般乖巧,狠骂她的话都只能憋进肚子里了,板着脸故意吓唬道,“我看你挺有本事,先前跟他的事还瞒着我,不是还要跑来着你如今还跑不跑还有,瞧你这脸色,近段时间是不是玩疯了啊你舅舅被他折腾一圈,风餐露宿饥肠辘辘,你这还挺乐颠啊小没良心的东西。”
玉照提起此事,只觉得窘迫不已,自然不肯承认“谁说我乐颠颠的了”
“你不乐颠颠的,那你是不乐意是吧不乐意我就冒着抗旨的风险,把你带回江都去。”
玉照气的深呼吸了两口气,委屈道“我我也不是完全不乐意”
穆从羲咬牙切齿“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你自己拿镜子照照这幅样子,像是个大姑娘家吗”
玉照说话说得颠三倒四“什么叫给我灌迷魂药我是个傻子吗我怎么可能会被骗其实也不是这样,婚姻大事我自然是经过您同意的,谁知您一直没来,后面就”
穆从羲谈到这事儿就火大,原先他被调走前皇帝那番话说得他还稀里糊涂的。
什么叫事关我二人的婚事,今日宣你入宫,便是知会你一声,莫说没有提前告知你。
隔了半月,穆从羲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好个天子,早就有此打算了吧
这可真是敬贤礼士的天子,强娶外甥女还知道提前跟自己这个当舅舅的打招呼。
不想继续揪着这个叫他火气直冒的事儿,问另一件叫他好奇许久的事儿“我纳闷你是怎么哄得他,他亲口对我说,你两相处一个多月,还不知道你是我外甥的。”
这情况不对啊,他到如今都不敢置信,那位去哪儿身侧都跟着百名禁卫,吃食都得过十几道关口,就连永安宫太后想见他都要提前打好招呼,竟然不声不响跟一个没调查过身份的姑娘私定了终身。
这是被下了蛊不成这两人是互相给对方喂了迷魂汤了不成
还是这是他不懂的情趣呢
玉照难免有些得意洋洋自己的哄人功夫,笑呵呵的,眼睛都笑没了。
她看出道长急不可耐不耐烦甚至起疑之时,就会绞尽脑汁甜言蜜语将他安稳住,这事儿她虽是第一次做,可十分熟能生巧。
可她也知,自己哄道长时,他恐怕也没信,只不过不愿意去深究才会如此。
玉照大着胆子说“舅舅,我是真喜欢他的,你可别责怪我了,你便是骂我,我也不会改变心意的,我活的这么大了,还是头一次这般喜欢一个人呐。你不是说总说喜欢的就要争取来的吗这还是你教我的。”
穆从羲深深看了她一眼,“看来他还真没骗本王啊。”
玉照不明所以“嗯”
穆从羲竟然慢慢扬起唇,冷笑“本王骂你,是不是还要夸你夸咱们宝儿厉害,有手腕,还会骗人。”
幸亏是个身娇体弱的外甥女,要是外甥,今日谁拦着都不好使,就叫家法伺候了,非得给抽掉一层皮。
玉照耳根子红透了,讷讷不知说些什么,却也知道这是舅舅变着法的损自己。
谁料穆从羲竟是真的道“舅舅不是那般迂腐的人,那日叫你走也只是试试那位的态度。”
谁知那位那般疯呢,他远在兖州都听说了,上京调动了大批神策军,甚至出动了明光铠卫,消息传到兖州时甚至能想到那几日的腥风血雨,那些个藩臣外王,估计那段时日是被吓得夜间都睡得不安生了。
穆从羲笑了起来,玉照的眼睛和他很像,笑起来成了一轮弯月,望向人时无端的叫人心里发甜“如今知道了,自然也明白了。”
玉照也摸不清他的意思,只觉得原先心里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这些时日她是睡也没睡好,总担忧舅舅不喜欢道长,真要那样,她也不知要如何办了。
如今这般自然最好,她安了心,稚嫩的脸庞显得狡黠可爱,“那舅舅是同意了么同意了我与他”
穆从羲拍了拍在石狮上蹭的灰,怅然道“是啊,不同意还能如何你以为你舅舅真能无法无天蔑视皇权了不成我也看开了,以往以为能护着你一辈子,可这世上变故太多,便说魏国公那件事,以为是个能叫你托付终身的,谁知还不过如此舅舅若是护不了你一辈子,也不指望你这个傻憨的能自己立起来,总要找个更厉害的人来护着你。”
玉照看着穆从羲英挺的脸庞,心下有些惧怕他的那些话,她如何也接受不了舅舅走在自己前头,她抑制住心中升起的恐惧,咬紧牙关“你能不能别去打仗了战场上刀剑无眼的,太风险了,你要是死了,我和外祖母怎么办”
穆从羲头上缓缓划过三条竖线,想要捏死眼前这个咒自己的外甥女,却瞥见玉照湿漉漉的眼睛。
自己这外甥女,不知为何总是爱哭,更是杞人忧天。
如今比以往在江都时更好哭了。
“我这个身份,不上战场谁上吃了朝廷的俸禄,就得办事啊,难不成什么都不干,成日王府里学你一般,睡觉逛街还成日哭哭啼啼吗”
玉照咽下口中苦涩,有几分生气,她也知晓自家舅舅的身份,只当一个闲散王爷注定是不可能的,可她还是抱着一分希冀,希望舅舅能听劝,可见自家舅舅是没往心里去。
“那你怎么知道他就能活的比你久呢万一也走在我前头呢他跟你年岁一般大,到头来不还是没人能护着我了”玉照希望他正视起来这件事,不指望能叫舅舅听了这话就不再上战场,但至少多留几分心眼,别再横冲直撞,能多爱惜点儿自己的小命。
穆从羲心下却舒坦多了,原来也不止咒自己一个,他伸指弹了弹玉照的额头“现在知道他年岁大了,后悔了”
玉照捂着额头,犟嘴“我才不会后悔,毕竟我也不小了,我都已经十七了。”
道长才没舅舅说的那般老呢,道长不老,舅舅更不老。
他们是两堵高墙,立在自己身前为自己遮风挡雨的大山,谁也不能倒下。
穆从羲“行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进去看看,给你带了个人呢。”
玉照一怔,跨过门槛,往王府宅内看去,见到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
那人穿着一色的苍青袍裾,身姿挺拔隽秀,他负手立于影壁一侧,眼眸深沉的望着自己,也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
玉照立在门前,夏日她惯梳着高髻,发上簪着粉荷缠枝簪,面庞白净透着粉,月华裙勾勒出姣好身材,她眼中泛起光亮,提步朝着道长小跑过去,璀璨骄阳之下,玉照面庞被镀上了一层光晕。
“道长”
赵玄迎着太阳,眼睫动了动,波澜不惊的扶着她娇软的身子,摸了摸她的头发,手指骨节泛着微凉,似不经意间划过她的前额脸颊。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玉照素来都有午睡的习惯,如今正是午后,叫她来难为她了。
玉照见着了人,她装模作样的退后了两步,他二人近来倒是守着分寸,“你怎么来了好久没见过你了”
赵玄眸子燃起笑意,忍住了想拥她入怀的冲动。
穆从羲在身后颇不是滋味,亲眼见到皇帝与外甥女在一起,和听皇帝说终归还是不一样的。
为老不修,为君立身不端。
还是当着自己的面。
他脸沉的厉害,不想叫皇帝这般容易就得意了。
“宝儿可不能没规矩,该喊陛下,这位是咱们的君主,是天下万民的君主,哪怕你日后要嫁给陛下,也要时刻谨记身份,万不能尊卑不分。”
玉照一怔,满眼迟疑,有些惊愕,顺着舅舅的话偷偷看了赵玄两眼,像是不认识他一般“陛、陛下”
赵玄冷肃了面容,目光划过穆从羲面上,语气隐晦“自古夫妻一体,帝后自然同尊,江都王真是被太阳晒得糊涂了。”
而后换了张脸,朝玉照笑道“你想叫朕什么便叫朕什么。”
穆从羲不再理会这二人往内走去,左右这两儿如今眼中也没了旁人。
下人们见王爷姑娘回来,连忙张罗着晚膳,老管事乐呵呵的问玉照晚上要吃什么。
“如今天气热,我要吃凉快的,糖馃子,翠玉豆腐,还要樱桃冰酪”
等穆从羲回头往身后看去,果然就见这两人手不知何时又背着他偷偷牵上了。
“咳咳咳”穆从羲拼了老命的咳。
玉照立刻慌慌张张的将手抽了出来,跑到他身边小心翼翼的搀着他嘘寒问暖。
“舅舅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为什么会咳嗽你看病了没”
赵玄指节动了动,沉下脸盯着穆从羲不言不语。
穆从羲“”
方才在宫里时,温和可亲,礼贤下士说的比唱的好听的帝王,可不是这幅神情
这厮,真是得了便宜立刻卖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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