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此次亲往云间,并非亲征也并非巡行,更未曾昭告天下提前占卜弄得天下皆知。
似只是偶然一次兴起,可纵然如此,圣上驭下十二卫仍不敢掉以轻心,需耗费许多功夫。
豹骑卫开路,十二卫随行。
月明星稀,夜色浓稠。
皇城之中,一副肃穆景象。
无数精甲铁骑,秉旄仗钺,一身戎装随着一声令下,整齐划一前进出发。
玉照去城楼上送走了道长,回宫便收到外祖母的平安信。
虽外祖母回江都事先玉照打过招呼,可这两人几乎是前后脚都要离开她,还是叫她无法适应。
一时间她好像又成了孤家寡人,成了个小可怜。
纵然道长临走前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可独自一人面对这偌大禁庭,千余间宫室,玉照还是无可避免的心慌意乱。
以往喜欢的物件,全天下最好看的首饰和花裙,她一日换上十套也换不完,可这些都无法使她开心起来。
玉照不再像之前那般无所顾忌,横冲直撞。她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自己以为的自己天不怕地不怕都是假象。
人一走,她就忽然什么都怕了。
玉照开始扳着手指数数,盼着二十日早些到来。
也不是很久,二十日而已。
玉照自己安慰起自己。
李近麟被留下给玉照身边伺候,他见这主子日日愁眉不展,才两日功夫就感觉清瘦了一圈,便叫她往那兽园里玩。
“那园子了有许多猛兽,原先冬日里冬眠了许多,如今倒是都醒过来了。主子要不要去看看”
坠儿这会儿也跃跃欲试,“听说还有长着两根巨大牙齿的象,耳朵跟个扇子一般,比扇子都大还能驮人呢,主子想不想去上头坐坐”
雪柳雪雁皆是有些无语,见娘娘真的有些跃跃欲试,不敢说李大内,便只能瞪了一眼坠儿,忙说“主子可别往那处去天还冷着呢,您别听这些离谱的话,您身子才养好一点儿,万一又受了凉受了惊,可怎么办要是无聊了就叫王姑娘入宫来陪你说说话。”
如今主子似乎也没往宫外去的兴致。
百无聊赖之下,玉照便日日宣王明懿入宫陪她,两人一说话说道晚上,再吃顿饭就是一日了。
她甚至想把王明懿留在宫里不给她出去,如今道长也不在,要是能叫王明懿跟自己住一间屋子就好了。但到底不是小孩儿了,这想法玉照自己也知离谱的很,说出来肯定被人笑死,说不准还会坏了王明懿的名声。
这日王明懿一入宫,就跟玉照说了许多她不知道的事儿。
“你那二妹前几日成婚吗,你也没去。”
玉照想了想才想起来有这么一件事,她捧着一盏蛋羹慢慢吃着,没吱声。
“听说花轿晚了许久都没抬出门,别人都在外头站着看戏呢,听说她不乐意嫁,说起来男方也不算辱没她,看出来你那爹对她还是有几分上心的,新郎啊一表人材,还是二榜进士。”
这事儿玉照自然也知道,但如今她早已不关心那些事,说起二榜进士,她又想起离世的来魏国公来。
玉照心思活跃起来,双眸动了动,往软榻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她对道长说不想知道顾升的事儿,其实还是想知道的。
便问王明懿“那事儿你听说了不曾”
王明懿坐她对面,撑着桌案斜看她一眼,颇有些好笑道“那事儿是今年最轰动的事儿,我怎能没听说我告诉你,因魏国公的事儿,那些朝中有仇人的,都夹着屁股做人,还有那几个御史,往年谁没的罪过一听说魏国公得罪了人被人报复刺死了,吓的他们如今再是寒酸,出门都得叫几个护卫跟着身后,只因那魏国公死的太惨了,听说尸身血肉模糊,脸烂的连他母亲都认不得。”
王明懿说完,心里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虽她不信佛,但还是给魏国公超度一下吧
玉照默不作声,然后徐徐叹了一口气,手撑着下巴打盹儿。
今日太后叫她过去,她没过去。
当时挺爽的,如今不知怎么的升起了一丝心虚。
王明懿偷偷凑近她,噫了一声。
“那事儿说起来也是凑巧,大理寺的官员,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杀上元那日人太多,一个京城几十万人恐怕都远远不止,能跑出门的全都跑出门去看灯去了,被谁杀得真不好说。”
这么一说玉照也纳闷起来,她总觉得这事儿透着股怪异“不是说三司都出动了吗都有线索了,为何还是查不到呢”
“这事儿说来也是赶巧,三司最近没空查这事儿,有另外事关谋逆的大案,魏国公的事儿再是大,能大的过谋逆便缓上一段时日。以至于坊间还有传闻”
魏国公与皇后曾经定过亲事京城许多人都知晓,这另有大案的事实在是太过凑巧,巧到坊间都有传闻,说其实魏国公就是陛下杀的。
陛下怒杀奸夫,又怕事情败漏,才整出什么另有大案,把三司调往别处。
坊间都这样,什么话都能传的出来。
当然,聪明如王明懿,自然知道这不可能。
她当初听这个消息时,还真笑到肚子疼。
这天下人,真是什么都敢乱说。
玉照听完也是脸青一阵白一阵,咬牙怒骂“你听他们瞎扯简直就是胡说八道”
道长可不会做这种事,是真有谋逆的大案。只不过这事儿只有她清楚,道长只告诉了她一人,玉照自然会守口如瓶。
两人说着就见清宁捧着一套宫里才做好的吉服过来。
几个宫女跟上前去,往木桁上将凤袍仔细展开,朱黄为底,绣着九龙九凤的皇后吉袍,是为亲蚕礼准备的。
说起隔几日的亲蚕礼,玉照脸上带起了一丝性质,甚至有些兴奋起来。
往年都是太后跟长公主主持的,今年就变成她来了。
说是在京郊,其实行宫那块儿都出了京畿了,四下崇山峻岭,行宫修葺扩建多次,比起皇宫也不遑多让。
甚至有比宫殿都大许多的温泉池,大到能在里头凫水。
聊起了衣裳,王明懿便夸赞起玉照身上穿的衣裳料子。料子好看,偏偏绣的更是好看,层层叠叠的银杏叶,或深或浅隐入布料之中若隐若现。
玉照听见她喜欢,眉眼弯弯,笑容都遮掩不住“这回你眼光总算跟我一般了,这料子叫雾绡,往上绣花儿活灵活现,就跟隔着一层雾,藏在雾后头一般,既然你喜欢,那我就送你一匹。”
她对待起自己喜欢的人是万分的大方。
不过王明懿送她的好东西也不少,这人值得她大方。
说完就叫清宁去开库房。
“顺便将我昨儿个拿出来的那卷鹅黄漳绒的花裙拿出来,那花裙我有一件一模一样的,这件做长了一寸,一次没穿过,我觉得放着也是可惜了,尚好的料子,你要是不嫌弃就送给你。”
王明懿哪敢说嫌弃,她二人好的宛如姐妹,小时候也不是没互相送给自己穿过的衣服,按照王夫人说的话,旁人家的孩子是别人家的饭菜香,她们是对方的衣服好看、好穿。
再者王明懿心里门清,哪是做多了一件一模一样的,宫里的绣娘还会尺寸放错了
分明是这姑娘特意给她做的一件,偏偏执拗着性子,怕她不肯要。
王明懿心下觉得感动便也毫不客气的收下了。
嘴里却偏偏要打趣说她说,“皇后娘娘这是出手阔绰叫我艳羡,尚衣局千余名绣娘,如今是不是都围着你一个人打转如今那些个贡品布料,你怕是一日换几十件也换不过来吧”
玉照哈哈笑露出了小虎牙,跟王明懿说着一会儿话,她才意识到如今她的新衣裳有多少。
王明懿见状,又献宝一般,给玉照拿出一对耳坠子送她。
一对琉璃耳珰,小巧玲珑的很,更巧妙在这不到绿豆大的琉璃耳珰,被巧妙的挖空了内里,填进去两颗细珠,晃荡起来两颗细珠在里头跳个不停。
王明懿见着便知,这讨巧可爱的耳珰,宝儿那个丫头必定喜欢。
玉照翻了一眼,果真如王明懿所想,简直爱不释手,没瞧见王明懿耳上缀着,便问她“你送我的你自己没了吗为何不戴”
王明懿笑道“就一副,全京城就只得一副,自然是给你的。我不习惯带耳坠,更何况是那种响个不停的,要是叫我带,我烦都被烦死。”
王明懿的性子,玉照自然是知晓的,见此也不多说什么,寻了个镜子过来,便将自己的耳坠拆下来,将王明懿送给她的戴了上去。
她摇了摇头,听着耳边轻响,很细小的声音,并不像王明懿说的那般。
“我日后就戴着它。”
坠儿在一旁好笑道“自己宫里还行,若是出去叫旁人看到娘娘你戴着这个,恐怕都要背地里笑你。”
玉照自然知道这耳珰太不庄重,她笑着把那对耳珰反过来戴,撩起耳边细碎头发露出耳朵来,再问她们“你们还能瞧见不庄重不成”
宫人都笑了,连王明懿也被逗笑了“你这是把所有的聪明劲儿都用在这上边了”
殿内香炉燃动,青烟袅袅,水晶帘动。
廊外云蒸霞蔚,巍峨琼宫仙阙,处处欢声笑语,花团锦簇。
一晃便又是一日。
玉照说是心慌意乱,可生性忘得快,颇为没心没肺,遇到好玩的事儿转瞬忘干净了离去的赵玄,仍是半点不知忧愁的。
只苦恼着这般可爱的耳珰,明日要拿着什么衣裳与之相配。
当夜临安下起了一场瓢泼大雨,没完没了一般,湿透了一片苍穹。
雨水溅入尘土里,泥水渐渐汇聚成溪,朝着地势低洼处蜿蜒而下。
同一个深夜,车渠也是这般大雨。
车渠士兵骑马狂奔而入,冒雨浑然不觉,高举手中情报,脸上充斥着按捺不住的狂喜。
他单马奔入营中,朝着营里围着炭火而坐的众位大将禀报道“太子料事如神,大齐主将已经出来”
车渠众多围坐在一起的部下听闻皆是欣喜若狂,俨然忘乎所以,抚掌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好”
“这足以证明我们得到的消息所言不假”
被叫太子的是车渠国王世子,只因如今反了宗主国,下属都纷纷改口称呼其为王太子。
太子名唤莲生阿於。
车渠国力孱弱,太子自幼请的是大齐人教导他琴棋书画,谋略兵法,学大齐字,说大齐语。
太子脸色不禁也带有一丝喜悦,可那点凉薄的喜悦转瞬即逝。
“不要小瞧敌人,上国不齐国人才辈出,岂会只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将领纵使没了穆王爷,立刻就会有别人顶上。”
叫了宗主国几十年,这会儿反叛了宗主国,一时半会儿还叫不出大齐的名字,总有些犯上僭越之感。
这种感觉叫莲生阿於十分厌恶。
将领有些不明白莲生阿於的意思,他不这般涨自己志气要如何说难不成实事求是的掰扯车渠与大齐的实力差距
众人只听命于他,其实许多人如今也是没有想明白,太子为何忽然就反了上国举全国之力的造反,压根儿不够看。如今大齐只陆续派遣五万军队,便叫他们举全国之力也不敢与之正面迎战。
若是不成,等待他们的岂非是五十万军队
到时候任凭他们能以一敌百,也完全不够看。
难道抱希望于此次打赢,吓退了大齐,叫他们不敢再来
莲生阿於知晓他的想法,笑起来,肯定说道“只要撑过此次,他们国内便自顾不暇,无法顾忌我们,等他们平息了内乱,政权转换,再修养个过后腾出手来对付我们,恐怕迟了”
莲生阿於冷冷笑了笑,与他私下互通书信的广陵郡王并非凡夫俗子,岂会不知二人与并非一路人如今合作早晚分道扬镳针锋相对。
他明白,无论大齐谁人当权,终归会想着收复车渠。
若广陵郡王事成,难不成会放过车渠自然不会。
可他莲生阿於又岂会坐以待毙
如今二人合谋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将领听了便心里有数,这是太子跟大齐那边早有联络,得来的消息。太子果真是高明,与人联手,内外一同叛乱,任凭是一头猛虎,也能被这场浩劫累趴下。
大国便是如此,一旦动荡,四处纷争频起,政权转瞬之间风雨飘摇。
“王子神机妙算,臣万分佩服”
莲生阿於僵硬笑了笑,学着上国人的模样,穿着一身宽袖袍衫,梳着莲花冠,正慢悠悠的喝着色泽一般的茶水,文绉绉道“传令下去,不惜一切代价,务必拿下穆从羲项上人头”
空中飞来海东青,空中鸣叫一声,逆着风盘旋俯冲而下。
穆从羲眉心重重跳了跳,眼见派出的斥候没有消息传回,如今只有飞禽报信,他沉了面色,翻身下马往地面将耳朵贴上前去,仔细倾听半晌。
只见雄厚马蹄之声四面而来,有眼尖的已经看到远处灰尘之后的众多军队。
穆从羲再度扬起脸时已是满面寒霜。
“列阵,准备”
穆从羲撑身站了起来,翻身上马,持起他那只从不离身的上,手腕翻转间朝前划出一道银光。
穆家的枪法,当世不二,不过,这枪法,最怕这群阴沟里的老鼠,惯会放冷箭,使毒之辈。
远处马蹄声渐近,无数箭雨夹杂着腥臭气味,一批批落下。
“杀”
刀枪碰撞声,声声不断,这一夜,太过漫长。
苍穹间竟找不出一处未曾染血之地。
苦战一日一夜,大将军率领部下一干人等艰难率军突破重围,却也伤亡惨重。
纵使万般小心,仍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一支支利箭箭尖泛着银黑寒光,叫人不寒而栗。
双拳难敌四手,更遑论是一波波箭雨,穆从羲精疲力竭之下身中一箭。
“大将军中箭了”
“不妙箭上有毒”
“快别愣着,快护送大将军回去”
此次作战车渠,知晓车渠人善毒,都早早备有许多解毒丹,一听将军中了箭,也甭管什么毒,有没有毒,穆从羲副将先喂他服下了几颗。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人送回了军营,连忙叫来了军医来为穆从羲拔箭救治。
穆从羲穿着御赐甲胄,坚硬无比。饶是极其尖锐锋利的羽箭,看着凶险,实则不过是扎入了穆从羲的肩胛,他年轻力盛,常年行伍,满肩硬邦邦的肉,倒是没废多少功夫就将箭整支取了出来。
只是见他伤口处发黑,军医暗道不妙,迅速烧红了刀刃为穆从羲割开伤口周边发黑皮肉。
穆从羲忍住挖肉的钻心的疼痛,将闷哼咽往肚子里。
等候在军帐外的众位副将心急如焚,只见一盆盆血水被端出,去不见里头半点声音。
等拔除箭,穆从羲终是忍不住,巍峨的身躯失力倒了下来。
军医收拢了箭,往帐外走出。
“箭已经平安拔出。”
“将军如何”
不多时,军帐外纷纷嘈杂一团。
“箭上有毒难道没有解毒丹”穆从羲副将李青见军医这番表情,便猜到了缘由。
医师摇头叹息起来,多年随军,他见此一幕无比的痛心自责,只差哭泣出来“大将军中的是蓇葖毒蓇葖乃是世间奇毒,毒性凭着解毒丸,难以拔除的干净。”
李青死死盯住他,几乎咬牙切齿道“将所有的解毒丹都喂了大将军服用,能解多少解多少,难道还不成”
“蓇葖草乃是车渠毒草,毒性不烈,却无法拔除,目前还没听说过有法子缓解蓇葖毒的毒性,这毒暂且不致死,只能眼看着它一点点在身体里与血液交融,一点点破坏人的躯体”
李青忍不住赤红了双目,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实在不忍继续听下去,他们战争多年,什么毒都或多或少听说了一些,蓇葖毒自然都有听闻。
如谢军医所说,此毒根本无解。
二十年前此毒就开始出现,边关许多将士都惨遭蓇葖毒困扰,再是康健的身体,一日日耗下去,总有耗干的一日。
这次中埋伏,裴婴这个叛徒叛变,全靠大将军一己之力突破重围,他们的命都是大将军救下的
原以为这回艰难已经度过,饶是车渠诡计多端,还不是一群鼠蚁
再是精心设计的巧局还不是被他们突破
叫他们反而重挫了车渠三军,只待一鼓作气,便能攻下防线,胜利就在眼前。
如何会这般
谢医师做了穆从羲的行军军医几十年,与其说是场地军医,更不如说是江都王个人的私医。
见穆从羲身中此毒,不禁想起当年的井钺将军。
当年使一法丝毫不逊于穆从羲的顾时询,正是年轻力盛的时候,抱着满腔热血征战四处,屡立奇功,年纪轻轻便被封为井钺将军。
怎知也就败在这蓇葖毒上头。
顾时询中了蓇葖毒,知自己死期将至,也不愿说出来叫老江都王悲伤。便拖着一副身子骨往京城去了,日后也在京中度日,在不回江都。
那时顾时询还常被人骂,骂他见利忘义,回了京便忘了江都,再不回来看一眼,这骂名直到顾时询身亡,才缓息下来。
也只他知晓其中内情,却守着当年答应顾时询的承诺,从未对外人说过此事。
这如今的小江都王也要步时询后尘不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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